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紅顏殤(1 / 3)

多情自古空餘恨。任它千般恩愛,萬種柔情,最後總如春夢了無痕。亂世君王,多情文人,李煜的哪一個角色注定都是悲劇。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縱有美人如花絢爛,真情濃烈似酒,覆巢之下,豈容燕燕鶯鶯白頭眠。

還是“陪君醉笑三萬場,不訴離殤”。且落一痕淡淡墨跡,寫給那些開在末世裏的繁花。

……

重按霓裳歌遍徹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幹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李煜《玉樓春》

這首《玉樓春》,記錄的應該是戰火硝煙暫歇的江南,隻剩下半壁河山偏安一隅的南唐,尚撐持著錦繡繁華的架子,後宮依然歌舞升平花好月圓,那盛世大唐的華章《霓裳羽衣曲》仍在一遍一遍奏響,在妃嬪宮娥笙簫鼓樂輕歌曼舞的中心,是後主李煜和他心愛的大周後。

詞人多情,何況是江南溫柔富貴鄉裏長大的李煜,愛情,必然是他生命中最濃墨重彩的章節。

李煜生命裏先後有兩個最重要的女子,她們是親姐妹。

她們的名字,史料未有記載。隻因古時的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是無需也不能有自己的大名的。後世人們叫她們做大周後、小周後。她們的父親,就是司徒周宗。

為了便於稱呼,我也曾翻閱過很多史料,唯一有記載的僅僅是《南唐書》中說大周後小字娥皇。關於小周後,卻是任何線索也沒有找到。不過,大小周後的名字,學者考證也有兩說,一種說法是,大周後名薔,字娥皇。小周後名薇,字女英。這樣說法聽上去似乎有道理,名字也很美,因此有不少關於南唐的文字裏采用此說。但是我很懷疑這個說法,難道司徒周宗早早就知道,兩個女兒會效法那曆史上的娥皇女英姐妹共事一夫?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所以多半是後人的附會。

還有一種說法稱小周後為嘉敏。台灣的電視劇裏似乎就是用的這個名字,據說是台灣學者考證推斷的。這個名字音節很好聽,但是我終究不習慣,覺得這不像是南唐江南女子的名字,倒似乎台灣那些哭哭鬧鬧的現代劇裏的女子。

我是這樣較真的人,終於也不肯認同哪一個名字作為這兩個女子的代號。所以還是讓我含糊地用人們慣常稱呼她們的大小周後來分別吧。

從史料看,她們的父親周宗雖是三朝權臣,卻基本上是個老實憨厚的人,無論文采、謀略,都算不得出眾。但他偏偏能曆李昪、李璟、李煜三朝不衰,且聖眷日濃,中主李璟還當著眾臣的麵親自為他撫衣服上的褶子,以示特別禮遇。後來更是做了第三代君主的老丈人。也許真是應了傻人有傻福的那句話吧,這個看起來糊裏糊塗的周宗,卻總能在關鍵的節骨眼上有如神佑,逢凶化吉。最後他告老致仕,馮延魯剛一代為留守東都,就遇見周師攻陷廣陵,被捉了去受盡羞辱。周宗活到七十多歲,壽終正寢,死了也讓宋齊丘妒忌不已,撫其棺而哭:“君大黠,來亦得時,去亦得時。”

我想周宗應該是大智若愚的人,若真是僅僅靠運氣,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亂世,在此起彼伏的黨派之爭中,又怎能曆三朝幾十年而能始終立於不敗之地呢。

司徒周宗有女娥皇,名滿江南。史書上說她“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

唐五代,民風尚淳樸開放,江南又是魚米之鄉,春秋佳日,看花陌上,采蓮南塘,懷春的少男少女,眼風交織處,該衍生出多少旖旎故事。讓我們想象,是這樣一個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時節,官宦千金陌上踏青,民間女子田間采桑,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布服短褐的少年郎,邂逅於阡陌田疇。哪一家有待字閨中的小姐,品貌性情如何,私下裏都是竊竊私語過的吧。司徒大人有如此出眾的女兒,有什麼人能配得上呢?門第,家世,才華,品貌,也隻有皇室宗族了。恰恰中主李璟就有這年貌相當的兒子呢,自然有一天,君臣私室閑談,就這樣問起來了。

