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沒(1 / 3)

我想自己是白擔心了,哪有人專程從中國坐飛機來日本自殺的。這時他回身了,向我走來。他並沒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憂愁。我心裏不禁又嘀咕起來,難不成他還真是想不通要在異域尋死嗎?

我叫那多,是個記者。不是娛記,是最傳統的那種,跑社會新聞的記者。

我所在的報社叫《晨星報》,一家始終要爭做一流的上海二流日報社。

我一直撞鬼。

這隻是個形容,並非真的撞上“鬼”。自打我成為一名記者,遭遇過的離奇事件,足有幾十宗了。所謂的離奇,不是指一個人從十樓跳下去僥幸生還的那種離奇,而是一個人從十樓跳下去,打了個滾爬起來拍拍灰打個哈欠坐電梯回去睡覺的那種離奇。

總之,我接觸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麵。有人開玩笑說,我擁有吸引靈異事件的特殊體質。其實,隻不過是我年輕時好奇心旺盛,該追究的不該追究的新聞一概查到底,就翻出了世界的另一麵來。而現在,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好奇少年,很少會主動摻和到神秘事件中,說好聽些叫知其雄守其雌,其實是明白了其中的危險,況且這世間的秘密何其多,我永無法窮盡的。但由於之前那麼多年的經曆,使我在一些特定的圈子裏有了薄名,於是,即便我安然家中坐,一些事情還是會找到我的頭上來。

就比如這一次。

我一向睡眠很好,所以不怕長途飛行,幾個迷糊也就過去但這次卻始終睡不著,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日本了,這是二○一一年三月十七日,震後第七天。睡不著的原因不是很快將進入核輻射區,而是盡管閉著眼睛,卻還是在眼前不斷閃回的那幾幅照片。

我睜開眼睛,拿起腳邊的手提電腦打開,在C盤的下載文檔裏找到一個名為“勿備份即刪除”的文件夾。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斜眼往身邊一瞥,鄰座還在打瞌睡。保險起見,我還是調整了一下屏幕的角度,才點開了文件夾。

文件夾裏就是在我眼前縈繞不去的那組照片。文件夾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把郵件中附件的壓縮包解開後自動生成的。而郵件則是梁應物發來的。

梁應物是我的老友。這幾年,他越來越少履行其作為一個大學教授的職責,這一重掩飾身份似乎對他來說越來越不重要了。我想,這大約和他在X機構中職位的升遷有關吧。我一直沒弄明白這個龐大的官方地下科研機構的組織結構,但梁應物現在至少是中層了,再不是當年純粹的科研人員。對神秘現象的研究往往需要橫跨諸多學科,整合大量的社會資源。自打我知道X機構起到現在,這個機構的膨脹連我這個外人都能感受到。作為這個龐然大物裏的中層,手上握有的權力,可不是一般的富豪或者廳局級官員所能比的呢。

在收到他的那封郵件之前,我和他失去聯係一陣子了。三月十一日日本大地震,我從網上得知消息後,一直處於不安中。二○一二年世界末日的說法已經很不新鮮了,在我看來,這說法本沒有任何的根據。可是近幾年自然災難發生的頻率,已經密集到令人瞠目的地步,從中國的汶川地震開始,海地、智利、印尼、薩摩亞……七級甚至八級以上的地震接踵而至,還有影響整個歐洲的冰島火山噴發。這些事件連成一條線,我看不見它指向何方,前方似乎是深淵。及至此次日本大地震,我的不安終於累積到頂點。

於是在地震的第二天,三月十二日,我忍不住打電話給梁應物,想問問他,在他的渠道裏,有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一連串的自然災難之中,存在著內在聯係。可他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在那之後也一直如此。發郵件不回,MSN上也始終沒有出現。十三日晚間,我直接去他的住所拜訪,沒有人在。我想他一定又在X機構的某一個秘密項目中了,那時我就有一個預感:也許和這次的日本地震有關。

三月十五日清晨六點三十分左右,我的手機響起來。手機接通後,裏麵傳來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女聲。

