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冷時光(3 / 3)

出逃的第二日。

大雨。

山泥傾瀉。蒼見優和薛靈芸困在一間廢棄的破廟裏。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總是在掩蓋著什麼。薛靈芸感到莫名的憂惶。

倏而。

似有馬蹄聲響起。由遠及近。近了,才聽清楚是激烈龐大的。他們的神經猛地抽緊,跑到門外,卻已被追兵團團圍住。

而領頭的,竟是曹丕本人。

他們駭然地退回破廟之內。雨勢漸收。曹丕響亮的聲音傳進來:“朕今日要活捉你二人。”他們彼此對望一眼,神態間已是絕望。

這時,蒼見優突然盯著破廟一側那些高高壘著的瓦缸。剛進來的時候他們檢視過,每一個瓦缸裏麵都裝著劣等的醴酒。想必是附近鄉野的酒家看此地空曠,暫時存放在這裏的。蒼見優的心中漸漸浮起一個念頭。

而同時,薛靈芸亦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盯緊了那些酒缸。

他們彼此對望一眼。不用言語。卻已是心領神會。笑容便同時綻開在兩個人的愁眉上,連雨勢也驟然停歇。

“你怕嗎?”他問她。

她微笑著搖頭,明眸間,是一貫的堅定。他便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有蜀中仙山的日出雲海,繁星明月都縈繞在這小小的廟宇。彼此隻覺坦然,滿足。或許縱然安平盛世富貴榮華裏的相望不相守,逃避壓抑和假做的疏離,都不如此刻刀山火海間的一次凝眸。

而結局,生或死,悲或喜,已經不那麼重要。

於是,便在曹丕正欲下令人馬衝進破廟的時候,破廟裏,燃起了熊熊的火光。那火光鮮紅,熾亮,將陰鬱的曠野點綴得如同盛放了爛漫春花。

那火光,燒進了在場每個人的瞳孔。

曹丕隻覺得已然堅硬麻木的心腸也豁然吃痛,就像有無數的螞蟻在鑽,針在刺,像有無數的結要勒得他窒息。

他大吼起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頓時,嚴陣以待的兵馬亂了秩序。有的救火。有的尋人。可大多數都在破廟的邊緣徘徊著,遲遲不敢靠近。

破廟的屋頂塌陷了,橫梁,瓦片,門框,窗欞,統統麵目全非地傾倒,砸落。後來,民間傳說,就在那堆廢墟裏,一共挖出了六具燒焦的屍體。

六具殘骸,有一具是女子。

從體態與衣著來看,那便是薛靈芸。她的頭頂,還別著幾乎快要熔化的火珠龍鸞釵。那寶釵焦黑而扭曲,隻能依稀辨認出一點輪廓。當侍衛們將寶釵雙手呈上遞給曹丕的時候,馬背上的男子,即便麵對千軍萬馬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是,在低頭的一刹那,他竟然流淚了。侍衛們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仿佛看了就會被判冒瀆之罪。他原本是這世間最偉岸的君王啊,他的眼淚,比任何俗物都要珍貴。他卻隻是捧著那燒焦的寶釵,往事曆曆,浮現在腦海。他的心裏有一段無聲的呐喊,卻不能說給任何人聽,他說,若早知是這樣的結局,朕寧可放你自由,也好過眼睜睜看著你在朕的麵前化為烏有。朕對你,並非那樣狠心,並非沒有情意,可是,你到底也不明白。

沒有誰明白,他的高高在上,他的無敵寂寞。

六具殘骸,另外的五具都是男子,其中有四名,都在屍體的附近找到了羽林騎的令牌。而沒有令牌的那一個,他們紛紛認定,便是蒼見優。因為他的皮肉縱然腐壞,可左腳腳踝處,曾經受過極嚴重的傷,縱然愈合了,也在骨頭上留有印痕,那些羽林騎的侍衛們都很熟悉他們曾經的中郎將大人,便對那傷非常肯定,並且從一些燒剩的衣服布料,以及體形特征來看,那具焦屍,也和蒼見優異常的吻合。

蒼見優死了。

曹丕在命人將火珠龍鸞釵收好帶回皇宮的時候,極度厭惡地看了看蒼見優的屍體,然後長籲一口氣,拉動了韁繩。

揚鞭絕塵而去。

從此後他依然是一國之君,依然操控著無數人的生與死,依然寂寞高高在上,依然對往事耿耿於懷。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

隻是,那疲憊,那無奈,又深一層。

無可傾訴。

蒼見優死了。薛靈芸也死了。民間有關他們的傳說,漸漸地流傳開。就像當年的曹植與甄妃,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一段轟烈的傳奇,哪怕他們其實並不清楚其中的原委真諦。

那是黃初五年。

秋。

天地蒼茫,景色黯淡。

隻有薛靈芸知道,她並沒有在大火裏喪生,她是涅槃的鳳凰,浴火而得重生。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一心同蒼見優共赴黃泉的時候,破廟斷裂的橫梁砸落下來,將他們隔開兩變,熊熊的烈火,成了他們無法逾越的鴻溝。

