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歡迎會,出席的有五六百人,站著的,坐著的,還有擠在窗台上的。這些人多半穿著灰色的製服。因為除了教授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學校的學生。而被歡迎的則是另外一批人。這小講演者就是補充歡迎之中的一個。
第一個上來了一個花胡子的,兩隻手扶著台子的邊沿,好像山羊一樣,他垂著頭講話。講了一段話,而後把頭抬了一會兒,若計算起來大概有半分鍾。在這半分鍾之內,他的頭特別向前伸出,會叫人立刻想起在圖畫上曾看過的長頸鹿。等他的聲音再一開始,連他的頸子,連他額角上的皺紋都一齊搖震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背後用針刺了他的樣子。再說他的花胡子,雖然站在這大廳的最後的一排,也能夠看到是已經花的了。因為他的下巴過於喜歡運動,那胡子就和什麼活的東西掛在他的下巴上似的,但他的胡子可並不長。
“他……那人說的是什麼?為什麼這些人都笑!”
在掌聲中人們就笑得哄哄的,也用腳擦著地板。因為這大廳四麵都開著窗子,外邊的風聲和幾百人的哄聲,把別的一切會發響的都止息了,咳嗽聲,剝著落花生的聲音,還有別的窸窸窣窣地從群眾發出來的特有的聲音,也都聽不見了。
當然那孩子問的也沒有人聽見。
“告訴我!笑什麼……笑什麼……”他拉住了他旁邊的那女同誌,他搖著她的胳臂。
“可笑啊……笑他滑稽,笑他那樣子。”那女同誌一邊用手按住嘴,一邊告訴那孩子,“你看吧……在那邊,在那個桌子角上還沒有坐下來呢……他講演的時候,他說日本人啊哈你們說,你們說……中國人啊哈,你們說……高麗人啊哈……你們說,你們說……你們說,你們說,他說了一大串呀……”
那孩子起來看看,他是這大廳中最小的一個,大概也沒看見什麼,就把手裏剝好的花生米放在嘴裏,一邊嚼著一邊拍著那又黑又厚的小肥手掌。等他團體裏的人叫著。
“王根!小王根……”他才縮一縮脖頸,把眼睛往四邊溜一下,接著又去吃落花生,吃別的在風沙地帶所產的幹幹的果子,吃一些混著沙土的點心和芝麻糖。
王根他記得從出生以來,還沒有這樣大量地吃過。雖然他從加入了戰地服務團,在別處的晚會或歡迎會上也吃過糖果,但沒有這樣多並且也沒有這許多人,所以他回想著剛才他排著隊來赴這個歡迎會路上的情景。他越想越有意思。比方那高高的城門樓子,走在城門樓子裏說話那種空洞的聲音,一出城門樓子,就看到那麼一個圓圓的月亮而且可以隨時聽到滿街的歌聲。這些歌子他也都會唱。並且他還驕傲著,他覺得他所會的歌比他所聽到的還多著哩!他還會唱小曲子,還會打蓮花落……這些都是來到戰地服務團裏學的。
“……別看我年紀小,抗日的道理可知道得並不少……唾登唾……唾登唾……”他在冒著塵土的隊尾上,偷著用腳尖轉了個圈,他一邊走路一邊做著唱蓮花落時的姿勢。
現在他又吃著這許多東西,又看著這許多人。他的柔和的眼光,好像幼稚的兔子在它幸福飽滿的時候所發出的眼光一樣。
講演者一個接著一個,女講演者,老講演者,多數的是年輕的講演者。
由於開著窗子和門的關係,所有的講演者的聲音,都不十分響亮,平凡的,拖長的……因為那些所講的悲慘的事情都沒有變樣,一個說日本帝國主義,另一個也說日本帝國主義。那些過於莊嚴的臉孔,在一個歡迎會是不大相宜。隻有蠟燭的火苗抖擻得使人起了一點宗教感,覺得客人和主人都是虔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