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紅顏殤(3 / 3)

受降的是宋大將曹彬。受降儀式後,曹彬對李煜說,以後到了北方俸祿有限,比不得現在的錦衣玉食了。趁著現在宮中的這些錢糧尚未上交國庫,你自己且去收拾些金銀細軟吧,一旦歸入有司,那時可就不是你的了。

於是打發李煜入內整治行裝。裨將梁迥和田欽祚覺得不妥,擔心李煜這一去如果出了意外,這個責任誰擔待得起啊。曹彬卻說:“他既然能投降,又怎麼舍得死呢。”這話分明已經是輕蔑和譏誚了,在他眼裏此時此刻的李煜早已不是什麼帝王,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階下囚,一個連自殺也不敢的可憐蟲而已。

讀來這裏終覺悲哀。

剛即位時,他為自己改名,借著這火旁的煜字,勃勃雄心要光大父兄基業,孰料十多年後,這把火熄滅至此,連點燃自己的勇氣也沒有了,這般忍辱偷生,又有何意義呢。想來這時他其實也已經萬念俱灰了。在北上的船上,他遙望金陵漸行漸遠,知道這一去再無相見之日,忍不住淚如雨下,揮筆寫下: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被押解至開封後,宋太祖趙匡胤惱他三番五次不肯受召北上,封他為違命侯。

自此開始了漫漫囚徒生涯。

陪伴他的,隻有小周後。

好在趙匡胤還算是通達的人,雖惱他的拒命,卻也知他不過書生意氣,並且這些年來對宋室也還算是恭敬,而滅南唐本來就是自己一統天下大局中的一盤棋,李煜什麼時候被拈下棋盤,本來就隻是他隨時願意。所以盡管軟禁著他,倒也並不過分為難他,有時候還真真假假地好言撫慰他兩句。

原以為,就這樣和小周後貧賤相守,無人問津,自生自滅了。誰知道風波又起,連這樣的一點念頭也終成奢望。

“斧光燭影”之後,趙匡胤不明不白地猝死宮中。野史關於這一段疑案渲染頗多,哥哥既然可以導演陳橋兵變皇袍加身,弟弟又怎不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呢,總之宋室是換了人了。換上了史稱宋太宗的趙光義。

這個趙光義,胸襟度量都是無法和其兄比肩的。趙匡胤多多少少還有一點莫辱斯文的心思,對骨子裏不過是個文人的李煜尚存了一點憐惜之心。趙光義可就沒有這麼客氣了,一上台,就要李煜的小周後入宮朝賀。

這一去羊入虎口。

小周後的美貌,應該是早有耳聞。兩任江南國後,才色俱佳,李煜這書呆子何德何能,獨占了這姐妹花。想來這趙光義是早就心裏不舒服了,北歸之後,親眼見到了小周後,果然傳言不虛,雖是在國難中,無心脂粉,素麵朝天,也是難掩國色。早就垂涎三尺暗中吞了無數口水了。可是礙著兄長趙匡胤,終究不好下手。這回連天下也是老子的了,還有什麼顧忌。

明人沈德符《野獲編》中寫到:“宋人畫《熙陵幸小周後圖》,太宗戴襆頭,麵黔色而體肥,周後肢體纖弱,數宮人抱持之,周後作蹙額不勝之狀”。元人馮海粟就在圖上題詩:“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衝地起,禦園紅紫滿龍堆。”

從這些記載裏,不難看出,趙光義這廝對小周後的占有,竟毫無憐憫之心。數名宮人強按著,分明就是強奸,而強奸的場麵還要畫工在一邊畫下來,霸人國土,淫人妻女,還毫無廉恥地向人炫耀,惡毒至此,啊呸,哪裏還配稱什麼帝王!

