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念難消釋,孤懷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絕風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應念我,窮子正迷家。
但是,關於大周後的死,還有另一個版本的說法。
據說大周後臥病,小周後入宮服侍姐姐,卻在此期間已與姐夫暗度陳倉。娥皇有一日偶然於帳幔後見到妹妹,驚問她什麼時候進宮來的。小周後尚年幼,不知道避嫌疑,老老實實回答道:“已經來了好多天了。”於是大周後“恚怒,至死麵不外向。”所以有人說大周後死後後主如此哀傷悲戚,是為了掩飾其行跡。
即使這是真的,這多情易感的君王,於國事多艱風雨飄搖時節,遇見這活潑的少女,又被喚起了春花爛漫的少年情懷。我相信他的悲傷痛切也絕非偽作,娥皇病中,他朝夕親自服侍,藥非親嚐不進,一臉好多天都衣不解帶,如侍父母之癡,又怎能說這些都是偽裝呢。也許正因為摻進了這複雜的滋味,說不清哀傷、悲痛、羞愧、遺憾,種種滋味,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所以,才有了這一句“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那難以與人言說的,又豈是一個“愁”字了得。
教君恣意憐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李煜《菩薩蠻》
《菩薩蠻》這個詞牌起於盛世大唐。《碧雞漫誌》記載,宣宗大中初年,有女蠻國人入貢,危髻金冠,遍身飾以瓔珞,稱之為菩薩蠻隊。“蠻”這個字,讓我想起某位大詩人為女兒取的小字“阿蠻”,有小兒女的癡頑嬌憨之態,更想起白樂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的風流蘊藉,“菩薩蠻”這個詞牌遂有了西域女子的潑辣風情,似令人揣想菩薩莊嚴寶相之下,隱藏一段絕世風流。中國神話裏仙女本多思凡之心,因羨慕人間男耕女織夫唱婦隨,不惜觸犯天條,自墮世俗紅塵,千年修行換一夕歡好。
所以五代詞人都愛以《菩薩蠻》寫歡情,有花間的穠豔綺麗。李煜為小周後寫過三首《菩薩蠻》,這首詞中描寫的,當是兩人初涉愛河時節幽期密約的甜蜜。
馬令《南唐書》記載,在大周後病重期間,後主就與這個小姨子相戀了。那時她還隻有十五歲,正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如花少女。
是一個月色朦朧的春夜,有薄薄的輕霧浮蕩在花前廊下,被幽會情郎的喜悅與偷歡的緊張刺激得全身都在顫抖的女孩,又是興奮又是緊張,胸中有頭小鹿亂撞著。迫不及待地要見到情郎,卻又怕人聽見了腳步聲,幹脆脫掉繡鞋提在手中,隻穿著襪子,迅速跑下台階,一溜煙跑到畫堂南畔,那裏,幽暗的燈火角落裏,正徘徊著一個迫不及待的懷抱。緊緊地擁抱、依偎,說不盡的恩愛纏綿。媚眼如絲,嬌喘盈盈,出來一趟這樣難啊,今夜我是你的,任你盡情的憐愛吧。
真是如糖一樣掩藏不住的甜蜜啊,堂堂國君,此刻隻是個被情愛衝昏了頭腦的癡情男子,怎敵得一個青春曼妙的少女如鮮花初綻時刻的明媚鮮豔,這幸福來得如此迅即如此強烈,讓人疑心是不是真的,隻怕它如夢幻般消失,所以趁著這春夢未醒,借著這手中筆墨,留下此刻的見證吧。這夜,回到寂寞深宮的後主恐怕已是徹夜難眠,於是揮筆寫就這一首紀念的詞章。
是怎樣傳出宮廷的不得而知了,總之很快,關於後宮的這一場歡會已經成為天下同歡的公開秘密。“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這句,更是在坊間廣為流傳。竟然有人將這詞竊為己有,《雨村詞話》裏說有個叫杜安世的,僅僅將這首詞改動了幾個字,就將其收集盡自己的集子,簡直不顧廉恥。不過也足可說明這首詞的為人喜愛和當時的影響力。
