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夢裏的真相(2 / 3)

建寧聽了,愣愣地出神,問道:"依你說,咱們卻該怎麼著?"

綠腰聽到"咱們"二字,頓時喜上眉梢,渾身輕得沒有二兩沉,更加湊前了計議道:"格格要知道真相也不難,隻要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少不得查出額駙去了哪裏,同什麼人見麵。若不與娘兒相幹便罷,若是果真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咱們到時再有話說。"

建寧對這些事向來沒有主意,隻得心煩意『亂』地說:"你同紅袖商措著辦吧,我明兒早起還要進宮,回來再說吧。"說完翻身向裏睡下,綠腰跪安告退也隻當沒聽見。她的心裏,已經在想明天進宮的事了。

建寧能夠信得過、願意分享心事的人,始終隻有平湖。平湖是另一朵萎在枝上的花,暗香雖在,而豔『色』已凋。她那麼冷靜明理,對萬事萬物都有現成的答案,總能在千頭萬緒中得出最直接的線索,做出最簡捷的決定,說出最有效的安慰。就連一意孤行要出家為僧的皇帝哥哥,高僧玉林秀都勸不回,她也能勸得回心轉意,又怎會不懂得幫自己指點『迷』津呢?建寧相信,平湖的決定才是最正確、最明智的。

果然,平湖在聽完建寧的訴說後,立即否決了綠腰的追蹤計劃,婉言勸告:"愛就是愛,不論是對等的愛還是不對等的愛,完整的愛還是分散的愛,隻要得到了,就是全部。不必斤斤計較,更不可得隴望蜀,勉強求全。"

建寧不甘心:"可是我給他的卻是全部啊,除了他,我心裏再沒第二個人,第二件事。他卻不是,他瞞著我在外麵安置綠腰,還跟她生了兒子;這還不止,現在他又有了別人,雖然還沒有查準,可他近來往外麵走動得那麼頻,回到家來也不肯多說話,一個人坐在往梅樹林裏,一會兒愁一會兒笑的,不是為情所困又是什麼?"

平湖反問:"如果他跟你實話實說,如果你猜的都是對的,你打算怎麼做呢?派人殺了她,還是再接一個綠腰回府安置下來?"

建寧低頭想了一想,說:"我已經接了綠腰回來,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個,憑他在外麵認識一百個女人,我在額駙府裏也照樣安置一百個好了。皇帝哥哥三宮六院,何止二三百個嬪妃?可哥哥眼裏就隻有董鄂妃一個,董鄂妃死了,哥哥傷心得連皇上都不想做,喊著鬧著要出家。宮裏宮外的人都說,若不是你攔著,哥哥這會兒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見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隻恨他不肯對我坦白,既為夫妻,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隱瞞於我,可見那女人在他心裏比我還重。"

平湖道:"依你說,董鄂妃原比這宮裏所有的後妃都更得意,隻要皇上在心裏認她做第一個,就算宮裏再有多少個妃子也是無謂的,是嗎?可皇上自己卻不這樣想,直至皇貴妃死後仍以不能封她為後為憾,這可不是得隴望蜀?皇貴妃雖然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卻青春早逝,幽明異路,終究又於情何益?皇上冷落後宮,獨寵董鄂,傷了那麼多嬪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絕麵聖,你一直不讚成,其實皇上見不到我卻會記住我,同皇上見到我的麵卻不能記在心上,孰重孰輕呢?皇上想念皇貴妃而見不到皇貴妃,你以為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強求我麵聖,強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為情,概因無可名狀,無可限量,才彌足珍貴;倘若強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貪欲了。"

建寧一時轉不過彎來,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還是不在一起的好呢?"

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視乎你是否動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適的人,交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於得到的是多還是少,卻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言的。"

建寧道:"依你說,情之為情,原隻在乎真假,卻沒有多或少。那麼我倒想問問,隔河相望一生,與執手相看片時,哪個更可貴呢?"

平湖道:"能夠隔河相望,已是緣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執手相看,亦是緣份,即便隻有片時,也當珍惜。就隻怕執手片時便向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則必索舟楫遙渡,如此得隴望蜀,則永世不能饜足,又怎麼會快樂呢?"

建寧若有所悟,又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已經嫁了額駙,得以與其相守,便當知足,可是這樣?"

平湖笑道:"其實你得到的遠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你與額駙的緣份,又豈隻是相守那麼簡單?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即便他心中有些秘密你不能知道,但你隻要知道你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他總會回到這個家裏來,還不足夠麼?再要疑神疑鬼,刨根問底,就是自尋煩惱了。"

建寧似懂非懂,笑道:"你的話太像參禪,我雖不能盡明,也覺得爽快多了。正是呢,從皇貴妃去世後,太後好像忽然對你好起來,不僅重新允許我進宮探訪你,還把四阿哥送來讓你親自教養,大家都在猜那晚你到底跟皇帝哥哥說了什麼,怎麼他忽然就放棄出家的念頭,再不固執了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平湖不願多談,顧左右而言他道:"自從義王孫可望出獵時中箭而死,最近城裏宵禁,戒備森嚴,百官外出都須稟報登冊,你來了這大半日,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又被人閑話,太後再下道禁足令,反為不美。"

建寧道:"就是的,我聽說孫可望是被刺客『射』死的,你聽說了嗎?"平湖笑道:"我深居宮中,哪裏聽這些新聞去?"三言兩語,遮掩過去。建寧見她談興不濃,隻得起身告辭。

在建寧猜疑吳應熊是不是在府外有一位紅顏知己之前,明紅顏已經知道了有建寧這個人。隻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情敵竟是位公主,而且是滿洲的公主。