男人是通過征服女人而征服世界的,曆史上許多戰爭不過就是爭奪女人的戰爭。想來,這心思狹隘惡毒的男人,之所以要這樣無恥炫耀,隻因為明知道任怎樣也得不到這江南女子的心,即使今天他可以肆意淩辱和占有她,但卻心知肚明,身為男人他仍然並不是勝利者。

所以他要借這樣的方式來羞辱李煜。

《默記》說每次小周後入宮,都是數日不得歸,回來後就對李煜又哭又罵。身為女子,浮萍無根,原以為把一生交付給這個貴為國君的男人,總算是終生有托了,誰知道如今卻如羔羊魚肉,任人淩辱宰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難怪她的失望,難怪她要又哭又罵。

而李煜呢,生命裏的那些春天早已遽然消逝,隻留下一地落花,是傷殘的春心,破碎的春夢。眼睜睜看著惡風摧花,卻無力護得一瓣殘紅,痛入骨髓又有何人理會。

社稷不保,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折辱一個男人。在這樣毫無尊嚴可言的日子裏,唯有沉溺杯酒,縱情詞章,才能求得暫時的麻木。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是命運的錯吧,這誤落塵網亂世浮沉的薄命君王。

人生至此,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小周後死於李煜死後不久。其實,她的心早就死了吧。但是還是忍著種種不堪的屈辱陪伴李煜走完了這一段路。李煜屈辱的降帝生涯結束了,她也終於可以得到解脫了。

林花謝了春紅。

唯餘逝水滾滾,日夜無語東流。

春光鎮在人空老

庭空客散人歸後,畫堂半掩珠簾。

林風淅淅夜厭厭。

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

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窮?

金窗力困起還慵。

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

——【謝新恩】

寫這篇字是午後,昏昏欲睡。耳機裏樸樹在反複追問他的《那些花兒》:她們都老了嗎,她們在哪裏呀?

也許,囚居開封的歲月,在某個春寒料峭的夜裏,後主李煜,也曾經這樣在心裏追問和歎息過吧。

那些路過他生命的女子。那些曇花一般美麗過寂寞過的女子。

大小周後這對姐妹相繼寵擅專房,李煜的後宮妃嬪原是無甚可寫的。那些幾乎被李煜遺忘的女子,也同樣被曆史遺忘。

專情的男子原不該做了君王,遇見這樣的男子,六宮粉黛,也隻能歎息自己為何與某人生於同一時代了。如遇見了楊玉環,是梅妃的劫數。有了飛燕合德姐妹,班婕妤也隻能“西風悲畫扇”了。

然而江南佳麗地,南唐後宮絕不至於空虛。從李煜追憶“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句子,亦可想見當年盛況,是繁花著錦,美人如織,也曾經春風十裏揚州路,也曾經千裏鶯啼綠映紅。

隻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了斷井頹垣。”

李煜後宮嬪妃,有史料記載的,僅見保儀黃氏。

唐宮廷儀製,在後之下設妃,妃分為貴妃和妃。妃下為嬪,嬪有昭容、昭儀、昭媛、修容、修儀、修媛、保容、保儀、保媛九種,嬪後還有才人,才人之後才是宮女。保儀黃氏原也是將門之女,父親黃守忠是湖南馬氏手下一員裨將,邊鎬攻破長沙後,將俘獲的黃氏作為戰利品獻給李煜。

史書上說“後主見其美,選為保儀。”如何個美法,沒有記載,無法得知。但是可以想見,有大小周後姐妹作為參照,尋常脂粉豈是入得李煜眼中的。

黃氏不僅貌美,還知書識禮,寫得一手好字。於是李煜就將宮中書籍都交由她來掌管。

應該也是有過眷愛和恩寵的吧。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碧紗窗下,一對才子佳人,於雪白宣紙上共同揮毫潑墨,書成一卷,相視會心一笑處,也有淹然百媚生。

隻是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那大小周後,又豈肯將杯中羹湯大方分與別人。

說到底,愛情到底隻是一件自私的事。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帝王也可以三宮六院,但終究無法將一顆心等量平分。

