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了勤務……當了服務團裏的勤務……我……我……”

人們接著掌聲,就來了笑聲,笑聲又接著掌聲。王根說不下去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出了笑話,他要哭。他想馬上發現出自己的弱點以便即刻糾正。但是不成,他隻能在講完之後,才能檢點出來,或者是衣服的不齊整,或者是自己的呆樣子。他不能理解這笑是人們對他多大的愛悅。

“講下去呀!王根……”

他本團的同誌喊著他。

“日本帝國主義……日本鬼子。”他就像喝過酒的孩子,從木凳上跌落下來的一樣。

他的眼淚已經浸上了睫毛,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不知道他是站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麼。他覺得就像玩著的時候,從高處跌落下來一樣的癱軟,他覺得自己的手肥大到可怕而不動的程度。當他用手背揩抹著滾熱的眼淚的時候。

人們的笑聲更不可製止。看見他哭了。

王根想:這講演是失敗了,完了,光榮在他完全變成了懊悔,而且是自己破壞了自己的光榮。他沒有勇氣再作第三次的修正,他要從木凳坐下來。他剛一開始彎曲他的膝蓋,就聽到人們向他呼喊。

“講得好,別哭啊……再講再講……沒有完,沒有完……”

其餘的別的安慰他的話,他就聽不見了。他覺得這都是嘲笑。於是更感到自己的恥辱,更感到不可逃避,他幾乎哭出聲來,他便跌到不知道是什麼人的懷裏大哭起來。

這天晚上的歡迎會,一直繼續到半夜。

王根再也不吃擺在他麵前的糖果了。他把頭壓在桌邊上,就像小牛把頭撞在欄柵上那麼粗蠻,他手裏握著一個紅色上麵帶著黃點的山楂。那山楂就像用熱水洗過的一樣。當用右手抹著眼淚的時候,那小果子就在左手的手心裏冒著氣,當他用左手抹著眼淚的時候,那山楂就在他右手的手心裏冒著氣。

為什麼人家笑呢?他自己還不大知道,大概是自己什麼地方說錯了,可是又想不起來。好比家住在趙城,這沒有錯。來到服務團,也沒有錯。當了勤務也沒有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也沒說錯……這他自己也不敢確信了。因為那時候在笑聲中,把自己實在鬧昏了。

退出大廳時,王根照著來時的樣子排在隊尾上,這回在路上他沒有唱蓮花落,他也沒有聽到四處的歌聲。但也實在是靜了。隻有腳下踢起來的塵土還是冒著煙兒的。

這歡迎會開過了,就被人們忘記了,若不去想,就像沒有這麼回事存在過。

可是在王根,一個星期之內,他常常從夜夢裏邊坐起來。但永遠夢到他講演,並且每次講到他當勤務的地方,就講不下去了。於是他怕,他想逃走,可是總逃走不了,於是他叫喊著醒來了。和他同屋睡覺的另外兩個比他年紀大一點的小勤務的鼾聲,證明了他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地在睡覺,而不是在講演。

但是那害怕的情緒,把他在小床上縮作了一個團子,就仿佛在家裏的時候,為著夜夢所恐懼縮在母親身邊一樣。

“媽媽……”這是他往日自己做孩子時候的呼喊。

現在王根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又睡了。雖然他才九歲,因為他做了服務團的勤務,他就把自己也變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