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冷時光(2 / 3)

就像曾經的甄妃。

她羨慕著,讚賞著,同情著,惋惜著的女子。她跟自己說,最多不過就是重複那樣的命運。身在一處,心在一處。

可是眼前這男子卻毅然決然地要帶她遠走高飛。

她開始覺得,自己也許比甄妃幸運。

她沒有再拒絕。

明日的這個時候,就是第五日,蒼見優會帶她潛逃出旖秀宮。這時她突然問他:“臨走之前,可有辦法讓我再見見紅萱?”

蒼見優頓時猶豫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看到,她的眸子燦若流星。

紅萱暫且還居住在夜來閣。因為薛靈芸尚未定罪,夜來閣的一切也就暫時保留著。隻是,縱然景物陳設沒有絲毫的變化,心情卻不一樣了。

紅萱終日愁眉。

有時,夜不能寐。

就在薛靈芸脫離旖秀宮的困縛的當晚,她趁著還有少許的時間,便央蒼見優帶她去了夜來閣。彼時紅萱因夜涼而乍醒,竟然看到月光映照出薛靈芸的身影,她又驚又喜,眼淚也雙雙流下來。有一個瞬間薛靈芸幾乎動了帶紅萱一起出宮的念頭。但是,他們是逃亡。前路茫茫生死難料,她想,怎能帶著紅萱一起受苦。

而紅萱亦是說,不能。

她說:“多一個人,隻會拖累你們。”說完了,又仰麵望著蒼見優,竟撲通一聲跪下來,磕頭道:“蒼將軍,紅萱將會永遠為您和昭儀祈福。”

蒼見優連忙扶她起身。時間所剩已經不多。又說了幾句潦草的臨別珍重話,薛靈芸不得不丟開紅萱的手。

夜來閣寂靜一片。隻有低低的風聲,像在唱訴著離別的淒苦。

紅萱目送薛靈芸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裏,輕輕地撫摩著腕上戴的那條手繩,就如同在將自己的心事細細地說給誰聽。

笑容漸漸溢出來。

“短歌,我戴著這手繩,就仿佛你從來沒有離開我。薛昭儀跟著蒼將軍逃出這樊籠,是不是也就好像延續了當初甄夫人和王爺的殘夢?又或者,也是將你我受縛的心,都一並解救了呢?他們會帶著我們畢生的心願,離開這樊籠。他們的自由,便是你我,是這宮牆之中所有受束縛的靈魂共同的期許。你的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他們的,對不對?”

說著,紅萱輕輕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似有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穿透了綠紗窗。

出宮的過程,比曹植想象的順利。穿過宮門,城門,馬車一路沒有受到任何的阻撓。很快,就到了城外的樹林。

蒼見優早已等候在那裏。

此時薛靈芸已說不出對曹植的感激。曹植卻笑言,既為知己,便無須言傳,也可心領神會。薛靈芸抱以嫣然的一笑。

隨後曹植牽過馬,把韁繩遞給蒼見優,再從箱子裏拿出幾袋盤纏放進馬背上的布袋裏,說道:“事不宜遲,你們速速離開吧。”蒼見優向來不善言語,此時,已經無法說出心中的感激。唯有道了一聲:“王爺保重。”

曹植不由得心中一顫,道:“後會有期。”說罷,複雜的眼神也落在薛靈芸深深蹙著的眉心。他知道,後會有期隻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這場逃離,縱然他們能夠平安,將來也未必有機會再見了。他看著那形削骨立麵容憔悴的女子,越發覺得不舍,便看她張了張嘴,似要說話的樣子,他立刻轉了身,騎上馬,急急地催著馬兒跑開了。

風蕭瑟。天空幽暗。仿佛四周所有的一切,都在泣訴著這場離別。

背後,漸漸傳來女子帶哭腔的呼喊:王爺保重。

王爺保重。

一遍一遍,反反複複。在空曠的樹林回響。馬背上的曹植眼眶轟然潮濕,終是落下淚來。霧氣蒙夢的山林,頓時變得更加模糊。

薛靈芸一直動也不動地站著,望著曹植離去的方向,直到那背影凝成一顆黑點,而終於消失不見。她滿麵淚痕。要用多少篇幅,多少華麗的筆墨來講述她和他之間的那些過往呢?縱然是斷斷續續,沒有過促膝談心,沒有過朝夕相對,可是,那深厚的情誼,卻比山高,比流水長。她也曾一度錯覺自己對他的感情是男女之愛,可是漸漸明白,那份仰慕,是出於這世間最美好最值得仰慕之人的愛惜與敬重。那段心思,幹淨得無暇透明。

良久,蒼見優回頭的時候看見薛靈芸僵然佇立的神情,他的哀傷亦是無盡蔓延。他溫柔地攬了薛靈芸的肩,以沉默做安慰。她還在盯著曹植遠走的方向,喃喃道:“他就這樣走了。”說著,又慢慢地轉過臉,仰頭望著蒼見優,“真的還能後會有期嗎?”