這些日子吳應熊每天一下了朝就會往小院裏來,隻要趕得及,就會親自為紅顏煎『藥』,做飯,照料得無微不至。可是兩個人這樣地朝夕相處,心卻並沒有比從前更近,總好像有什麼人什麼事阻隔在他們中間,不得逾越。他們討論南明政局,擔憂朝廷下一步的舉措,有時吳應熊也會有意談起洪承疇的事情。紅顏雖然聽得很用心,卻從不追問,顯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於是,吳應熊也隻好對自己的真實身份繼續維持緘默。

這日紅顏吃過『藥』,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層層陰沉下來,知道就要下雪,想著應公子今天大概不會來了,就讓老何早早地關了院門,說要早睡。可是嘴上這樣說,眼睛卻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張望,聽見風吹草動,都不由得側起耳朵,以為是應雄來敲門了。

其實,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應雄"。也許這是她不願意承認,也不敢承認的,身為女兒,這樣的事怎麼可以由自己主動?況且,她還是個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獻給了反清複明大業的戰士,除非應雄也跟她一樣把生死身家都拋之度外,完全地無牽無掛,否則,兩個人是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雖然她與應雄聚少離多,然而他熾熱的眼神早已讓她明了他的心意,而在她將募送糧款的大任交托給他的時候,也就等於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樣信任著他,簡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這樣的肝膽相照,卻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們甚至從來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知心話。他總是那樣沉默地傾聽,眼神專注,有種鹿一般的淒苦,鶴一樣的孤潔。她知道自己對他隱瞞了許多事,同時覺得他對於她也仍然是個謎,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謎底,卻又一直忍不住猜測。

而一切,在夢裏有了答案。

夢裏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紅顏踟躕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尋尋覓覓間,忽然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來,身不由己,她追著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尋去,不知不覺來至一個極寬闊的院落,隻見重台樓閣,亭軒儼然,分明是某戶豪門內苑。

紅顏徘徊在梅花林間,不禁想:應公子呢?這可是自己當年與應公子在城牆根同遊的梅林?怎麼不見應公子?想著,她便聽見了應雄的聲音說:"原來你也喜歡梅花。"

她回過頭,卻看見有個女子陪著應雄從那邊走來,笑靨如花地說:"是啊,幸虧當年不曾真讓人把它們拔了去。"兩人挨肩攜手,狀甚親密。女子說幾句話,便將頭擱在應公子的肩上嬌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豔。有雪花落在女子的發鬢上,應雄隨手替她拂去,眼中滿是憐愛。

紅顏覺得心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可是他聽不見她。他們兩個都聽不見她,也看不見她。

紅顏哭了。抽泣聲驚醒了自己,也驚醒了守候在一邊的吳應熊。

吳應熊是在紅顏睡著後才來的。老何替他開的門,既不問好,也不拒客,隻向紅顏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門出去了。吳應熊一直走進裏屋來,看到紅顏已經睡了,便不敢驚動,隻坐在炕沿邊,看著她依然蒼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片紅暈。他想她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眉頭這樣緊蹙著,是在擔心南邊的戰事嗎?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這種方式傳達自己的關切與支持,使她在夢中感到一點安慰,感到不孤單。

正是這一握,使他們的心在瞬間連通,讓他在她麵前變得透明。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猶豫,不知道該怎樣同她坦白。以往每次聚散匆匆,隱瞞事實還情有可原;可是這次,他有這樣多的機會與她單獨相處,卻仍然沒有告訴她自己已婚的事實,這已經不是隱瞞,而跡近欺騙了。可是,她從來沒問過,他又怎樣說出口?

但是他不知道,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太愛一個人,愛得割心裂肺靈魂出竅,就會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在某個瞬間走進他的心裏去,看到她本來不可能看到的事實。

並不需要他自己說一個字,而紅顏已經看到了一切。隻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就是建寧,而建寧是個格格。但是心痛的感覺讓她知道,那個女子對他很重要,她和他的關係,比自己跟他更近。這種比較讓她背脊發涼,有著莫名的孤苦感,孤苦得仿佛置身在茫茫黑海中,無助地一點點地沉沒下去,而他近在眼前,卻不肯伸手拉她一把。她在沉沒的絕望中哭泣起來,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說:"紅顏,我在這裏。"

睜開眼,她立刻接觸到他的眼神,四目交投中,他和她猝不及防地,同時看穿了對方的心意——那是愛。千真萬確毫無遮掩的摯愛。

一時間,她和他都顫栗了,在莫名的感動中莫名地悲哀,同時在想:原來他(她)也是愛著自己的!然而,自己卻如何回報這愛?他是已經沒有了自由身,而她,則已把自己交給了反清複明的大業,隻會愛國,不會愛人——愛對於戰士來說,是多麼名貴而不可承載的事情!

明紅顏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淒苦過。她知道,錯過了應雄,今生她都不會再遇上一個人像他這樣懂她、敬她、愛她的人。如果能同他在一起,兩個人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不論怎麼樣的『亂』世,應該都有他們遺世獨立的空間吧?然而偏偏她卻不能對時局置身度外,更何況,他已經是有『婦』之夫。

她垂下眼睛,輕輕說:"明天,你不要再來了。"

吳應熊聞言,心就像被重錘砸了一記似的,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總有一天明紅顏會離開他,離開京城,回到永曆帝的身邊,為國而戰,直至為國而死。他愛了她這麼久,一向聚少離多,醒裏夢裏都在盼望重逢,盼望相守,多一天,再多一天。這些日子的相伴,是上蒼憐憫他的癡心,厚待他的禮物,是他們最好兩個的緣份。他應當滿足。他知道明紅顏會同他說再見的,不是今天,也在明天。

他隻是沒想到,她說的話,卻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不要再來了"。她必定知道了些什麼,是他身為吳三桂之子的身份,還是他娶了滿清格格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