黃氏自有自知之明,自己區區一個保儀的品階,不過一敗將之女,拿什麼去與寵冠六宮的國後相爭。何況恩愛又豈是搶得來的。

於是漸漸將一顆心淡了。轉而將全部心思寄托於讀書、習貼,自此青燈黃卷為伴。

南唐二主都擅長書法,李璟學羊欣,李煜學柳公權,都有很高造詣,宮中收藏的書籍和書法作品甚多,其中不乏鍾繇王羲之手跡這樣的珍品。這些藏書是她寂寞深宮歲月的忠實伴侶。

隻是她不曾料到,有一天,自己將親手將它們燒成灰燼。

金陵眼見不保,後主囑咐她道,這些書卷都是先帝留下的心血,如果哪天城破失守,你就將它們盡數焚燒掉吧,不要為他人所得。於是這些珍貴的書卷隨著金陵城破全部灰飛煙滅了。

每讀到此,都覺得甚為可惜。隻因為帝王“家天下”的一念之私,曆來征戰被人為毀掉的城池、書籍何其之多。李煜這樣的文人帝王,也未能心存一念開明,這樣珍貴的人類文化遺產,就這樣毀之一炬,實在令人歎惋。

難道他忘記了,自己此前也曾為那些曆朝戰火中被毀的書籍痛惜過的嗎。

《楓窗小牘》記載,內庫書中,《金樓子》有李後主手題,說梁元帝謂王仲宣昔年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城破,盡數焚燒掉,今剩下僅僅一篇。知名之士很重視,但是就如僅見老虎一毛,無法推知其斑,不複得窺全貌,實在可惜。而後來西魏攻破江陵,帝亦盡焚其書。李煜批注說:“文武之道,今夜盡矣!何荊州焚書一語前後一轍也?”於是作詩悼之:牙簽萬軸裹紅綃,王粲書同付火燒。不是祖龍留麵目,遺篇哪得到今朝?”而他自己,還是沒能跨過這個狹隘的門檻,一樣一把火燒掉了這些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

這讓我想起此前後唐為契丹和石敬瑭滅亡之時,後主李從珂攜傳國玉璽,率一家老小登上玄武門城樓點火自焚。劉皇後回顧宮殿,對李從珂說:“我們就要葬身火海,難道留著這宮室讓敵人來享受,不如也一把火燒毀算了。” 此時皇子李重美卻勸阻說:“新天子入都後,總不肯露宿街頭吧,燒毀了皇宮,他一定又要大興土木,重建宮殿。那時,又要勞苦百姓,不如讓它去吧。” 臨死尚能顧念及此,這個前朝末代皇子的胸襟就要比李煜開闊多了。

隨同降帝李煜北遷的家眷中,也有保儀黃氏。隻是,一定沒有人再會注意到這個低眉沉默的女子,沒有人會記得,她也曾經芙蓉如麵柳如眉。

也許,對她來說,江南江北都沒有什麼差別了,因為這顆心早就寂滅。當她親手點燃那些曾經陪伴過自己漫漫長夜的書卷,她也焚盡了此生最後的一點生念。

窅娘,史料中不見確切記載,也不知道她在後宮嬪妃中的地位。但在李煜後妃中,她甚至比大小周後更為人熟知。

因為,窅娘這個名字是與“三寸金蓮”聯係在一起的。據說她是中國古代女子纏足的第一人。而纏足這種陋習,甚至直到新中國成立後,還在一些偏僻農村餘孽不死。

我是親眼見過那被纏裹變形的畸形殘足的。那是同族一位祖母的小腳,指骨全然斷裂扭曲,一團模糊的血肉,觸目驚心的惡心和醜陋,實在不知道有何美可言。李漁那老頭居然還津津樂道,把個所謂“三寸金蓮”從形狀、尺寸、裝飾、氣味等分了三六九等來品評談論。而據記載,自宋代妓院開始流行一種行酒遊戲,嫖客將酒杯置於妓女穿的小腳鞋裏來飲酒作樂。而這種惡心的陋習直到近代居然還有人仿效。