“能。”

蒼見優沒有多想。他隻知道這肯定的回答其實不過是一句安慰的話。前路茫茫,吉凶難料,哪裏說得清未來會怎樣。而薛靈芸又何嚐不明白。這一時間,她和曹植之間的過往,從相識到相知,共同經曆的畫麵都鮮活的浮動在眼前。她便那樣站著,很長的時間,動也不動。

深深地握緊了拳頭。

不多時,突然從樹林的一側跑過來一個人。蒼見優愕然地看,竟是錦簇,那個由郭後做主賜給他的江南美人。他顯然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出現感到震驚不已。卻聽錦簇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道:“將軍,帶我一起走吧。”說話間,蒼見優才注意到,錦簇還背了一個蘭色的布包,儼然就是要遠行的模樣。他搖頭:“我已經無暇顧及你了。”

錦簇卻挑眉道:“是不能,還是不願?錦簇知道將軍始終都認為錦簇是皇後派來監視將軍的。但是,請將軍相信,錦簇一心跟隨將軍,決無加害之意。”言辭雖懇切,但蒼見優卻鐵了心,便徑自將薛靈芸扶上馬,一邊頭也不回地對錦簇說:“我再也不是什麼將軍,你且珍重吧。”

策馬揚鞭。

將錦簇丟在空曠的樹林裏。

匆促間,蒼見優忘了問錦簇是如何找到他的。他不知道,在他自將軍府打點行裝的時候,錦簇便發現了。所以一路都跟著他。看著他進宮,出宮,又來了這裏,錦簇像一片卑微的影子。可是,他最終還是沒有將這片影子帶走。

錦簇站在幽靜的樹林裏,突然便失去了方向。烏雲漸漸散了,陽光透過縫隙,班班駁駁地灑了一地。她隻覺得冷。

薛靈芸一反常態地緘默著。逃亡的時候,休息的時候,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無聲的。連續幾個時辰的山路,他們依然沒有走出京城的地界。

天漸漸黑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想到這句話的時候,薛靈芸忽然開了口,道:“我們能逃去哪裏?”

但如今這各國群雄割據的局勢倒也卻不同於往昔,隻要能出了魏國的地界,便勉強也算可以安枕無憂了吧。蒼見優便回答道:“我們去蜀國吧。聽聞那裏幅員遼闊,土地肥沃,還有數不盡的仙山美景。我們去看蒼山的明月,峨眉的日出,還有峽穀高原,激流險灘,或鄉野阡陌,蕪雜集市,一切的景致,應有盡有。”這樣一說,薛靈芸總算是有了些笑容,在腦子裏勾勒出一幅幅唯美的畫麵來。

同一時間,在皇宮裏。是正午時分,旖秀閣發現走失了關押的囚犯,曹丕勃然大怒。那時,郭後亦怫然不悅,她對曹丕道:“臣妾立刻安排羽林騎出宮追捕。”

曹丕卻拂了手,道:“這件事情,朕會親自安排。不勞皇後費心了。”這樣的話一說出,郭後震驚不小。她本欲辯駁,可曹丕似故意不給她機會,又道:“罷了罷了,你且回懿寧宮去吧。”她頓時有如含了一顆生冷的石頭,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她望著曹丕背對她的身影,黯然地行了一個禮,道:“臣妾告退。”

然後步履沉重地緩緩走出了禦書房。

白花花的豔陽在瞬間刺痛了她的雙眼。她深深地埋下頭去。她知道,她已經失去曹丕的信任了。或許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到來的時候終究也是心痛難過。這麼多年,她的確是背著曹丕做了許多並不光彩的事情,又尤其是對甄妃,隨著傳言的遊走,事態的緊張,一步一步,到如今這局麵,她想,怕是很難再獲得曹丕如從前那般完整毫無保留的信任了罷。

可是——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君王的讚賞,為了六宮的臣服,為了自己的聲譽威望,說到底,也統統不過是為了超越那個已經死去的女子在自己愛人心目中的地位。

為了一個永生不可磨滅的陰影。

她做錯了嗎?

她撫著心口問自己。卻找不到回答。

曹丕聽著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突然,拔出牆壁上懸掛的寶劍,就在空蕩蕩的禦書房裏舞了起來。劍勢淩厲,就仿佛從涓涓細流到滔滔江海,愈發不可收拾。他想到多年前的甄妃與曹植,想到如今的薛靈芸和蒼見優,心中的那股怒火蜿蜒湧進了身體的所有經絡。也想到那些有關郭後的傳言,以及他多多少少曾親眼看到的事實,他突然覺得,身邊再沒有誰可徹底地信任了,他猶如置身在布滿了欺騙與謊言、陰謀與背叛的世界。

縱然皇袍加身,周圍卻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