宮女在花池前設下幾案,順治與建寧兄妹兩個入了座,賞花吃餃子,說起雨花閣的舊事,都是滿腹辛酸想念。建寧說:"香浮沒有死,她會回來的,還要嫁給你做皇後呢。仙姑親口跟我說的。"
順治道:"別胡說,長平公主怎麼會跟你說這種話?又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建寧說:"是在夢裏跟我說的。"順治笑道:"原來是做夢。那怎麼當得準?"體諒妹妹寂寞無伴,難免胡思『亂』想,並不放在心上,隻道,"難得今天沒事,陪你去建福花園走走吧。"
建寧笑道:"仙姑和香浮都不在了,如今建福花園空『蕩』『蕩』的,有什麼可看?倒是教坊司成立了這麼久,除了年節裏聽他們奏些吉祥常樂,就沒見認真演過幾出戲,不知道是不會,還是不肯。皇帝哥哥要真想帶我好好玩一天,就讓那些女樂們專門為我一個人唱一出大戲,那才有意思呢。"順治道:"那有何難?這就傳令教坊司準備。"遂命吳良輔傳命下去。
一時吃過餃子,兩人乘了小轎徑往教坊司來。女樂們俱已準備就序,都穿著綠緞子單長袍,紅緞月牙夾背心,青帕束發,用著寸金花樣金發箍,打扮得嫵媚妖嬈,見了聖駕,一齊風吹柳擺地跪倒,鶯聲燕語:"奴婢給皇上請安,給十四格格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格格千歲千歲千千歲。"
建寧愛熱鬧,看到那些女樂們穿紅著綠便已滿心歡喜,遂問道:"你們會些什麼戲?怎麼都是一樣的打扮?不分生角旦角的麼?"教習越前一步稟道:"回格格話,教坊司是沿襲前明所設,專司宮中樂奏之事,主要以吹、拉、彈、唱為主,一兩支曲子還可以,整出的戲卻是沒有排過。"建寧掃興道:"光吹曲子有什麼意思?吹得比長平仙姑還好嗎?"忽然想起一事,因問道,"你們會吹塤嗎?"教習茫然不知,跪下道:"格格恕罪,本部吹奏之樂,僅有龍笛簫管,這塤之一器,奴婢連聽也沒聽說過,更別說吹了。"建寧益發不屑,斥道:"真是孤陋寡聞,連塤都沒聽說過,還不如我呢,也好意思做教習。"
順治見那教習滿臉惶愧,不禁笑道:"禦妹別難為她了。就讓她們揀拿手的曲子彈唱幾曲吧。"建寧歡歡喜喜地說:"好呀。"隨在繡榻上坐下,便命女樂彈奏起來。方聽了半曲《齊天樂》,已覺不耐,頻頻搖頭,問那教習:"你這裏有人會唱昆曲嗎?要旦角的戲。"教習說:"整出的戲沒有,不過有幾支散曲子,是新練習的。"
建寧沉『吟』道:"散曲?那有什麼意思?我要有故事的,《玉茗堂四夢》知道嗎?《紫簫記》、《紫釵記》、《南柯記》、《牡丹亭》,隨便哪一出都行。"這些個曲目還是從前宮裏款待平西王在暢音閣放戲時,太後大玉兒隨口說出,被她暗暗記在心裏的。然而這些已經足以讓教習大吃一驚的了,心裏為難,隻裝作不懂,滿臉堆笑地奉承道:"格格見多識廣,隻是教坊司為慶禮奏樂而設,並不曾學過這些散戲,真是貽笑方家……"羅羅索索說了半天廢話,隻是不肯。
建寧失望已極,正覺無味,卻有一個小小女樂越眾而上,跪下稟道:"奴婢會唱《『迷』青瑣倩女離魂》。"教習喝道:"誰許你『亂』說話的?坊裏從不曾教過這個……"那小女樂道:"是我進宮前就會的。"
那教習還欲教訓,早被建寧喝止:"她說會唱,那就最好。"又問那小女伶,"那是說的什麼故事?"女樂答:"說的是官宦小姐張倩女的母親悔婚,欺負女婿王文舉家貧,將他趕走。張倩女魂離肉身,追趕相伴的故事。"
建寧心裏一動,問道:"魂離肉身?那王書生難道不覺察?"