清黃遵憲《己亥雜詩》道:“窅娘側足跛行苦,楚國纖腰餓死多。”可憐那些受盡肉體和心靈雙重折磨的女性,為了討好迎合這個男權社會畸形變態的審美觀,生生將父母賜予的血肉之軀扭曲變形。

可憐窅娘,當年那在金蓮台上翩然起舞的女子,何曾想到會為天下女子帶來一場漫長的災難。對她來說,不過隻為要那男人一時的寵愛和眷顧。就像那在彈奏中故意誤拂琴弦的女子,不過隻是為了引來周郎的一眼注目。

陶宗儀《輟耕錄·纏足》引《道山新聞》:“李後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後主作金蓮,高六尺……令窅娘以帛繞足,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素襪舞雲中,回旋有淩雲之態。”

傳說窅娘原為采蓮女,十六歲被選入宮。李煜很喜歡看她跳采蓮舞,因她雙目深凹而顧盼有情,便為之取名“窅娘”。

她是天生的舞者,眉目如畫,身輕似燕。當她為他起舞,靈魂也在雲端飛揚。那時他隻是屬於他的,沒有周後,沒有國事,他時時緊蹙的眉頭也緩緩地舒展開來了。她知道他是喜愛她的,喜愛她的搖曳生姿,喜愛她帶給他的放鬆與忘情,哪怕隻是片刻的。

他微笑的樣子多麼醉人啊,她要他時時記得。舞蹈,是她取悅於他、能給他帶來片刻安慰的唯一工具。他不是愛看采蓮舞嗎,他不是曾說起過那北齊少帝蕭寶卷的寵妾潘玉兒那柔弱無骨的“三寸金蓮”嗎,他不是憧憬和好奇過那是如何“步步生蓮花”的嗎?那就讓我給他個驚喜吧,哪怕為此要忍受鑽心蝕骨的痛楚。

於是她用白綾把一雙腳緊緊纏裹起來,纏成一鉤新月。無數個長夜,她一邊痛著,流著淚,一邊笑著,憧憬著他眼裏的驚豔。

民諺說“裹小腳一雙,流眼淚一缸”。那些苦有誰能真正體會啊。然而痛苦終是值得的。他眼中的驚喜和憐愛足以補償。他為她寫:

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邊倚。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他為她築六尺高的金蓮台,台四周飾以珍寶纓絡,台上置五色瑞蓮,她起舞其上,似淩波仙子,俯仰生姿,此時靈魂亦化作聖潔蓮花,盤旋,飛升。

隻是,沒有人看見,高高的蓮花台上,她眼中的淚水。

宮女名字,見諸李煜文字的,有慶奴。

《賜宮人慶奴》應該是早年之作,有調笑意味:

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消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

雖然隻是宮女,但從詞中的語氣看來,慶奴與後主卻是親近而隨意的。也許是自小伺候他的吧,既是侍女,也是玩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偶爾在他麵前耍一點小脾氣也是可愛的。他原本是這樣天性隨和的男子。

史料說,北上之後,李煜給舊宮人的信中,說自己“在此日夕以眼淚洗麵”,是給她的嗎?為什麼這樣體己的話,卻是說給一個宮女的呢?不得而知。

《南唐書》還記載有宮人流珠,聰明穎悟,善彈琵琶。應該是大周後身邊親信的侍女吧,後主演《念家山破》,大周後作《邀醉舞破》《恨來遲破》的典故,她都在當場。娥皇逝後,這些曲子漸漸無人記得。某一天後主追念往昔,想起與大周後的種種,一時感慨萬千,念及當時情形,卻已經忘記了那些曲子,問遍當時在場之人卻早已無人記得,隻有流珠,竟能一一回憶起來,一無忘失。

每一場戰爭結束時,總有無數的女子,成為了戰利品。

不知道金陵城破之後,這些美麗的精靈流落何方。

都已經雲煙消散了。那些花兒。

和這些美麗的身影一起消散的,還有如煙的江南往事。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裏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