渾身肌膚在烈火的熏烤之下越來越灼燙難受,突然地,有一隻手,猛地抓了她一把。她嚇得失聲尖叫,但轉臉卻看見那個叫錦簇的女子,她不由分說扒下了她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還摘了她頭頂的簪花和珠釵戴上。她亦步亦趨,不知道對方是要做什麼,錦簇卻在那時大笑著推了她一把,將她推進了佛像背後的一口僅能容下一個人的坑洞裏,她的後腦撞到坑洞的壁,疼痛感漸漸覆蓋了她,她有點暈眩,臨到昏迷之前的一刹那,她看見佛像睡著倒了下來,將坑洞的入口幾乎全部遮住,隻留下一點點細小的縫隙。當她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外邊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皇宮來的人早撤走了。她試著呼救,恰好有路過的農夫聽到她的聲音,便找了附近的村民一起來將佛像搬開。

她活了下來。

她並不知道錦簇為何要那樣做。她似乎想要替代她。變成她。她沒有看見在大火裏穿著她的衣裳和發飾的錦簇,像走火入魔一般,穿過了激烈的火焰,直奔到蒼見優的身旁。那時候的蒼見優,周身都是燃燒的火焰,安靜地躺在那裏。他終於沒有再推開她,她便也安靜地躺下來,躺在他的身旁,任由火勢蔓延吞沒了她。她想,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守在他的身旁。她將自己打扮成薛靈芸,因為老家的長輩們曾說,人在死後是會迷惑的,你縱然並不是那個人,但你將自己扮成那個人,你也可以成為那個人,成為他心裏的那個人。她想,她總算可以和蒼見優相守了吧。哪怕是在陰間,共黃泉路,飲忘魂湯,在他身邊,就是最好的證明,證明她愛他,是沒有心機沒有虛假的,是可以為他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

而且,假扮薛靈芸,使她脫困,活下來,卻和自己心愛的人永世相隔,自己也總算成了勝利者。錦簇知道蒼見優心係薛靈芸,她無法不嫉妒嫉恨她。她想,到最終陪在蒼見優身邊與他一起魂歸九天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將帶著對他的思念寂寞地獨活於世,我也算為自己的委屈討了一個公道,可以償還這些日子以來最大的心願了吧。

那場火,燒斷的,是多少癡心,多少肝腸。

錦簇沒有想錯,寂寞獨活,是薛靈芸的全部餘生。

她去了蜀國。

蒼山的明月,峨眉的日出,峽穀高原,激流險灘,或鄉野阡陌,蕪雜集市,蒼見優描述的一切一切,她都看過。

沒有他在旁。

思念最盛的時候,便連眨眼呼吸都會痛。甚至偶爾還有無聊的百姓們將他們的故事宣揚講述。那些半真半假的細節,總是激起她無數的回憶。而每當他們說到那場大火,就仿佛是對她用刑,一遍遍地提醒她,蒼見優已經葬身於火海,他們的誓言再無法兌現。

可誰又知道,當時火海裏那具被所有人都認定了是蒼見優的屍體,其實,隻是一個對蒼見優感恩擁戴的羽林騎侍衛,他用錦簇對待薛靈芸的方法,替代了蒼見優,在他昏迷的時候將他扔進破廟裏那口枯井中,令他得以逃過此劫。而同為習武之人,受傷也是在所難免,侍衛的腳踝,跟蒼見優舊時受過的傷幾乎分毫不差。再加上羽林騎中許多人對蒼見優平素的為人品行也是極敬重的,他們雖然不確定那具屍體到底是不是蒼見優,但卻希望曹丕不要再加以追究,希望事情早日平息,希望這天可以給蒼見優一個逃生的機會。而那名忠心耿耿的侍衛,並不在此次跟隨曹丕前去追捕的人馬裏麵,他是悄悄混進來跟著隊伍一路來到破廟的。所以,縱然他失蹤,縱然有人認得他當時也在火場,甚至懷疑那個真正死去的人就是他,但那些人也沒有揭露出來。那些鎧甲銀刀的羽林騎,有時候,在私下裏想想自己或許是為他們曾經敬重的中郎將大人做過一點什麼的,驕傲的情緒便會上來,滿心都是未酬的壯誌。

所以,錦簇沒有辨認出那具被烈火熊熊包圍燃燒的屍體其實並非蒼見優,她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與蒼見優一同赴死。

蒼見優還活著。

跟薛靈芸一樣,活在這茫然塵世間某個幽暗的角落裏。他們相互並不知道。相互思念著,悼念著,靠回憶支撐,與孤獨同眠。

他也曾去到蜀國。

蒼山的明月,峨眉的日出,峽穀高原,激流險灘,或鄉野阡陌,蕪雜集市,他向她描述的一切一切,他都看過。

亦是,沒有她在旁。

這清冷的時光,便就年複一年,垂垂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