女樂答:"不但不覺得,他們還一起過了五個年頭,生了一對兒女呢。張倩女因為想家,日日哭泣;王文舉想著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嶽父嶽母大概不會再怪罪,就帶著倩女和一對兒女回家了。沒想到張家還有一個倩女,五年來一直昏睡著重病不起,直待這個倩女來了,向床上一撲,那床上的倩女才醒過來,這個倩女倒又不見了。原來是兩個倩女的魂兒和身子終於合在一起了。"
建寧想那些夢裏的明宮女子莫非也都是倩女離魂?同人家講,還個個都不信她,原來這樣的故事在戲曲裏也都是有的。又見那小女伶眉清目秀,口齒伶俐,穿著桃紅連身直裰裙子,腰間係一條墨綠灑花綢帶,打扮得與眾不同,很是喜愛,拍手道:"這個故事好!曲子也一定好!你這便唱來。"
女伶向樂師耳邊說了幾句,打個手勢,便眉眼一飛,雙袖翻起,搖搖擺擺地唱了一段《雙調》:
"人去陽台,雲歸楚峽。
不爭他江渚舟,幾時得門庭過馬?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
我覷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
順治訝道:"這曲詞好不雅致。"輕輕念誦,"我覷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若然果能如此,有何心願不能實現?"不禁想得出神。沉『吟』間,女伶早唱了一段《紫花兒序》,調轉《小桃紅》:
"我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掩映在垂楊下。
唬得我心頭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鳴榔板捕魚蝦。
我這裏順西風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露』華,對著這澄澄月下,
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那女伶不過十幾歲模樣,然而娉婷秀媚,粉麵朱唇,唱做俱佳,一雙眼睛尤其靈活,跟著手指尖忽左忽右,一雙手柔若無骨,捏著蘭花指,看著好像很慢很優雅,其實翻轉得很快,猶如蝴蝶穿花,柳絮隨風;說快,又其實很慢很從容,一招一勢俱演得清楚,且腰肢柔軟,腳步翩躚,唱到高『潮』處,裙角翻飛,煞是好看,將一曲《調笑令》唱得宛轉悠揚,『蕩』氣回腸: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
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淩波襪。
看江上晚來堪畫,玩冰湖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順治兄妹倆一個欣賞詞曲的古雅清麗,一個『迷』戀故事的香豔離奇,都各自得趣。正在興頭上,忽聽太監來報:"皇後駕到。"順治不悅道:"她怎麼來了?"仍端坐不理。
一時慧敏皇後在隨侍宮女簇擁下姍姍駕臨,眾女樂停了彈奏,口稱"皇後千歲",跪迎於地。建寧也隻得站起,馬馬虎虎行了個禮。皇後的隨侍宮女也都上前給順治和建寧見禮,皇後也甩著帕子問了一聲"皇上金安"。順治見她盛裝華服,滿頭珠翠,從者如雲,個個手裏捧著金漱盂、金妝盒、金扇子、金柄拂塵,還有兩名太監隨後抬著漆金雕鳳的檀木椅子,隨時侍候就座,陣勢如同王母娘娘下凡,益發不喜,隻淡淡"嗯"了一聲,不假辭『色』。
慧敏心中惱怒,在鳳椅上端坐了,冷笑道:"皇上每日說政務繁忙,連位育宮也難得一去,倒有時間來教坊同戲子取樂。"
建寧在口頭上從不肯輸人的,又急於為哥哥出頭,便皇後的麵子也不給,立即反唇相譏:"是我求皇帝哥哥帶我來逛逛的。皇後隻是在宮裏隨便走走,也要帶上全套嫁妝箱子嗎?知道的是皇後娘娘駕幸教坊司,不知道還以為你要回娘家呢。"
慧敏登時大怒,雖不便與小姑子計較,卻把滿腹怒氣向那女樂發泄,喝斥道:"誰許你平白無故打扮成這般妖精樣子?成何體統?"
