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童(1 / 3)

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麼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隻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

五點,陳果的車出現在中華街北口。

“今天采訪順利嗎?”上車後她如往常般問我。“不錯,遇見兩個福建的研修生,從田村市逃過來的。”“田村?那兒是重輻射區了。”陳果啟動了車子,隨口說道。“是啊,其中一個還被河童咬傷了。”我一邊扣保險帶一邊說,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這樣隨意的說話態度最容易降低對方的戒心,一個不防就會說漏嘴的。

“什麼?”陳果像是沒聽清,畢竟“河童”可不是個常用名詞。但這也是教科書式的標準反應,我心裏想,裝作聽不清再問一次,可以給自己多點時間想應對方案。“河童,日本傳說裏的妖怪。”陳果失笑:“怎麼可能。”

“好像這幾天田村市附近開始有奇怪生物的傳聞,看見的人,認為那就是日本傳說裏的河童。那個人就是在河岸邊被一個從水裏躥出來的東西咬了,嚇得夠戧,覺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陳果發出不屑的嗤鼻聲,說:“哪有什麼河童,估計也就是條大水蛇之類的東西。以訛傳訛,都是自己嚇自己。現在總有人抓到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就當寶給報紙報料,其實隻是自己生物知識不夠。哪來的那麼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覺得呢?”她問我,“你覺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樣。”我說。然後我們便不再談這個話題。“麻煩你了。”下車時我道謝。“那明天還是老時間?”

“對。”我點頭。小姑娘還是太嫩,我目送著車離開,心裏想。她先前的對答聽起來自然流暢,但有的時候,破綻不在語氣,不在神態,而在最基本的邏輯。她一開口,就錯了。

這些話如果換一個人說,那沒問題。但陳果是什麼人,她是X機構的準成員,超乎尋常的人和事必然見識得多了,連“年”這種東西都的確存在,為什麼河童的存在就絕不可能呢?起碼不該在詳細了解之前,就下這樣的否定判斷。以她的身份,在我說出關於河童的傳聞之後,應該表現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機構為什麼來日本,難道不就是為了變異生物嗎?關於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釋,難道不正是因核輻射而產生的生物變異嗎?

陳果明顯回避的態度,反倒讓我確信了,河童之說並非空穴來風,並且X機構已經介入此事了。

那個咬出可怕傷口的不明生物,到底會是什麼呢?也許陳果現在正趕回中華街,想要找到那位傷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結結巴巴地拜托他幫我借一輛助動車。他笑說那可是歐巴桑才騎的——這句話對我稍有點複雜,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歐巴桑”這個詞才領會的。然後他好像說,幫我借輛摩托車來。

其實我也許不該讓他幫忙,我不清楚他和X機構的關係到底怎樣,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獨自調查,不受陳果或梁應物的幹擾。不過在這樣的時候,也隻有求他了。難不成讓我去偷一輛?

飯後有人敲門,是林賢民。他問我覺得小說怎麼樣,要我多提意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天忙於采訪寫稿,還沒來得及通讀。結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樣子,連說對不起太心急了,打擾了。他這樣真誠地道歉讓我頗窘,隻好趕緊再客氣回去。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麼會有兩個日本人麵對著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手機鬧鈴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時。給山下打電話,他果然已經到了辦公室,說車已經準備好了,讓我在樓前稍等,馬上給我把車帶來。他的語氣有點兒古怪,我琢磨著其中的滋味,等瞧見他把車慢慢騎來,頓時就明白了。

他見了我的表情,把車停下給我鞠了一躬,說了一堆抱歉的話。不是說給我搞輛摩托車的嗎,結果眼前的這輛,連助動車都不算,這是電動助力車吧。山下解釋半天,我才搞明白,原來昨天他答應下來,回去一想不對勁,依照日本相關法律,助動車和摩托車,不論排量大小,都是要駕駛許可的。我一個外國人,哪來的許可。

這樣的事,放在中國,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混過去的小事情。但在日本可沒人會擔待違法的風險,也不會鼓勵客人去做這樣的違法事情。這是民族性的不同,未必日本的嚴格就一定勝過了中國的人情,但現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點了。

臨出發的時候,我請山下告訴四十分鍾後會開車來接我的陳果,今天我自由行動,不需要她的車了,昨天臨走時忘記對她說,請他代我道個歉。

“那您今天會在哪兒呢,如果她問起來的話。”“隨便看看,附近隨便看看。”我說。我覺得我的日語大有進步,果然硬著頭皮講是有用的,當然這也非常考驗對話者的領悟能力。

我騎著電動自行車上路了。在國內很少見到這樣的車,這種車會在低速時提供輔助電力,我騎得越快,輔助電力就越少,到每小時二十五公裏以上,電池就不供電了,全靠人腳踩。所以這個車雖然帶了個“電”字,但最高時速和普通自行車是一樣的,隻是騎起來輕鬆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著地圖完全不騎錯的話,也得三十多公裏,一個多小時車程。