日後,更有人將其改編成一曲《醉春風》:“好事而今乍,剗襪移深夜。手提金縷小鞋兒,怕!怕!怕!犬吠花陰,月沉樓角。暗中驚詫。 軟語相憑藉,纖指將頭卸。妾身拌得教郎憐,罷!罷!罷!又聽雞聲,催人枕畔,羞顏嬌詫。”更是春光旖旎。甚至有畫家以詞中內容為題材,描畫了《小周後提鞋圖》。
那多情風流的君王是不以為意的吧,幸福如此盛大,恨不得與天下臣民同享,才子詞人,帝王後妃,這樣的豔情也是一段佳話。張潮《幽夢影》也說,世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何況李煜是這樣多情善感的才子。
隻是不知,當日後成為國母的小周後聽見自己情濃時刻的私房話被人竊竊私語時,臉上帶著曖昧的笑意,該作何感想。
唐代無名氏亦有《醉公子》一篇,與後主詞同樣寫幽會: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幃,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也是女子等待情郎,胸口揣著的,該是和少女小周後那時一樣的小兔子吧,原是期待著一夕歡愛,等來的卻是醉意醺醺的家夥,雖然未免失望,卻還是自我勸慰,總好過一人獨眠。已經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了。
其實,男歡女愛原是世間最坦蕩的極樂,本也沒有什麼說不得的。《詩經·鄭風》就有“女曰雞鳴,士曰昧旦”。漢樂府也有《有所思》“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唐五代牛嶠更是寫有“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的豔詞,堪為寫風月的詩詞中最為露骨香豔的句子。尤其是這一句“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用勁一身氣力,要成就這一夜翻雲覆雨,哪怕耗盡今生。有“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的熱烈潑辣。一千年後,女詩人舒婷用現代語言這樣詮釋: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
其實我是一直不願意原諒這個移情別戀的人的,也因此一直對小周後略有微詞。因為我如此執著於愛情的唯一,堅信這世間是有梁祝化蝶一般生死不渝的愛情的。然而此時,那個也曾“枕前發盡千般願”的人正在生死之線上掙紮,這邊廂卻已經迫不及待沉浸在偷歡的甜蜜中了。
所以世間哪裏有什麼永恒。有人說愛情,不過是大腦皮層的一種叫做多巴胺的腺素控製下的短暫反應。但若愛情原隻是生物性的,世間又何來這許多癡男怨女呢。
自然,如果要替他開脫,也是有說辭的。
國勢衰微,在北方強權的虎視眈眈下,此時的南唐早已連掙紮也不能了。即位之初的那一腔熱血壯誌,在現實麵前早已敗下陣來。淪為大國附庸,連龍袍都不允許著皇帝的明黃,而隻能穿著臣子的紫色,還能期求什麼樣的作為呢,唯一的反抗,隻是當著北方使者的麵這樣穿著,背過依然我行我素,算是維持一點南方小朝廷的脆薄尊嚴。作為一個國君能做的,也隻能是守著這半壁江山,讓百姓休養生息,免於戰火的摧殘了。大周後未病時,總還有這個情趣相投的人,陪著自己撫琴弈棋、填詞譜曲,讀經禮佛,以此排遣胸中苦悶。而她這一病不起,眼看著花容凋零,那曾經活潑的生命力正在一點一點流逝,偌大的後宮如此冷清寂寥,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所以乍一遇見來照看姐姐的少女,青蔥碧翠蓬勃搖曳的年紀,仿佛一道明亮的朝陽,頓時照亮了陰沉晦暗的後宮,似乎又從這個女孩子身上看見了當年的娥皇,自己也似乎又回到了春光明媚的少年時。這樣的誘惑是難以抗拒的,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中年男人迷戀青春少女的原因吧。因為在她們身上,他看到曾經少年縱情的自己,曾經也那樣朝氣蓬勃,有熱情有理想有抱負,而在現實裏,他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質樸熱烈的歲月。
