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置於篇首的《望江南》小詞,其實不是他的代表詞作,甚至並不具備典型的花間特點。然而我總覺得,也許那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山月不知心裏事。
他這樣的人,心裏該藏著多少故事,煙波浩渺,山長水闊,誰能看見深處的深處。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那些無處可訴說的茫茫心事,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知音,其實也不是沒有過。隻是,遇見她時,他已半生穿梭於狂蜂浪蝶,又窮愁潦倒,遇見她冰雪一般的聰慧與美麗,隻怕玷汙了這冰雪之花。所以,他在她麵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端嚴肅然,隻待她以弟子禮。絕不接招她眼裏的火焰。
她出身寒門,小小年紀,詩名早著,是天才少女。可惜命途多舛,父親早死,母女竟流落於平康裏章台之地,靠母親為人浣洗衣物勉強維持生計。他接濟她們,教導她詩文。他們之間亦師生、亦父女,亦知己。
他離開長安,流浪江湖。秋節將至,她為他寫下《寄飛卿》 :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
珍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
嵇君懶書劄,底物慰秋情。
然而鴻雁一去無消息。那隱約而分明的少女情懷,他假裝視而不見。不著一聲。
霜凍長河,月冷異鄉。她佇立庭院,看蕭蕭木葉下,一縷悵惘再襲上心。明知道等不到他的片言隻語,還是再寫下《冬夜寄溫飛卿》 :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聞終隨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樹,暮雀啾啾空繞林。
梧桐樹,失伴鳥。多麼明確的暗示,可他隻能躲開,他如此醜陋,如此年老,如此潦倒,怎配消磨她的如花歲月。隻好空辜負了這一段少女春心。
他為她引見才子李億,自以為終於為她尋下一處好姻緣,可以了卻平生心事了。豈料她最後竟為這一段因緣所誤,生生將一生才名付與鹹宜觀青燈古佛下的放縱,最後竟至於為爭風吃醋殺死了自己的侍婢綠翹,自己也走向了刑場,空留下唐才子書裏的一聲歎息。
不知道,他白發零落江湖,會不會有那樣一個瞬間,還會想起那個曾經叫做魚幼薇的少女,會不會一遍又一遍地撫摩那有她娟秀而狂放字跡的一段素錦,會不會後悔空辜負她一腔情意,反誤了她如花生命。
縱有笙歌亦斷腸
花前失卻遊春侶,
獨自尋芳。
滿目悲涼,
縱有笙歌亦斷腸。
林間戲蝶簾間燕,
各自雙雙。
忍更思量,
綠樹青苔半夕陽。
——馮延巳《采桑子》
人生於天地自然,易受四時節序影響,尤其是心性敏慧的人。花朝月夕,常常攪擾得人我寫這些文字,磨磨蹭蹭,拖拖遝遝,從去年深秋寫到現在,到此篇,時節已過了清明,是暮春天氣了。這日出去放飛紙鳶,看春花多謝,柳絲已長,《醉桃源》的句子便自然浮上心來:“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歸。”春天總是短暫,花開花謝最易惹人傷神。這時候讀馮延巳《陽春集》,最是當時,卻也最是斷腸。
這個時候的心情,沒有比馮延巳的詞句表達得更為妥帖的了。
有時想來,其實女子的一生,皆與詞息息相通。少女時節讀馮延巳詞,愛那些句子裏的情深意重,綿邈相思:“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山如黛,月如鉤。笙歌散,魂夢斷,倚高樓。”年歲漸長之後,觸動心弦的卻是花開易見落難尋的歡愉苦短:“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 “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文字真是一件奇妙不已的事,每一個階段和年齡的女子,竟都可以從那些塵封的書卷裏找到與自己心心相印的句子。這樣想來,人類的進化其實非常緩慢,千年對於一個物種原來不過瞬間。我們內心的情感如此相似,男歡女愛,春恨秋悲,離愁別緒,隔了千年並無兩樣。所謂詩言誌,詞言情,情是大多數女子一生之水,隻要有女人在,那些詞句即使走了千載,也仍有豆蔻年華的容顏。
馮延巳字正中,他的詞作還真有一種正中之氣,雖然內容上仍不出花間,但詞采清麗,委婉情深,並自有一種浩大開闊氣度。一個人文字的性情,也是經曆的彰顯,他學問淵博,文章穎發,辯說縱橫,又一直身居高位,從未曾有過溫庭筠那樣困於窮途的經曆,自然少了那種窘困逼仄的無奈,即使寫到愁緒,也是江河浩蕩,是“將遠恨,上高樓。寒江天外流”。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中說“馮正中詞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認為馮延巳詞對北宋大家都有極為重要的影響:“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