“您有一封郵件,請注意查收。”我“喂喂喂”了半天,那頭也沒有任何互動,仿佛是自動答錄機,把這句話重複了幾遍後,電話就斷了。我爬起來開電腦上網進郵箱,果然有一封郵件靜靜躺著。郵件的主題讓我看了心一跳,“日本”。

內文如下——

那多,我已在日本數日,你有無興趣來仙台采訪?附件裏的照片,是近日從福島附近海域撈上來的東西,你看了想到什麼?也許有要借助你的地方。如決定赴日,請於中午十二點前回複郵件確認,以便我安排相關事宜。

梁應物

說實話,現在去日本采訪,已經慢了國內幾份大報一拍。但作為《晨星報》這樣的地域性媒體,能有這樣的機會,還是難得,更何況梁應物既然發這樣一份邀請,肯定會把采訪安排得妥妥帖帖,去了不會像沒頭蒼蠅般瞎撞。

更何況還有附件裏的那些照片。一共五張照片。照片裏的東西,是某種我不認識的生物。其中一張的背景是某船隻的甲板,我想大概是漁船。這生物橫躺在船尾甲板上,照片邊緣露出幾隻漁民的光腳丫子,按比例可以推算該生物體寬一米多,長度則不清楚,因為那東西還有一截是掛在甲板外的,僅甲板上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長。

更何況還有附件裏的那些照片。一共五張照片。照片裏的東西,是某種我不認識的生物。其中一張的背景是某船隻的甲板,我想大概是漁船。這生物橫躺在船尾甲板上,照片邊緣露出幾隻漁民的光腳丫子,按比例可以推算該生物體寬一米多,長度則不清楚,因為那東西還有一截是掛在甲板外的,僅甲板上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長。

這不是魚,而像是某種海洋裏的軟體生物,色澤奶白,我懷疑它活著的時候是半透明的。這顯然不是烏賊或章魚,也不像水母,在我可憐的海洋生物學知識裏,一時之間能想出的軟體生物也就這幾種了。這東西的身體扭曲著,或者它天生就是這樣的螺旋狀。其實,用邏輯判斷也能推想出,這必然是一種從前未被發現過的生物,否則梁應物怎麼會如此鄭重地把照片發給我。

在另三張照片裏,這生物被放到一個玻璃房裏,應該是個生物實驗室吧,肯定是低溫抑菌的環境。這次沒有參照係,我估不出它的全長。其實我並不確定玻璃房裏的這個生物和甲板上的是否為同一隻,這隻的顏色深了,呈淡黃色,身體的長寬比例也變了,顯得更瘦。和甲板上時最大的區別是扭曲得更加厲害,怎麼形容呢,活像塊擰緊的抹布。

也許是縮水。當我在飛機上重新看照片時,這樣想道。如果是同一個生物,看起來實驗室裏的它要比甲板上幹枯了許多。但也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另一隻,因為這組照片裏的最後一幅,是在某個大冷庫裏拍的。第一次看時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些掛著白色冰霜的長條物體,就是前幾幅照片的生物。照片裏這東西被擠得滿滿當當,上下摞起三層,我數出了三十二條,實際那個冷庫裏的數字肯定遠大於此。

深海裏有太多人類未發現的物種,漁民一網撈起條從未見過的魚類或甲殼類並不是什麼稀罕事情,何況這樣的大海嘯,把原本人類接觸不到的深海物種卷到近海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一次發現那麼多同類的大型生物,這就不尋常了。這也許就是梁應物鄭重其事地把照片發來的緣故吧。

我這樣想著,心裏卻對此仍懷著不解。不,這樣的理由還不夠。

以我過往的經曆,梁應物絕不會認為,這點點稀奇事就足夠吊住我的胃口。我死盯著電腦屏幕,想看穿那裏麵的奧秘。必然是更要緊的事情,從他要求我看過這些照片後,“勿備份即刪除”就能看出。