史料說大周後病後,李煜在她病床前衣不解帶的伺候,以至於形銷骨立。
我相信他的悲傷是真的,因為這個男人是這樣坦誠如赤子,他的深愛大周後是真的,他為青春年少的小周後心動也是真的。自然這時這個少女還不叫做小周後,但是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就這樣稱呼她吧。
本來,大周後去世後,小周後理所當然地就可以繼立了。
也許老天要懲罰他們的放縱吧,立後的事,居然一波三折。
娥皇去世,屍骨未寒就與其妹成婚,恐怕於情理上說不過去,而且二人原本是這樣恩愛夫妻,即使此時有了小周後安慰,也未必一時就能從哀痛中解脫出來。所以婚事自然沒能提上議事日程。何況小周後尚年幼,往後緩一緩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她就在宮中。但是不想這一緩竟然就是三年。因為不久聖尊後就過世了。守母喪期間是無法成婚的。所以這三年隻好委屈了心上人,無名無分地住在宮中。
白樂天有好句:“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似乎正是這些日子的寫照。
這樣的生活,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因為名分未明,很多事情終究要避人耳目,反倒多出一分情趣來。不是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嗎,所以坊間才會有那些關於帝王微服喬裝探訪煙花地的故事吧。據說宋徽宗為了私會李師師,竟然專門從皇宮挖了隧道直通佳人房中呢。帝王後妃的情事,從來都毫無隱私可言。然而男女之事本來就是越藏著掖著才越刺激,若打情罵俏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國事,豈非無趣之極。
南唐是禮儀之邦,雖已敗落,禮製還是要嚴守的。所以這段尷尬的光陰裏,小周後雖住在宮中,卻不能正大光明與後主住在一起。兩人見麵,雖不見得要處處避人耳目,終究無法朝夕廝守。所以反倒衍生出來更多的佳話,留給後世情人許多精致纖巧的詞章。這些詞,無一例外地都是表達的這段偷情生活的歡愉和相思之苦。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無人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瑣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這一日午後,小周後正在蓬萊院小睡,相思難捺的後主偷偷地跑去看她。院內寂無一人,便悄悄地踱了進去。看到小周後在睡覺,便輕輕地撩開簾幕,但見小周後擁著枕頭,一頭如雲烏發拋灑開來,閃著柔和的光澤,更襯得唇紅腮白,一幅“睡美人”的誘人樣兒。而且從她薄薄的繡衣中,還散發出縷縷淡淡的異香。這一切,直把後主看得呆了,真想湊上去輕輕吻她一下。但是珠簾碰撞的聲音驚醒了夢中的小周後,她睜眼一看,看到後主正站在床前,目光深情地盯著自己,不由嬌羞地一笑,同樣深情地回望著後主。二人目光相接,一時都難以移開自己的眼光。盈盈柔情,頓時在心頭彌漫開來。以至於李煜回到澄心堂自己的房間,回想剛才的一幕,仍然心搖神馳 當即提筆寫下了這首《菩薩蠻》。
還有一首《菩薩蠻》,描繪小周後為後主吹笙。在一次宴會中,小周後為後主吹笙助興。在吹奏中,兩人目光糾纏,一刻也不願分開:
銅簧音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欲橫流。
雨雲深繡戶,來便諧衷素。言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眼色暗相鉤,秋波欲橫流 ”,多麼生動地寫出了小周後多情而大膽的春心啊!真個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怎不叫風流才子怦然心動而至“魂迷春夢中”呢。