既已議婚,彼此的名字又早已知聞,就此有了無限的遐思。也許哪一日,他就借機去了周宗家,或者也就有了與“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同樣動人的佳話。

相識,應該是驚鴻一瞥的一見鍾情。

所有的愛情,也許都應該隻停留在初相見那一刻心動。彼時她隻是爛漫聰慧的侯門千金,他隻是優雅多情的翩翩少年。

自此將對方的樣子刻在了心裏。

娥皇多才藝,彈琴歌舞,采戲弈棋,無不精妙。有一次娥皇彈琴為中主李璟祝壽,李璟為之驚歎,一高興遂將名貴的燒槽琵琶賜與她。這琵琶據說是漢末著名文人、學者蔡邕用焦桐製造而成,音色天下無匹,是一件無價之寶。

她善領時尚,首創了高髻纖裳及首翹鬢朶之妝,一時天下女子紛紛仿效。後主道是“雲一渦,雨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如此嬌媚可人。

她別出心裁,在宮中懸掛大明珠代替燭火,至夜光照一室亮如白晝,更有朦朧柔和幻境之美。《墨記》記載,有人俘獲李後主一名寵姬,看見他點燈就閉上眼睛叫道:“煙氣!”,換成蠟燭,還是不肯睜眼說:“煙氣愈甚!”這人奇怪了,問:“難道宮中從來不點蠟燭?”回答說:“宮中本閣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奢華若此。

最擅長的還是製曲,頗有天分。

娥皇於音律上最大的貢獻,是重新修訂譜製了《霓裳羽衣曲》。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大型舞曲,本是從西涼傳入的法曲,經唐玄宗李隆基潤色而成。舞蹈規模盛大,氣勢宏偉,楊貴妃楊玉環當年所以能集玄宗的三千寵愛在一身,除了天生麗質,也與她最善於舞《霓裳羽衣曲》有關,白居易《長恨歌》也有“驚破霓裳羽衣曲”之句。安史之亂後,《霓裳羽衣曲》漸漸失傳,至五代十國時曲譜已殘破不全。先後有很多宮廷和民間樂師和樂試圖修複,都未能成功。娥皇和李煜都精通音律,二人潛心鑽研,終於恢複了樂譜原貌,又按樂編成了霓裳羽衣組舞。娥皇親自調教教坊宮娥反複排練,經常在宮中舉行歌舞會,於是開元天寶的盛世之音複又在江南的小朝廷中日日奏響。

她是這樣聰明敏慧多才多藝的女子,不然又怎能匹配得李煜這樣的才子,與之舉案齊眉,琴瑟相和呢。也難怪李煜即使做了帝王,置了後宮妃嬪,娥皇依然能“寵嬖專房”。有娥皇這樣多才多藝知情識趣的女子在前,還有多少佳麗能入眼中。

兩人日日夜夜歡顏相對,又是少年心性,早忘記了後妃與君王的分寸吧。

有一年雪夜兩人對酌,酒酣之際笑鬧,娥皇舉杯要後主為之起舞一曲,後主說,你能立馬創作一曲新歌我就為你舞一曲。娥皇當即譜曲一首,喉無滯音,筆無停思,俄頃譜成,名之為《邀醉舞破》,也許當著一旁侍立的宮娥們的麵,這堂堂君王為人起舞終究有些不成體統,不好意思,所以遲遲不肯起身。於是娥皇又製作一曲《恨來遲破》,這下看你還推三阻四。這段故事既看出娥皇的才華天賦,更見證二人少年夫妻的情篤。