在這封信裏梁應物沒有進一步的解釋,甚至在我征求報社的意見後,回信同意赴日,他也沒有再和我聯係,手機郵箱都是如當天夜裏我接到使館一名工作人員的電話,讓我次日一早去辦特別簽證,簽證完三小時,我收到了關於機票信息的短信。再一天,我就在這架飛機上了。我當然明白這是他的安排,更確切地說是X機構的安排。他無法私下和我聯絡,隻能這樣生硬地公事公辦。包括這封電郵內容,恐怕也會在他的工作記錄中備案。所以要得到更多的內情,恐怕隻有等我到了日本,見到他本人以後了。

當我研究不明生物照片的時候,聽見後排有兩個人開始說話聊天。這是一架直航包機,根據我上機以來的觀察,乘客全都是和災後事宜相關的,有醫療隊、外交人員等,還有幾個中年人,根據聽到的零星對話,讓我猜測他們的專業應該與核電有關。

後麵這兩個人隻是閑聊,卻讓我一時猜不出他們的身份。沒多久,他們把話題轉到了核輻射上,坐在我正後方的那個人說了一句緊要話。

“你還別說,我們在這兒擔心輻射,卻有人為了輻射巴巴地往福島跑呢。”“為什麼?瘋啦?”另一個人奇怪地問。“怎麼你不知道嗎?現在全世界那些個研究核輻射對生物變異影響的課題小組,都去福島了。多少年沒有實彈試驗了,他們本來都圍著切爾諾貝利周圍的那片死區做研究,現在福島核電站這一泄漏,看架勢就要趕上切爾諾貝利的影響了。聽說這輻射量,可要比普通的氫彈爆炸大得多呢。”

“是嗎,那可真是為了搞研究連命都不要了。雖說都會穿防護服,但如果一直待在中心區,多少總會受影響的吧。萬一再爆炸幾次,這……”“人家可不像我們這樣惜命,哈哈。那些消息靈通點兒的,一號機爆炸後就過去了。反應慢點的,現在也都在往那兒趕。都說福島那兒……”他壓低了聲音說,“原本就有日本的核試驗基地,知道的人,都明白要出大事。”

我對他後麵說的這些沒譜的事情不關心,僅前麵的那條信息,就讓我突然之間明白過來,難道照片裏的東西不是什麼新物種,而是變異生物?

可是哪有這麼快就變異的呢,這才幾天啊。但隻有變異生物才說得通呀,X機構那麼早就派出團隊去福島,是否就是去觀察核泄漏後的生物變異的呢?如果照片上的生物,是因為受了核輻射而在短時間內變異的,那就有足夠的理由來解釋梁應物的鄭重其事了。不對不對,不可能是變異。基因突變是發生在單個個體上的,而那張冷庫照片裏,有那麼多的長條狀生物,不管其原形是什麼物種,難道會突變成一個模樣嗎?

我思前想後,翻來覆去,一時間腦子裏亂作一團。用腦過度,我終於困了,竟不知不覺地靠在椅背上睡過去。之後空姐把我叫醒,提醒我關閉電腦,快降落了。我嚇了一跳,小桌板上的電腦上閃著屏保,希望沒被人看去那些照片。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掃過一眼,也看不明白那是什麼吧。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收好電腦,一邊等待降落,一邊腦子又轉到了照片上。

梁應物以X機構的身份請我去日本,除非他很確定我能幫到他,否則以他公事公辦的性格,是不會發這封郵件的。X機構一向都很注重保密。

我能幫到他嗎?我怎麼現在都一頭霧水呢。他反倒對我這麼有信心?還是有一些照片上沒有透露出的事情,在等著我?

仙台機場早已經被海嘯衝得一片瘡痍,複開之日遙遙無期。飛機是降落在福島機場的,出關有專用通道,速度很快。不像其他人,我是獨自一個,誰都不認識。也不能完全這樣說,整架飛機上,有一個我似曾相識的人。那是個相貌英挺的男子,三十許的年紀,上飛機時他盯著我瞧。我認識他嗎,記憶裏找不到。那麵容陌生中帶著一點點熟悉。我的記性不錯,像這種情況,頂多從前在什麼場合與他有過一麵之緣,並且肯定沒說過話。

出關時又看見了他,和他一起的其他幾個人,聽口氣像是某個援助機構的。但他並沒有加入同伴的對話,目光遊離,掃過我的時候,衝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