浪江町在南相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東北方。我手上有一張中華街買的福島縣地圖,在浪江町的某處畫了個圈,那兒就是四川老板侄子錢德成遇襲處。

我一路騎去,地圖和實際路況符合程度極高,我想應該不會騎錯路了。一邊騎一邊想事情,先從腦子裏鑽出來的,竟不是錢德成所說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剛剛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賢民問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幾頁書稿,然後便很快睡著了……

別扭的文字有很強的催眠效果,但內容卻很有吸引力,透過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極強的熱力來,我想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寫,應該會是很好的作品。我仿佛還做了個與此相關的夢,但具體的內容卻不記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沒有日月星辰,天空永遠是斑斕的,無日夜之分。那斑斕有時平靜,這世界便被一片絢爛包裹著;有時暴烈,天上那無數的色塊就一脹一縮,仿佛許多隻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長,蝌蚪就會越發的靈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長到極致,就會斷裂,等到那時,蝌蚪並不會變成蛙或其他什麼,而是就此死去。所以,這世界的高等生靈,都是在生命最濃烈時死的。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團。這團似是液體,又似是氣體,又似是另一種空間形態,不知多深,生靈從這團中發源,相傳死去之後,會回歸其中去。

這是何等光怪陸離的世界啊,連我都不禁佩服起林賢民的想象力。這是他從非常人的世界中回來時,所攜來的財富嗎?

那些怪異的蝌蚪形象在我腦海中盤旋了一會兒,就慢慢地模糊變異,化為了另一個蠕動著的張牙舞爪的東西。那是籠在一團黑影中的生物,有半個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粗壯,渾身掛著泥漿和黏液。

這就是錢德成描繪的河童,他遇襲時是黑夜,當時又驚慌失措隻顧逃竄,其描述和實情必然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這和日本民間傳說裏的妖怪河童,還是有挺大不同。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就曾寫過以《河童》為名的短篇小說,裏麵的河童如四五歲兒童般大小,麵如虎,身披鱗,水陸兩棲。而河童最著名的標誌,就是頭頂有盤狀的凹陷,盤中水滿則力大無窮,無水則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聽錢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這真會是日本傳說的河童,多半是一種特殊的生物。從他的傷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極強,嘴張開能塞進少年的拳頭,沒有撕咬痕跡,仿佛一下就把肉咬掉,幹淨利落。這就有點兒可怕了,通常的肉食猛獸是做不到這點的。

錢德成是個快遞員,出事那天他從田村市送一份快遞去浪江町。那是震後的第三天,核泄漏的嚴重性還沒有充分暴露出來,快遞社利用摩托車當交通工具,大多數地方都可抵達,收取的費用是平日的數倍,所以快遞員們一方麵把送貨當成是救災的一部分,一方麵也樂得多掙些辛苦錢。收貨的人家離核電站二十公裏左右,似乎相當地守舊,盡管政府已經建議撤離,卻遲遲未動。錢德成猜測送過去的貨品,也許就是些基礎性的抗輻射藥物。

東西送到後,返回途中忽逢一場這時節罕見的暴雨,恐怕是地震所造成的氣候異象。錢德成停了摩托車,到一座石橋下避雨,不多久就遭遇了襲擊。據他說,“河童”是從溪水中突然躥出來的,當時已經是傍晚,因為下雨導致天色又格外黑,而他更是躲在橋下,幾個因素相加,讓他壓根就沒看清楚“河童”的模樣。

“河童”從水裏出來時,幾乎沒有聲響,他正在努力把一根受潮的煙點著,突然感到小腿上劇烈的疼痛,手下意識地往傷處格擋,觸到了一個冰涼滑膩的活物。眼睛去看時,卻是一條咬在腿上的黑影。

我問過錢德成,會不會是某種肉食魚,他搖頭說堅決不可能,因為他看見了河童的四肢。兩條後腿大概踞在岩石上,嬰兒般的手則抱著他的腿。更多的細節他也說不出了,反正他拚命掙紮,尖叫嘶吼,幾秒鍾後那河童就帶著從他腿上咬下的肉潛回溪水中去了。而他連滾帶爬回到道路上,也不管雨大風急,騎上摩托車就跑。也算他有基本的急救知識,摩托開了一陣發覺不對,停下來撕了褲管把傷處紮起來,否則他會因為失血過多倒在半道上。

事後,錢德成聯想到這幾天聽見的一些傳聞。田村附近有好些人在河裏或溪水裏,瞧見快速掠過的黑影,都說是被大地震和海嘯驚了的河童。於是,錢德成越發地肯定,咬了他一口的,必然是受驚而變得暴躁的河童了。

我把電動自行車騎得飛快,電池差不多已經不出力了。我的背囊裏有刀,但麵對傳說中的妖怪,或者,有恐怖口器的凶猛怪獸,這樣的武器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呢。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麼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隻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