三年苦樂相隨的偷情生活終於過去了,開寶元年,李煜守孝期滿,就對大臣提出要與小周後完婚。也許是為了補償小周後這幾年的委屈,李煜還專門責成中書舍人徐鉉和知製誥潘佑議定禮儀,這場婚禮極其隆重,遠比當年迎娶大周後更為盛大鋪張。
國主與小周後的豔事早已遍傳國中,官宦民間皆知這場婚禮的意義僅僅不過是成禮,拿今天的話說是補票而已。這樣的事在今天自然一點也不稀奇,但那是在千年以前,這般觀賞風流韻事的機會終究不多。因此,韓熙載之流文官,多有作詩諷刺的,徐鉉就有《納後昔侍宴》:“時平物茂歲功成,重翟排雲到帝京。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李煜心情大好,也並不責怪。民間更有童謠唱“索得娘來忘卻家,後園桃李不生花。”同是隱指再娶周後。
到了婚禮這天,金陵城中萬人空巷,全都跑去觀禮,迎親儀仗隊經過街道兩旁的房頂上都站滿了人。儀式至後主親迎時達到高潮,圍觀者可能是太擠了,也可能是看得太忘情了,竟有人從房頂一腳踏空掉了下去,當場摔死。
禮成,終於名正言順地入住後宮了,婚後的小周後想來是很開心的,之前被刻意抑製著的才情開始展露。心思玲瓏的小周後知道要集三千寵愛在一身,單單靠青春美貌是不夠的。然而有姐姐娥皇在前,她的通音律、工詩書自己是比不過的,但是她有自己的長處啊,在生活情趣上一點不必姐姐差。
她喜愛青碧之色,花樣年華,那樣素淨的顏色,更能襯出她的雪膚花貌,烘托出她出塵脫俗的美麗。這碧卻不是普通民間女子服飾的青碧之色,而是將衣料置於中庭,夜裏為碧露浸染,是天工巧手而得。這種別具一格的顏色,應該是清泠,輕盈,如同水墨畫裏江南的水天一色吧,因名之為“天水碧”。江南女子一時競相追逐,金陵的染肆,一時間全都掛上了“天水碧”的招牌。
她精通園藝,命人在移風殿別出心裁地建了一座花房,花房的四壁玲瓏剔透,開著許多形狀各異的□,李煜又錦上添花,派人在各□簡上放置了各種名貴的盆景,並在陶盆外麵套上精美絕倫的越州瓷盆。還在花房的梁棟、拱柱、台階等地方,也設法掛上擺上各類奇異的花草。放眼看去,一片錦繡,宛如天宮的洞天福地。李煜因而為它取名為“錦洞天”。
她還在後花園中命巧匠修造了一座精致玲瓏的紅羅亭子,四周載上梅花,亭子十分小巧,僅能容納兩人。她讓工匠把小亭的四壁用綾羅壓上玳瑁與外界隔開。這樣,每當後主心情抑鬱,為國事操心不樂時,她就陪伴他走進這花香襲人的小亭內舉杯對酌,賦詩題詞。對此良辰美景,又有這善解人意的如花美眷相伴,那些煩心愁人的國事姑且放下,也就“且放雙眉暫時開”吧。
隻是,這樣鋪張奢靡,沉溺享樂,總讓人聯想到末日狂歡。
對此韓熙載有詩句諷刺:桃李不須誇爛漫,已輸了東風一半。半壁江山,尚且如此奢靡,實在可悲可歎。
人生長恨水長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烏夜啼》
又是一首《烏夜啼》,連這個詞牌也是這樣痛徹心扉。
歡情盛大,幸福卑微。末日的狂歡總是短暫易逝的。嬌媚的春花怎堪朝朝暮暮雨打風吹,零落的一地殘紅,如她臉上褪色的胭脂。
馬令《南唐書》說,後主寵愛小周後,比當初寵愛大周後猶有過之。
但我總覺那隻是一場短暫的歡愛。娥皇去世後,他為她寫過那麼多沉痛的的悼亡詞,但小周後的身影,似乎僅僅留在了那些風月初會的豔情詞中。
而其實,她陪伴了他十四年,比大周後與他在一起的時間還長了四年。
也許隻是,她留給他的傷痛更多。痛到再也無法呼喊出聲。
因為,那被剝去的,是一個男人最後的尊嚴。
公元975年,金陵城破,李煜率群臣請降於石頭城下,之後被押解至開封,小周後同行。
這裏有一段插曲。
金陵被圍困,曆時一年之久,城中彈盡糧絕,饑寒凍餒,瘟疫肆虐,滿城百姓竟無一人生出反叛之心,這是李氏父子多年愛民恤民的結果,令人動容。城破之前,李煜也曾誓言要與社稷共存亡,在宮中廣積柴薪,準備一旦城破就和妻兒老小一起點火自焚。然而真到城破之日,終究還是失卻了赴死的勇氣,這也不奇怪,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李煜本也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