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洲，在那血染的森林和原野裏，
在八月的鄉村，在十月的曠野，
在冬天的雪地中，在春天的播種期間，
是有多少母親，在想著她們兒子，
是有多少妻子，在盼著她們的丈夫，
望著被蹂躪的大地，心中流著酸淚。
九月的風吹著，她們望著荒涼的土地，
高粱葉枯黃了，她們尋溯著她們的枯黃的記憶，
兒子一去沒有了消息，不知是江東還是水西，
丈夫自從那天被人捉去，以後就不知是生是死，
飛機在轟炸著，機關槍在掃射著，夜間都不能入夢，
廄中已沒了馬，院中已沒了雞，倉中更沒有糧食。
九月的風吹著，她們憶著往年的情景：
高粱曬紅了，豆子金黃了，往年現在是秋忙，
過了中秋佳節，大家就要準備割地和打場，
場院壓得溜平，高粱、穀、豆，要一車車載到家裏，
清早要發出打場的歌聲，金黃的糧食進入倉中。
可是，現在，人沒有了，也沒有了雞和馬，隻剩了活的孤孀！
她們回憶著，回憶著往年的鄉村，農村的沒落，
往年的苛捐雜稅，錢發毛荒，一年比一年地窮困，
可是，往年還是能種地、收割，總不像這幾年沒有衣食，
現在，兒子、丈夫都沒有了，眼看著地裏長高了蒿草，
沒有了馬，沒有了雞，沒有了褲子，也顧不得廉恥，
夜中雖偶爾入夢，可是又來了機關槍聲和飛機！
歲月催著人老，憂愁催得她們白發蒼蒼，
那些沒有了丈夫的妻子，失掉了兒子的老娘！
遺腹的孫子餓死了，小兒子也凍成殘廢，
田地荒蕪了，可是，催錢糧的還是屢次來逼，
說：“看你們家裏無人，好多財主都押在封裏。”
她們心中流不出淚來了，如同大地已不長糧食。
有時，日本人的飛機在轟炸著，屠殺著人民，
瞅見那鮮血迸飛，她像看見她們的丈夫和兒子的麵影，
她們想象他們也是那樣地遭屠殺，是那樣英勇抗敵，
她們感到了慰藉，可是，隨後，在心中又流出酸淚了。
催錢糧的一次比一次來得凶，田地一天比一天荒蕪，
如同大地被蹂躪一樣，她們心中的淚也被踐踏幹了！
有時，坐在井邊，望著八月的田野，
有時，待在窗前，麵對著駭人的雪夜，
她們從春耕望到秋收，從臘八盼到夏至，
可是，丈夫兒子終無消息，不知道是江東水西，
她們想著他們的英勇的死，或者是英勇地活著，
望著被蹂躪的大地，她們的淚墜落在秋風裏。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