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主詞,上承晚唐花間,下啟兩宋婉約豪邁,直至清初詞壇中興。所一脈相承者,赤子品性,書生意氣,才子文章。
柳耆卿有雲:“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此卷裏所敘詞人,溫飛卿,韋莊,馮延巳,晏小山,納蘭容若,於詞格,於人格,有著骨髓裏的相通,無論自始身居高位,還是終身沉淪下僚,均可謂古今癡人。
——情癡於此,千載長風,至今浩蕩。
山月不知心裏事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搖曳碧雲斜。
——溫庭筠《夢江南》
據說他長得很醜,不稱才名。
他是花間鼻祖,詞風馥鬱流麗,寫盡春恨秋悲,婉孌相思。自古賞文度人,總以為其人當是玉樹臨風的翩翩檀郎。然而《桐薪》、《北夢瑣言》均載他貌甚陋,人稱“溫鍾馗”。亦如那“羽客昔日留滌蕩,故人今又種煙霞”的才子羅隱,後蜀何光遠《鑒誡錄》說他相貌極醜,宰相鄭畋的女兒慕其才名,羅隱到相府拜望時便在簾後偷窺,誰知這一看大失所望,從此以後再也不讀他的詩了。還有那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名滿天下,人稱“賀梅子”的北宋詞人賀鑄,詞句清麗驚豔若此,陸放翁《老學庵筆記》卻曝料說他原來“狀貌奇醜,俗謂之‘賀鬼頭’”,才貌相左太過,總不免令人惋惜。
據說他浮浪輕薄,不檢行跡。
他少年客遊江淮間,揚子留後姚勖因愛其才收留了他,並遺之甚厚。但他將所得錢帛多用在了煙花柳巷。姚勖大怒,打了他一頓並逐出府門。他屢試不中,他的姐姐因此遷怒姚勖,認為是姚勖所致。姐姐是趙顓的妻子,有一天聽說有客人來拜訪趙顓,偶問客人姓名,家仆說是姚勖。她一聽,全然不顧禮節,立即跑進客廳抓住姚勖的衣袖就大哭。姚勖不明所以,大為驚異。窘迫中想要掙脫,她卻隻管大哭,牢牢抓住他的袖子不放。過了一會,情緒少緩和,才說道:“我弟弟年少宴遊,這不過人之常情,你憑什麼打他?他到今天一事無成,都是拜你所賜!”說完又大哭起來。這尷尬情形僵持了許久。姚勖為婦人羞辱,又急又憤,回府不久竟一病歸西。
他有《楊柳枝》詞兩首:“一尺深紅蒙粬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核桃終堪恨,裏許元來有別人。”“井底點燈深觸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雲溪友議》說有歌女周德華,最善歌《楊柳》,京洛豪門女弟子從其學者甚眾。一昔筵中,周所唱七八篇都是賀知章、楊巨源、劉禹錫、韓琮、滕邁等名流的詞章,他便請周德華唱一唱自己這兩首得意之作,周卻傲然說此詞輕薄,不肯為。被一個歌女以這樣的理由拒絕,麵子上想必非常難看。
他半生聲名狼藉,六十三歲時還因窮迫乞於揚子院,醉而犯夜,竟被巡邏的兵丁打耳光,連牙齒也打折了。真是顏麵掃地,壞名聲傳遍京城,隻好親自到長安,致書公卿,申說原委,為己雪冤。
他自幼好學,苦心硯席,除了善鼓琴吹笛外,尤長於詩詞。《舊唐書》本傳中說他“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與李商隱齊名,號稱溫李。
他文思敏捷,無人能及。每試押官韻,未嚐起草,每賦一韻,一吟而已,故有“溫八吟”雅稱。又有說凡召對,八叉手而八韻成,故又稱其“溫八叉”。這般才思,恐怕曹子建七步成詩猶有不及,當世更無人能出其右。
他仕途多桀,屢試不第。十多年裏數次應舉,次次名落孫山,但他在考場幫助的學子卻能夠金榜題名,故有“救數人”的綽號。大中九年,禮部侍郎沈詢擔任主考官,溫庭筠“救數人”的名氣早已為他所知,沈詢特地讓溫庭筠就在自己衙前簾下考試。無法暢快幫人作弊的溫庭筠顯然很不高興,提前交卷出來了。“是日不樂,逼暮先出”可是據說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是暗中幫助了八個人。
大中九年,他又去應試,已是五十五歲。這年是沈詢主春闈,因他名聲在外,為防他幫人作弊,沈詢特將他召至簾前單設座位。雖如此嚴防,他竟還是暗中幫了八個人的忙。這次攪擾場屋,鬧得滿城風雨,結局自然仍是落第,至此終於絕了功名之念。之後到隨州隨縣,當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縣尉。後來徐商鎮襄陽,才辟為巡官,此時他已五十六歲。在襄陽,他終日與皮成式、周繇等交遊酬唱。在襄陽呆了幾年,徐商被征召戍邊,他也隻好離開襄陽去了江東。鹹通六年(865 年),他任國子助教,這已是仕途對他的最高獎賞了。
然而,這死不改悔的家夥,卻又因為主持國子試,嚴格以文判等,且榜之於眾,所榜詩文中有指斥時政,揭露腐敗者,他稱讚啊“聲調激切,曲備風謠”,遭權貴忌恨,不久就被貶為方城尉。此時他年事已高,遭此顛沛,未到方城便抑鬱而死了。
其實,在他步入科場前,便注定了不能及第的命運。其中原因,有說是因為卷入宮廷政治鬥爭的。莊恪太子在與楊賢妃的爭鬥中落敗,不明不白猝死,左右數十人或被殺,或被逐,沙汰殆盡。他沒被禍已屬幸運,還指望中什麼進士。