順治笑道:"她正在唱《『迷』青瑣倩女離魂》,是女鬼,不是妖精。"
慧敏冷笑:"女鬼?那就是白骨精了,想著吃了唐僧肉,好得道升仙呢。"
建寧偏要同皇後搗『亂』,聞言故意笑嘻嘻地向那女樂道:"就是的,你會唱文戲,會不會打武戲呢?會不會扮白骨精?我最喜歡看白骨精同孫悟空打架了。"
偏偏那小女伶好似聽不懂三人的口角,不知懼畏,認認真真地回答:"也學過一點的。隻是打得不好看。"
順治大樂,命道:"無所謂好不好看,格格喜歡,你就打起來吧。若有頭麵,也一起扮上。"
教習早嚇得麵『色』雪白,篩糠般抖著跪稟道:"教坊司不是戲班,沒有行頭,奴婢們還是為皇上、皇後、格格演奏一段曲樂吧。"
建寧道:"你這教習真是奇怪,我說了要看戲,你說不會,沒有;難得有個人會,你又三番四次攔著,什麼意思?既然你說會奏樂,那就奏一段白骨精的鑼鼓來,讓她好好打給我們看。"
教習不敢再攔,隻得命樂師們敲起鑼鼓點子,那女伶遂連翻了幾十個跟頭,打些花拳繡腿,也不過是些空架子,況且沒有孫悟空配戲,並不好看,也不符合建寧的興趣。然而建寧為了同皇後搗蛋,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來,不住大聲叫好,又同哥哥擠眉弄眼。
慧敏怒氣難耐,猛地站起,喝道:"別敲了!我這就傳一道旨給禮部,教坊司裝神弄鬼,狐媚成風,大沒樣子,明日即黜免女樂,不得有誤!"
教坊司諸人先前見他三人唇槍舌劍,不禁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免不了受池魚之災,卻再沒想到,兩句話不到竟將個教坊司散了,自己這些人卻向何處去?嚇得一齊跪倒,磕頭求饒。順治大沒意思,怒道:"你這算什麼?"慧敏傲然道:"我身為皇後,管理後宮禮樂原是職責所在,皇上若是舍不得這些戲子,大可與我到太後娘娘麵前評理去。"
順治明知她無理取鬧,然而這句"舍不得戲子"的頭銜著實難聽,若真為了教坊女樂之事與她鬧到太後麵前去,大為不妥,隻怕太後聽信她一麵之辭,還真以為自己鍾情戲子呢。不禁又惱又恨,拂袖道:"好一個職責所在,你想耍皇後威風是吧?那就請便!"
建寧難得遊玩一天,卻又被皇後攪散,十分氣不過。眼看哥哥氣得臉『色』發白,便要設個法子替他出氣,因拉住哥哥衣袖笑嘻嘻地道:"皇帝哥哥,既然教坊散了,你把這個女樂賜給我做宮女好不好?"
順治因為不能與慧敏為了黜封女樂之事認真計較,無形中在她麵前輸了一陣,正是羞憤交加,聽到建寧這樣說,那等於是給自己扳回一局,如何不肯,頓時欣然允諾:"就是這樣吧,吳良輔,傳我的命,這便將她編入宮女簿冊,歸十四格格使喚。"
那小女伶絕處逢生,大喜過望,趕緊跪下來給順治和建寧磕頭謝恩,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竟是十分動人。順治微微一動,問她:"你叫什麼?"小女伶心思機敏,十分伶俐,聞言答:"奴婢的名字是進宮後統一取的,如今女樂免了,名字自然也可免過不提,請皇上、格格為奴婢賜名。"
建寧笑道:"你是為了唱《『迷』青瑣倩女離魂》惹的禍,就叫倩女怎麼樣?"順治道:"不雅,且重了戲中人名兒,也未見別致。"建寧便道:"那不如就叫青瑣吧,這總夠雅了吧。"順治仍然搖頭道:"也不妥,"青"字音同"清",犯忌的。"
兄妹倆自顧自說話,便當皇後不存在一樣。慧敏不禁在一旁氣得發抖,她自幼養尊處優,呼風喚雨,雖然『性』情霸道,卻從沒有同人口角的經驗,遠不如建寧天天變著法兒與眾格格做對,滿腦子都是刁鑽古怪的念頭。皇後地位雖尊,然而建寧仗著皇上哥哥撐腰,兩人交起鋒來,慧敏遠不是對手,而且哥哥賜宮女給妹妹,也不容得她反對,隻得憤憤道:"還起什麼名字?現成兒的就有,白骨精嘛。"
順治隻做聽不見,慧敏越生氣他就越高興,慧敏越是輕賤這個小女伶,他就越要做出重視的樣子來,親自為女樂賜名,故意認真地思索道:"你看她們身穿斑衣,腰係綠綢,不如就叫綠腰如何?又有意義,字麵又漂亮。"
建寧拍手道:"果然又好聽又好看,綠腰,好名字,以後你就叫綠腰了。"
那宮女十分知機,立即磕頭謝恩道:"謝皇上賜名,謝格格賜名。"
