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夢裏的真相(1 / 3)

自從皇貴妃娘娘董鄂死後,冷清了多年的景仁宮忽然熱鬧起來。

先是三阿哥玄燁獲準晨昏定省,為景仁宮帶來了一片生氣,讓宮中所有人都重新正視起了容嬪的地位——此前眾人幾乎已經忘記了平湖是生過皇子的容嬪娘娘;而皇上的聖駕親臨更是萬眾矚目,所有的嬪妃、太監與宮女都在竊竊私議,猜測皇上在董鄂妃死後,會不會對佟佳平湖重拾舊愛;而最最讓景仁宮的侍女們受寵若驚的,是皇太後她老人家竟然也親自駕臨了。

大玉兒駕到的時候,隻帶了素瑪和忍冬兩個貼身侍女,一到景仁宮,就命令所有的宮女出去,自己關起門來同容嬪娘娘密斟了半夜。素瑪在暖閣內,忍冬在暖閣外,宮女們進出沏茶上點心,隻能先遞給暖閣外的忍冬,再由忍冬遞給簾子裏的素瑪。據景仁宮的侍女說,正殿的門窗一直閉得緊緊的,換茶的宮女隻來得及在忍冬撩簾子的刹那,聽見太後娘娘說了一句:"福臨不想當皇上,隻想做和尚,你看怎麼辦?"

就是這麼一句話。可這是多麼重要多麼機密的一句話啊,機密到誰聽見了這樣的話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理該三緘其口密不透風的;然而同時,它的重要『性』又注定了這樣的一句話必定會被傳揚出去,就像風那麼快。

當天晚上,宮裏所有的人,宮外所有的臣,就都知道了這麼一句話,並且各自展開了天馬行空的猜疑和推測。而所有的推測到最後又都歸結為一件事:為什麼皇太後會將這樣重要的一句話說給容嬪娘娘聽?而太後與容嬪之間,又是否會有著某種特別的關係或者交易呢?

這句話,洪承疇聽說了,吳應熊聽說了,建寧公主也聽說了。這三個人,難得地聚在一起,將他們各自的所知做了一次交換——當然,這交換仍是有所保留的。

洪大學士扼要地說了太後娘娘曾召自己商議勸諫皇上之法、而自己舉薦高僧玉林秀的事,建寧也說了皇帝哥哥在拜祭公主墳時與玉林秀的一番對談,吳應熊歎道:"如此看來,大師縱然機鋒百出,卻未必再能動搖皇上出家之心。這就難怪太後要另辟蹊徑,請容嬪娘娘出馬了。"他們的討論和和宮裏宮外所有人的討論一樣,到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歸結為一句:為什麼,太後會將這樣的大事與容嬪商議呢?

而建寧對這猜疑有著理所當然的結論:"當然了,平湖是宮裏最聰明的人,無論什麼事與她商議,都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太後娘娘一定是看到這一點,才去向平湖請教的。"

她用了"請教"這個詞,不難看出太後和平湖兩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與份量。吳應熊與洪承疇不約而同地向她注視了一眼,然而吳應熊不無惆悵地想的是:曾幾何時,自己才是建寧心中最聰明能幹、智謀百出的人,現在她卻將這個位置讓給佟妃了,看來她與自己之間已經日漸疏離,有了很深的隔閡;而洪承疇想到的,卻是建寧的母親綺蕾當年夜勸皇太極的往事。他想:曆史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重演了,隻是不知道,如今容嬪娘娘采取的,會是當年綺蕾娘娘同樣的手段嗎?

那還是崇禎年間的往事,皇太極最愛的皇子八阿哥未滿周歲即夭逝了,愛妃海蘭珠因受不了喪子之痛,不久也隨之病逝,皇太極因此一蹶不振,將自己關在宮裏茶飯不思,朝事盡廢,其情形正同今天順治帝接連失去四阿哥、董鄂妃之痛如出一輒。當時也是群臣束手無策,皇後哲哲遂不得不屈尊紆貴,親自去求已經失寵出家的廢妃綺蕾出山,勸皇上振作。而綺蕾以大局為重,毅然出手,終於勸得皇太極回心轉意,自己也隻得重新還俗,再次成為帝妃。當年十二月,他們的女兒出世,就是十四格格建寧。

據說,那天晚上,綺蕾跳了一夜的豔舞,才重新燃起了皇太極的求生**的。而今天,嬪妃娘娘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令順治帝斷絕出家的念頭呢?