可惜,能將花間的小情小調表現得這樣“正中”的一個人,在史書上,其人品卻頗受非議,遠非詞句的“正中”可比了。《玉壺清話》說他“奸佞險詐”,陸遊《南唐書》也評價他為“諂媚險詐”之徒。這樣的尖銳的詞,讀到時,眼睛竟似被鋒利的尖刺蟄了一下。
馮延巳年少時即有膽識才略,成年後更是多才多藝。據說他特別能言善辯,與人論辯時口若懸河,甚至能讓聽的人五體投地,廢寢忘食。他還擅書法,工詩文,最為得意的自然還是詞,一時天下無匹。南唐開國時,烈主李昪因其才藝,起用他為秘書郎,讓他與太子李璟交遊。李璟亦愛吟詩作賦,自然對他很是親厚,待之以師禮。二人於詩詞一道,常常互相切磋,有次李璟內殿設宴與他共飲,論及他的新詞《謁金門》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好句,故意取笑:“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馮延巳回到:“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君臣之間大有互相吹捧的意思。馮延巳因有兩代君主的眷顧,更是有恃無恐,大結朋黨,排斥異己,凡朝中與他們政見不合的便大加排擠。李璟做元帥時,他在府中為掌書記,但凡府上有地位高過他的,就必定想方設法拔除掉。與陳覺、魏岑、查文徽、馮延魯五人依附權臣宋齊丘,飛揚跋扈,朝臣紛紛側目,稱之為“五鬼”,深為厭惡。
馮延巳自負才藝,常常肆意嘲笑別人,朝臣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一次當眾譏誚孫忌:“君有何解而為丞郎?”孫忌忍無可忍,憤然答到:“仆山東書生,鴻筆藻麗,十生不及君;詼諧歌酒,百生不及君;諂媚險詐,累劫不及君!”並義正詞嚴指責馮延巳:“皇上讓你輔佐太子,是讓你用道義來影響他,而不是叫你充當聲色犬馬之友。我是沒什麼本事,但你的本事再大,也隻不過是用來敗壞國家的!”一番話搶白得馮延巳啞口無言。
給事中常夢錫幾次在李昪麵前進言,說馮延巳是小人,不應讓他陪伴太子左右。李昪便想罷黜馮延巳,但還未及下令便病逝了。馮延巳虛驚一場,這下眼看自己主子就要登基,喜形於色,一天幾次地跑進內廷去找李璟說話。李璟此時正在父喪的煩亂之中,實在厭煩他,就拉下臉說:“你自己有崗位職責,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天天往這裏跑不嫌煩嗎?”馮延巳碰了一鼻子灰,這才稍稍收斂。
其實李璟也並非不知他的行徑,早看出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卻因實在賞識他的才華,不忍罷免了他,也就聽之任之。繼位後,仍然重用他為翰林學士承旨,保大四年更是提拔他做到宰相高位。而馮延巳也依然故我,目中無人,甚至在李璟麵前大言不慚地說,憑我的個人才略治國安邦綽綽有餘,陛下你就不用事事過問了,要不要我這個宰相何用?李璟竟也真的放任他獨攬大權,朝政都任他處置,自己聽聽奏報了事。馮延巳於是更加誌得意滿,任意妄為,大言無忌,甚至連烈主李昪,也要譏誚其為“田舍翁”。此時正是李璟初年,重用馮延巳對外用兵,已是幾次兵敗,而馮延巳並不以為教訓,反而與人談論前朝戰爭說:“安陸之戰後,不過折損了幾千兵丁,先皇便愁得飯都吃不下,這種種田老農的做法怎麼能成就天下大事呢!”這話本來大為不敬,但是他居然毫無顧忌,隻因他很聰明,貶損李昪不是目的,隻不過是欲揚先抑的小把戲,接下來才轉入正題:“現在陛下有幾萬軍隊在外作戰,照樣宴樂擊球,這才是真正的英雄之主!”諂媚之言,字字如糖,話傳到李璟耳朵裏,李璟嘴上不說,心裏自然甜滋滋的,也就對馮延巳更加放任,自己也玩得更歡了。但此時前線的形勢,卻是越來越危急。
有時想,如若他隻是恃才傲物的書生意氣,那這樣的狂傲倒也不失豪邁。可惜,那些大言,處處藏著諂媚之詞。而且,一再戰敗的事實證明,他的高談闊論,他的自以為是的韜略,不過都隻是紙上談兵,書生誤國,一至如斯。
馮延巳當政期間,先是進攻湖南,用陳覺、馮延魯舉兵進攻福州,結果死亡數萬,大敗而歸。後是淮南被後周攻陷,馮延魯兵敗被俘,孫忌出使後周被殺。李璟也曾大怒,福州之戰後欲處死將陳覺、馮延魯,馮延巳為救兩人性命,引咎辭職,改任太子太傅。保大六年,出任撫州節度使,保大十年,李璟又再次召他官複原職,重登相位,朝臣議論紛紛,馮延巳自己也多次請求退隱,但是李璟卻始終待他如昔。一直到周師大進,江北地盡皆失去後,為了向天下人有個交代,這才罷免了他,但還是保留了他太子少傅的位子。即使後來李璟已深悟黨爭之痛,決心革除積弊,鏟除黨爭。於958年下詔,曆數宋齊丘、陳覺、李征古之罪,宋齊丘放歸九華山,不久就餓死在家中,陳覺、李征古被逼自殺。至此,宋黨覆沒,而馮延巳屬於宋黨,卻安然無恙,直到建隆元年五月病終,仍享受了人臣之禮,並得賜號“忠肅”。這個諡號,可是旌表忠誠正直大臣的。也就是這一年,趙匡胤奪取天下,建立北宋王朝。再過一年,李璟去世,李煜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