順治眼看著皇後氣得臉『色』發白,暗暗得意,笑道:"好了,以後你就跟著十四格格吧,朕什麼時候閑了想聽戲,就找你們去。你剛才這曲子詞真是不錯,"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原來是響鳴榔板捕魚蝦……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哈哈,真是不錯,不錯。"說罷攜著建寧大笑而去。
無論是順治也罷,慧敏也罷,還是建寧格格,這一天的事在他們三人看來,都隻是慪氣使『性』子的尋常口角,是生活裏至為屑末的一樁小事。然而那些教坊的女樂們卻因此而遭了殃,糊裏糊塗地被卷進一場無妄之災中,就此風流雲散——次日,禮部果然傳皇後懿旨:解散教坊司女樂職位,改由太監擔任。女樂們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卻終是無計可施,隻得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宮。
為著慧敏皇後的一時之氣,清宮此後三百年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女樂。
慧敏在宮裏住了一年,卻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她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敵意,感覺到危機四伏——皇宮裏最大的敵人就是寂寞,寂寞是無處不在,無遠弗屆的,它滲透在銅壺的每一聲滴漏,宮牆的每一道縫隙,簾櫳的每一層褶皺,門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監的每一個脅肩諂笑,嬪妃宮女們的每一句竊竊私語每一個曖昧的眼神裏。
刮風的時候,所有的樹葉所有的紗帷都在悄悄說著"不來不來";下雨的時候,所有的屋簷所有的花瓣都在輕輕哭泣,流淚不止。雨水從紅牆綠瓦上沒完沒了地流下來,太監和宮女走來走去,連腳步聲也沒有。偌大的皇宮就像一張血盆大口,吞進青春,吞進歡樂,吞進溫情的回憶,而隻吐出無邊無際的寂寞渣滓。皇宮的牆壁連太陽都可以吃得進去,再暖麗的陽光照進來,也仍然是陰冷而蒼白無力的。
四季已經挨次輪回了一遍,此後的生活都將是重複的,再沒有新鮮事可言。
慧敏是在秋風乍起時入宮的,僅止七天,就與皇上分宮而居。順治總是說朝政繁忙,可是結婚不到一個月,他就以行獵為名出宮遠遊,經楊村、小營、董郭莊等處,十天後才回宮;正月初一過大年,是皇上與皇後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日子,可是他又托辭避痘再度出宮,巡幸南苑。避痘?難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萬壽節,又一個帝後共宴的日子,然而無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兒子牛紐突然死了,朝賀自然也就取消。後來建了絳雪軒,說是書房,實為寢殿,從此他就更加絕足位育宮了。左右配殿連廊各七間的偌大寢宮裏,充斥著金珠玉器,雕梁畫棟,卻仍然無比荒蕪,空空『蕩』『蕩』。
慧敏隻得自己帶了子衿子佩在禦花園堆雪玩兒,堆得人樣高,眉『毛』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鳳冠霞帔,胸前掛了五彩絲絛,攔腰係了裙帶綢緞,迎風飄舉,遠遠看去,宛如美人。宮女們都指指點點地吃吃笑,慧敏看了,卻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實任何一個宮人,甚至一個玩偶,給她戴上鳳冠送上鳳輦登上龍床,她也就可以做皇後做貴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個穿了鳳冠霞帔的玩偶,曠置宮中,除了鳳冠,又有什麼呢?