沒有人猜得到,那天晚上,容嬪佟佳平湖奉太後懿旨求見萬歲,既沒有敘舊,也沒有邀寵,更沒有濃歌豔舞,卻是談了一夜的禪。

那天,平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順治正盤膝坐在佛龕前,手撚佛珠,低聲念經。昔日金碧輝煌香濃玉軟的乾清宮,如今青煙繚繞燈光明滅,不像宮殿,倒像佛堂。而剃光了頭發、身披僧的順治盤坐在蒲團上,身披僧衣,低眉斂額,除了頭上沒有燒戒疤之外,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和尚沒有什麼兩樣。當他聽見平湖"給皇上請安"的問候時,連眼睛也沒有睜開,隻木然道:"貧僧行癡。請問施主有何指教?"

平湖注視著順治,這個傷心欲絕、萬念俱灰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皇帝哥哥嗎?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傷心"二字,已經完全將功名**置之度外,雖然還沒有正式受戒,卻早已當自己身在佛門了。她知道,不論同他說什麼,他也不會聽得進去的。惟一的方法,隻有以毒攻毒。

她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皇上自名"行癡",請問何者為"癡"?"

果然順治聞言一愣,抬起眼來。這句機鋒,原是佛法教義,向與諸法師時常講論的,遂隨口回答:"不知無常無我之理謂之癡。"

平湖又問:"再問皇上,何為"無常",何為"無我"?"

順治道:"刹那生滅,因果相續,謂之"無常";六根清淨,四大皆空,謂之"無我"。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是謂"法印"。"

平湖又問:"皇上自謂皇上,遂有"玉璽";皇上自謂和尚,可得"印璽"?"

順治張了張口,忽然結舌。所謂"印璽",指的是佛教之真正教義,為學佛人一生追求。他參了這許多年佛法,遍訪名僧大師,晝夜講習拂法,自以為即使未得三味,已相去不遠,豈料竟被平湖三兩句話打敗,不禁茫然若失,垂首道:"吾自問見識疏淺,不能看破,故名"行癡"。"

然而平湖仍不放過,又接連問道:"再問皇上,何為"三毒"?何為"六根"?"

順治道:"貪、嗔、癡,謂之"三毒";加上慢、疑、惡見,謂之"六根"。"

平湖又道:"然則,皇上因董妃之死戀戀難舍,是謂"貪欲";怨天尤人,謂之"嗔怒";不能順天應命,謂之"行癡";輕視天下感受,謂之"傲慢";既欲追董妃涅磐而去,又不舍皇太後親情牽絆,是謂"猶疑";決之不下,遂生幻滅,謂之"惡見"——皇上之悖離佛旨,何止"行癡"?實是六根皆不淨,四大總未空,更不能了悟"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之法印,豈非枉稱佛門弟子?"

一番話,說得順治如醍醐灌頂,冰涼徹骨,由不得雙手合什,誠心誠意地道:"謝仙姑指教。"

這個瞬間,他竟然在幻念中將平湖視作了長平公主。而平湖就在那一聲"仙姑"的稱呼下如被雷亟,她不能確定:皇帝哥哥這樣稱呼,究竟是在恍惚中一時口誤?還是他已經在參禪中得到了某種知識,對自己的真實身份有所勘破?倘若是那樣,她的身份之謎還能維持多久?她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皇太後的信任豈非付之東流?而她扶子登基的大計還有可能實現嗎?

順治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甲午,順治帝重新臨朝,雖然麵『色』蒼白,卻神智清爽,顏容和霽,命秘書官宣旨道:"自端敬皇後董鄂氏去世,數月以來,宮中辦理喪儀,諸凡吉典皆暫停止。朕念諸王臣民哀思未已,是以駐蹕南苑,間幸郊原,聊自寬解,以慰臣民。今已數月,尚守服製,吉事概未舉行,臣民鹹有慘然未舒之『色』,朕心反覺不安。"遂令禮部傳諭:"除朕在宮中仍行期年之禮外,其郊廟、視朝、慶賀諸大典禮,俱著照舊舉行,諸王以下至軍民人等凡吉慶等事亦照常行。"又決議自明年正月初一日起,停止藍筆批複,重新改為紅筆。

此諭傳出,群臣欣然,都以為皇上終於恢複正常,不再為過度思念皇貴妃而逾製異行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必定是容嬪娘娘勸諫得值的功勞,卻想象不出她究竟用什麼辦法取得成功的。人們可以確定的,隻是佟佳平湖即將重新得寵、成為宮中除太後外最有權勢的女人,而當朝廷傳出晉升容嬪之父佟圖賴將軍為一等公的消息時,這預測就更加確定無疑了。