其實我看,更多是因為他的驕傲。
他恃才傲物,蔑視權貴。不僅不韜光養晦,甚至從來不屑掩飾自己的愛憎好惡。
他曾出入令狐綯館中,待遇甚厚。令狐綯當時權焰日熾,因為令狐的姓氏偏僻,族人不多,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凡是有人來投靠,就總是很肯幫忙,這樣一來,就有很多人想方設法巴結,甚至有姓胡的冒稱同姓的。他一邊冷眼相看,寫詞戲謔:“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令狐綯自然聽得出諷刺之音,但是表麵卻又似乎恭維,自然不好發作,可能表麵還要哈哈假笑兩聲,心裏卻已經恨上了這個嘴尖舌利的家夥。
宣宗喜歌《菩薩蠻》,令狐綯於是暗自請他代己新填《菩薩蠻》詞以進,囑他不可說與人知。他卻將此事傳了開來,令狐陶大為不滿。他其實壓根就看不起令狐陶,宣宗賦詩,上句有“金步搖”,未能對,讓未第進士對之,他以“玉條脫”對,宣宗很高興,予以賞賜。令狐陶不知玉條脫之說,問他。他告之出自《南華經》,並說,《南華經》並非僻書,相國公務之暇,也應看點書,言外之意說令狐陶不讀書,又曾對人說“中書省內坐將軍”,譏諷令狐陶無學。令狐陶因此更加恨他,奏他有才無行,不宜與第。他因此寫詩自嘲:“因知此恨人多積,悔讀《南華》第二篇。”
這狂傲得目中無人的家夥,後來索性連皇帝本人也得罪了。——宣宗喜歡微服出行,某次旅途中正遇。他不識龍顏,居然傲然詰問:“公非長史司馬之流乎?”宣宗答:“非也。”又問:“得非六參、簿尉之類?”堂堂一國之君在他眼裏每況愈下,看來竟不過如此蠹祿之輩。也難怪因此被貶。皇帝給他被貶的理由乃是:“孔門以德行為先,文章為末,爾既德行無取,文章何以稱焉?徒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所以紀唐夫送他赴方城時作詩以贈:“鳳凰詔下雖沾命,鸚鵡才高卻累身。”原來才華也是雙刃劍,殺人誤人的刀鋒一點不比成就人的一麵鈍半分。
《花間集》收他的詞最多,達六十六首。他是晚唐五代詞人中,在對詞這種文學形式的發展和推動的貢獻,唯一堪與南唐後主李煜比肩的詞人。他的小詞冠絕當代,詞這種文學形式,到了他手裏才真正被人們重視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也對李煜的創作產生過很大的影響,尤其表現在李煜早期的詞作中,受花間詞風的影響是明顯的。
曆代詩論家對他的詩詞評價甚高。
黃叔暘說他是:飛卿詞流麗,宜為《花間集》之冠。
王拯《龍壁山房文集懺庵詞序》說他:其文窈深幽約,善達賢人君子愷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
張惠言說:飛卿神理超越,不複可以跡象求矣。然細繹之,正字字有脈絡。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足本》道:飛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詞亦從《楚騷》中來,所以獨絕千古,難乎為繼。
這些都是對他小詞藝術成就的肯定。但同時,大多論者又都認為他詞的思想不高,題材狹窄。不出宮怨閨愁、思婦歌伎等等。如劉熙載所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王國維《人間詞話》也說他:“‘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對他的香軟穠豔、細膩綿密、委婉含蓄的詞風也不甚感冒。
五代時後蜀趙崇祚選錄他和韋莊等十八家詞結《花間集》,自此“花間”正式成為了他的標誌。
他擅用短句,堆疊意象。
如《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道盡離愁別恨之痛。語彌淡,情彌苦。淒麗而有情致。
還有《定西蕃》的“細玉曉鶯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酒泉子》的“八行書,千裏夢,雁南飛”,《更漏子》的“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他最具花間特色,也是爭論最多的詞作,是一首《菩薩蠻》 :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此詞描繪的是一幅深閨美人圖,香豔,慵懶,寂寞,頗有畫麵感。清人張惠言說這其實是他的自傷感懷之作,以在幽閨顧影自憐的美人喻自己的懷才不遇。此說盛行一時,但也有很多反駁之音,認為是穿鑿附會。謂他常年混跡青樓,詞中女子當是實寫。且他同樣格調內容的詞作也頗多,如有一首《夢江南》:梳洗罷, 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寫思婦之苦,頗有《楚辭》中“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