到了春暖花開,年節慶宴一個接著一個,熱鬧非凡,可是那些熱鬧都是浮在水麵上的,打個水漂兒就不見了,留不下一點痕跡。慧敏盡職盡責地在每一次宴慶出席時盛妝駕臨,脂粉衣飾成為她在深宮中惟一的喜樂,與其說她喜歡宴會,倒不如說是她喜歡給自己的打扮找到了好題目。
每次盛會之前,她總是對著鏡子久久地看著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發地眉清目秀,顯山『露』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會把姿容打磨得益發精致玲瓏,晶瑩出『色』。每每這時候,她就會有種莫名的感動,有種不能自知的企盼,覺得好像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可惜的是,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事發生,至少,是沒有讓自己高興的事發生。
最恨的是夏天,脂粉在臉上停不住,略動動就化掉了;然而最愛的也是夏天,因為可以穿上顏『色』鮮麗質地輕薄的紗綢。許多綾羅都是在夏天才可以領略到好處的,尤其有一種西域進貢的如煙如霧的"軟煙羅",罩在旗袍外麵既不擋風又不吸汗,穿了等於沒穿,然而卻比沒穿多出多少情致。裙裾搖擺地走在禦花園裏,慧敏的眼角帶著自己翩飛的裙角,想象自己是九天玄女走在王母娘娘的瑤池,有一種動人的風姿。
慧敏已經貴為皇後,她不可以再指望升到更高的位置,獲得更多的榮華,不可以指望皇上以外的男歡女愛,甚至不能指望生兒育女,因為皇上根本不到位育宮來。她的日子,就隻是承受寂寞,捱過寂寞,與寂寞為伴,也與寂寞做對。而消磨時光的最好辦法,就是妝扮。慧敏在寂寞中想出了許多改良旗袍的新花樣,比如有一種"鳳尾裙",上衣與下裙相連,有點像旗袍,卻又不完全是,肩附雲肩,下身為裙子,裙子外麵加飾繡花鳳尾,每條鳳尾下端墜著小鈴鐺,走起路來叮咚做響,是戲曲服裝裏稱之為"舞衣"的,有些民間的嫁娶也會當作新娘禮服。子衿淘了衣服樣子來,慧敏便親自設計,取消雲肩改成硬綢結的蝴蝶絛子,原本在裙子外的繡花鳳尾也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裝飾品,而把裙子後襟裁開,將鳳尾嵌入其中,與裙子渾然一體,鳳尾下的小鈴鐺則改為花草流蘇,既保持了鳳尾裙的別致俏麗,又去掉了那種村氣的熱鬧,而改為優雅秀逸。
這件改良鳳尾裙是慧敏的得意之作,是她的聰慧與品味的結晶,然而沒有看官的妝扮就像是沒有觀眾的戲台,又有什麼意義呢?新娘穿鳳尾裙是為了新郎和滿堂賓客,戲子穿鳳尾裙是為了米飯班主,自己盡心盡意盡善盡美地打扮,卻又是為了誰呢?想到戲子,慧敏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節目,巡駕教坊司。
然而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那麼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徘徊禦花園,都未能和就住在禦花園東角絳雪軒的順治碰上一麵,百無聊賴地繞過半個後宮,卻在教坊司不期而遇了。更沒想到的是,她又一次在三言兩語間便得罪了他,或者說,是他在三言兩語間便激怒了她——為了一個教坊司的下賤戲子。
不,她不想的,這不是她的本心,她沒有想過要和他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她每次對鏡妝扮的時候,都在幻想這一副玉貌朱顏落在順治眼中會有多麼美,她渴望著他的讚美,他的驚豔,他的欣賞,他的溫柔。
可是沒有。沒有驚豔,更沒有溫柔。
她終於遇見了他,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刻,然而他便如睜眼瞎子一樣無視她的美麗,她的尊貴,她的仙姿神韻,而隻還給她一副冷心冷麵,冷嘲熱諷,還和建寧格格一唱一和,把戲子充作宮女賜給建寧來對她示以顏『色』——戲子做了宮女,也就有機會升答應、常在,被天子臨幸,封為貴人、妃、嬪,甚至貴妃,和她爭寵奪愛!
慧敏絕不後悔自己罷黜女樂的懿旨,皇上這樣對她,她不過在自己權力所及的範圍內稍示反抗,有什麼錯呢?可是這卻引起了後宮的一片嘩然,四麵楚歌,她們說她好妒成『性』,是醋缸皇後,連太後也特意把她叫去,含沙『射』影地說了些寬容為懷的假仁假義,分明是怪她任『性』,認為是她嫉妒、脾『性』不好,才會惹怒皇上,遠離位育宮。
其實年僅十三歲的慧敏雖然已經嫁為人妻,然而大婚七天就同皇上分宮而居,對於男歡女愛之事尚在一知半解之間,並不特別熱衷。她渴望順治,不過是因為寂寞,也因為後宮裏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地渴望著,不知不覺便也影響到了她,使她相信得到順治寵愛是後宮最重要的功課,是後宮女人的最高成就。她未必好妒,卻十分好勝。是好勝心讓她希望得到順治的歡心,從而叫其他的妃子們望塵莫及,也是好勝心使她的行為與心意背道而馳,從而令她與順治的距離越想拉近就離得越遠,於是榮寵與熱鬧也離她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