遠山等貴人又開始想方設法地巴結平湖,想要借一點機會分澤皇恩了,而平湖則一如既往地淡漠,輕易不肯見人。但是這一回,再沒有人向皇太後抱怨她的冷淡、傲慢、獨擅專寵,卻爭著有意無意地向太後暗示,自己是容嬪娘娘的好姐妹,對於容嬪遊說皇上的事,自己是有份參與意見的。

而建寧格格和容嬪娘娘的友誼是眾人皆知的,人們原本就知道吳額駙是皇上最寵的臣子,如今又多出容嬪這個靠山,那還不趕緊有多巴結就多巴結、要多賣力便多賣力嗎?而"逍遙社"裏何師我、陸桐生那些公子哥兒更是借著起詩社、送戲班的名目,隔三岔五地上門獻殷勤。

然而向來好熱鬧、愛虛榮的建寧格格這次卻一反常態,對萬事都有些懶洋洋提不起興致,自從綠腰和吳青進府後,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老了。

建寧今年隻有二十歲,生平足跡隻踏過盛京與北京兩地,不在宮中就在府中,未識民間疾苦,不知餓為何物,稼穡耕織更是聞所未聞,五穀不分,六畜不近,生於綺羅叢,長在脂粉地,寒著棉,夏穿紗,從未為生計略縈於心。然而她卻覺得辛苦,徹夜不能安眠,片時不可解頤。

二十歲的女子,心心念念惟有一個"情"字,而獨獨在這個字上,為她一生所欠缺。早在幼時已經父母雙亡,所親近者隻有一個皇帝哥哥,然而福臨九五至尊,日理萬機,又能撥得多少情分在她身上?後來結識了香浮、平湖、四貞、遠山這些個閨伴,她們卻個個心事重重,城府深沉,所言所行,隻教會建寧一件事,就是愛情的辛苦。然後,她自己的愛情來了,果然是好事多磨,深不可測,經曆了許多誤會、隔閡、疏冷、寬恕、乞憐、垂慕、患得患失、忽冷忽熱之後,如今表麵上看起來似乎風平浪靜了,卻是以她的一再退卻包容來換取的,是一樽蓋著華麗錦袱、打碎了又粘起來的精美玉瓶。

她知道,那樽玉瓶看起來仍然很美,但須珍藏密斂,輕拿輕放,不堪一擊。碎的玉瓶永遠不可能真正恢複完整,她餘生都將帶著這傷痕辛苦下去,除了再碎一次,別無選擇。於是,在這含辛茹苦與委曲求全之中,她老了,在這如花似錦的雙十華年裏,不等盛開已經略見凋萎。

這夜,已經熄了燈,忽然綠腰低低地在窗外咳了聲,問:"格格睡下了嗎?"

建寧原不想理會,卻聽得窗外又是幽幽的一聲長歎道:"綠腰自知罪不可恕,然而對格格的忠心卻從未動搖的,若不是為了格格與額駙,也不敢半夜打攪了。"建寧聽到"額駙"二字,由不得應了一聲:"有話進來說吧。"

紅袖早已在外間侍候動靜,聽到吩咐,忙重新掌燈,拉閂開門,請進綠腰來。綠腰請了安,便在床邊矮凳上坐下,覷著顏『色』問道:"額駙今兒沒在府上,格格可知道麼?"

建寧果然不知道,聽了倒微微一愣,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綠腰臉上一紅,垂頭道:"額駙今兒沒來上房請安,綠腰隻怕格格以為是被賤婢絆住了,所以特地來格格麵前剖白真心。"

建寧不耐煩地揮手止住道:"綠腰,你我從前何等好來,這些年雖有許多誤會芥蒂,終不至於連句真心話也說不得了。你有什麼話,便直說罷,不必這麼吞吞吐吐的。"

綠腰笑道:"瞞不得格格,自從格格許我回府,綠腰敢不小心侍候?既知額駙不在上房,又不曾往賤婢房中去,便替格格留心查問,方知額駙今兒並未回府來。這在從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最近卻不是第一次了,格格白想想看,近來京城裏正在宵禁,額駙不說深居簡出,反越往外走得頻,這可不是有蹊蹺?昨兒匆匆忙忙慌裏慌張的一大早出去,又不叫一個人跟著,又說不是上朝,焉知不是在外麵有了什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