新婚是三月陽春的旖旎和燦爛。

愛,是從輕輕挑開那一方紅紅的蓋頭才開始的吧。那一刻,江河停頓,山川寂靜,兩顆熱烈的少年心啊,此刻跳上琴弦,天地錚錚有聲。

這一年,他十八歲。她十九歲。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浥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曲《一斛珠》,沒有確切的寫作年份,無法考證詞中那熱烈嬌憨的女子,是姐姐,還是妹妹。

我更願意相信,這旖旎春光是屬於大周後,這小名叫做娥皇的女子的。這閨中景色,雖春光蕩漾,卻清透明豔有如三月灼灼桃杏,正是屬於少男少女最美的時光。鏡頭裏,那作為陪襯的“檀郎”,背向我們而立,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目光裏的癡呆和熾熱,卻分明已經聞得暗香浮動。

“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是小兒女濃情相對,癡嗔笑鬧。雖也香豔,旖旎,但又爛漫明麗。隻因為,那是如花朵一般的年紀。

唯有少年時啊。

晚唐有無名氏《菩薩蠻》:“牡丹含露珍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到花枝好。一麵發嬌嗔,碎挼花打人。”也有異曲同工之好,最是那枝頭春意鬧的年紀,葳蕤,蓬勃,一顰一笑裏都是野草春花一般搖曳生姿的糾纏纏綿。

初經人事,原來男女愛悅是這般美好。難怪那前朝的君王,也要“從此君王不早朝”呢。

這樣的閨房之樂本也常見,不過少有人肯將它寫出來而已。男女情事,在國人思想中是上不得台麵的,淫樂更是大罪,夫婦之私,也要冠冕堂皇到傳宗接代的層麵。而皇子李煜是這樣單純樸質,從來歡喜傷悲都由心而發,無不可告人。這樣的性子,倒是和漢代的張敞有骨子裏的神似呢。

《漢書·張敞傳》記載張敞常為其妻畫眉且從不避諱,聲名遍傳長安城中。於是就有“正人君子”看不慣了,堂堂京兆尹居然為婦人畫眉,豈不是有傷風化,於是就在漢宣帝麵前彈劾他。皇帝叫他來問,他卻答:“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

這張敞真讓人喜歡。是真性情的漢子。漢代本是一個民風開化的時代,士大夫中不凡奇人,個性張揚。後人在《醒世恒言》中也說“張敞畫眉,相如病渴,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婦之情,人倫之本,此謂之正色。”

想起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的結尾,趙敏對張無忌說起先前他曾允諾為她做三件事情,其中兩件均已辦到。她道:“……還有第三件事,你可不能言而無信。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這樣的結尾大出讀者意料,深情款款,將武俠小說的刀光劍影一掃而光。而濃眉英武的毛阿敏唱“讓他一生為你畫眉,他的心寬容似海。再不提你曾給他傷害,要他身邊再沒別的女孩。”將俠骨柔情的況味演繹得正好。

若身邊有娥皇或者趙敏這樣的女子陪伴,無論英雄,還是帝王,不做了也罷。

無言獨上西樓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煜《相見歡》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最是這些簡單直白卻涵蘊深遠的句子,輕易就喚醒那初與宋詞相遇見的少年時,最初的心動與悵然忘言。

有些詩詞總是讓人對之忘言的。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來,說不出心中此刻是驚喜,是疼痛,是酸辛,還是悲苦。

也如這詞中煢煢徘徊於庭院的人兒,清夜寂寥,月掛疏桐,多少事,欲說還休。

《相見歡》還有一個名字《烏夜啼》,本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意境,卻是同一個詞牌。讓人聯想到人生的歡會總是苦短,恩愛轉頭成空,隻剩下烏鴉這不祥的夜鳥,伴著梧桐夜雨,在深夜一聲聲哀哭。

梧桐,在詞人筆下,意境常常是淒涼清冷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秋雨梧桐葉落時”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這些句子,都不及賀鑄一句“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更為沉痛。

所以梧桐的意象,總讓我想到悼亡,想到賀梅子的這首《半死桐》,也叫《思越人》的悼亡詞。想到大周後死後,李煜為之寫下的與賀鑄的這首悼亡詞同樣沉痛的《感懷》:

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淒淒。

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

層城無複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

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真正的深痛巨創是哭不出聲的,即使能夠出聲,也無意於意境的營造與修辭的婉轉了。

黃昇《花庵詞選》說,這曲《相見歡》最淒婉,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認為是亡國後所做去國懷鄉之哀。但我隻覺詞中離愁,該是為大周後寫下的生離死別之痛。

娥皇死於二十九歲。

臨死前非常從容,親自取過中主李璟所賜的燒槽琵琶和臂上玉環交與後主作別。並沐浴更衣,對鏡梳妝,然後口中含玉,於瑤光殿寢宮中安然辭世。

據說內史舍人徐鉉通曉音律,在聽了大周後修複的《霓裳羽衣曲》後,曾問樂工曹生:“通常法曲曲終音調低緩,為何這曲子曲終反倒這般急呢?”曹生答:“原來的舊譜本是平緩的,是宮中有人改成這樣,這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呢。”

這改動曲譜的人,就是大周後。也許真應了“恩愛夫妻難白頭”的咒語,連上天也要嫉妒這一對才子佳人吧。

娥皇去世後,李煜將她葬於懿陵,諡號昭惠,親自寫了數千言的長長祭文,署名鰥夫煜,命石工鐫刻於大周後陵前石碑上。這篇祭文字字血淚,哀思綿綿,令人斷腸!

更為哀痛的是,在娥皇去世前,李煜才剛剛經曆了痛失愛子的打擊。

後主與大周後生了兩個兒子,長子仲寓封清源郡公,國亡後隨同北遷。次子仲宣,《玉壺清話》記載,自小敏慧特異,眉目神采若畫,很像他祖父當年容貌。三歲能誦《孝經》及古雜文,如此神童,令人咋舌,恐怕就是當年洛賓王也不能相及。大周後自然寵愛若掌上寶珠。然而早慧的孩子似乎都注定早夭,南唐皇室似乎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前有景遷、弘茂,後有仲宣。仲宣四歲時,有一日在佛像前埋頭玩耍,突然有一盞大琉璃燈為貓碰掉墮地,發出訇然一聲響,仲宣被驚嚇過度,竟一病不起,不久就夭亡了。

《江南遺事》另有說法道:有棲霞道人,具靈異功能,能知往事,李煜在鍾山結識後將其請入內宮,讓人抱出幼子仲宣讓他相麵。棲霞道人卻說:“這是不祥之器。這孩子和陛下、國後前生有深冤,以陛下積德,不能酷償,故為劫恩愛,賊托掖庭,割父母之肝腸。宜善養之而勿戀。”仲宣五歲,忽有一天說道:“兒不能久居,今將去矣。”就瞑目長逝了。

無論哪種說法裏,仲宣這個孩子,就是一個短命的精靈。本不是屬於這個人間的。他的早夭是上天注定。

此時大周後正纏綿病榻,本來已經很虛弱,聽見仲宣噩耗,更是悲慟不已,不幾天就過世了。

接連遭受失子喪妻的打擊,後主悲不能自禁,如喪考妣,容顏憔悴,形銷骨立,拄著拐杖才勉強能站穩。甚至萬念俱灰要投井殉情。睹物思人,與大周後有關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都引發他無限的哀思。

瑤光殿前有一株臘梅,是他與娥皇共同栽下的,如今梅蕊吐芳,而伊人音容已逝。他寫道:

失卻煙花主,東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

看見她用過的手巾,上麵似乎還留有她的點點香汗。他寫下:

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

她彈過的琵琶還靜靜置於案頭,餘音似乎尚在瑤光殿繞梁不絕。他寫到:

侁自肩如削,難勝數縷絛。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

睹物思人,痛失愛侶和知音的李煜,就像賀鑄詞中那半死的梧桐,隻剩下一身愁病悲苦,所以無不自憐地將自己叫做“鰥夫”、“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