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詞的過渡期
本章又可命名為:第五樂章,詠歎調——希求安寧,終於無法安寧。
本章所寫詞人在時間上均屬於跨越北、南兩宋時期的人物。
這個階段,正是天下大亂的特殊曆史時期,而此前的最後一位大詞人,正是周邦彥。周邦彥去世前三年,方臘造反,他去世後六年,北宋政權就滅亡了。
從前一個王朝的滅亡,總是積貧積弱,到了最後,終於無可收拾。兩宋的情況特別,它不是積貧積弱,而是積富積弱。若論經濟與市場的發達水平,它超過以前的任何一個王朝,當然也超過任何與之同時的民族。但就是隻能繁華,不能強大。終於國亂、民亂、家亂,把個北宋王朝斷送了。
國家亂,因為它快要滅亡了。可怕的是,這些亡國製造者們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沒有能力知道這政權就要完了。他們還在繼續著自己的美夢,該迷信道教依然迷信道教,該無休無止地享受奢華依然無休無止地享受奢華,其中的主要人物就是宋徽宗趙佶,以及他身邊的那一群弄臣。
金聖歎批評《水滸傳》,有一個著名的觀點,叫作“亂自上始”。這觀念真可謂慧眼知迷,一語道破了大宋王朝滅亡的“天機”。
國家亂,詞壇也亂,但這是另一種亂。這種亂的集中表現,就是流派紛呈,各有所好。秦觀、周邦彥時代,雖然也有一些異聲,特別是有蘇東坡那樣的文學巨人的出現。但詞壇的一般趨向,還是以晏、柳、周、秦為主調。但到本階段來臨時,已經發生大的變化。婉約派自作正宗之想,其中的人物既多,詞作更多;豪放派開始嶄露頭角,東坡之後,雖有一段沉寂,但隨著葉夢得等詞人詞風的興起,出現新的曆史征兆;加上變亂突發,終於釀成一場以豪放詞風為主旋的大風暴。雖然在這個時期,它還處在初始階段。隱逸之詞風,亦產生一定影響。從而,官僚詞人的統治地位遇到挑戰。一些隱逸風格的詞作開始進入主流話語地帶。俳諧體詞作,乘風突起。俳諧體在晏、歐時期,也曾有過個別作家與作品,但影響了了,到了這個時期,卻成為一個不可輕忽的流派。而這一派詞作對後世的影響,更是無可限量。
如此等等。
因為亂,所以要總結,在此期間,詞論的分量明顯加大。此前已有詞論,但較少。這個時期產生了李清照的《詞論》和王灼的《碧雞漫誌》。尤其後者可以說是宋代詞論中裏程碑式的著作。
王灼,字晦叔,號頤堂,四川人,大約生於公元1081年,與葉夢得、朱敦儒、李清照約略同時。公元1145年,客居成都碧雞坊,總結宋詞的優劣得失,寫作《碧雞漫誌》,4年後成書。他本人也是一位詞人,但不以詞名,而以詞論享盛名於天下。《碧雞漫誌》一書,於中國詞史而言,確實意義非凡。它的主要價值在於:
第一,它總結了北宋詞壇的曆史,並為當時的文學批評,提供了一種十分有益的經驗;
第二,它的寫作方式,亦成為此後數百年間詞學批評的一個範本。
你盡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你很難完全脫離它確定的“調調兒”。《碧雞漫話》完全可以稱為中國詞學史上的一塊基石。
李清照的《詞論》也很有價值,此處不議,將在詞人李清照一節中另作敘說。
也因為亂,這個時期的詞作便帶有濃重的過渡性質。不是說這個時期沒有傑出的詞人,也不是說這個時期沒有傑出的詞作,而是說這是一個探尋與轉型的時期,在它之後,宋代詞壇便出現了新的曆史高潮期。
詞壇亂加上政壇亂,尤其公元1127年的“靖康”大亂,對宋代詞風產生巨大影響,從此詞走兩端,為南宋詞壇的興衰定下了基調。
這個時期的另一特征是無論什麼人都要作詞,官僚文人作詞,隱逸文人也作詞;文人作詞,武將也作詞;男性作詞,女性也作詞;正人君子作詞,讒佞小人也作詞。其中有3個人物,特別值得注意。
第一位人物是李清照。李清照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具光芒的人物之一,也是中國女性文學家中最為顯赫的人物。她的出現,不能說不得益於那個詞學時代,同時,她本人也為這個時代增添了奇光異彩。
第二位人物是宋徽宗趙佶。皇帝作詩,古已有之。但皇帝作詞,尚不多見。他的詞正如他的繪畫與書法一樣有名。皇帝為詞壇增色,說明詞已然成為上層主流社會認可的文學樣式。大晟府的成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宋徽宗親作親為,更為這個論斷加添了一條鐵一樣的注釋。
第三個人物是朱熹。朱熹是宋代大儒,並且是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前,還有周敦頤、程顥、程頤二兄弟與張載,加上朱熹,稱為濓、洛、關、閩四大儒師。但周、張二程都是不作詞的,尤其程氏兄弟,更與詞藝反對。朱熹身為大儒,開始作詞,證明詞的影響也進入了儒學的核心層次。
隻是這一階段的初期,還是以周、柳、秦、晏的詞風為主,以後出現變化,從此魏紫姚黃,各聘一時之色。但很快又發生巨變,國難來了,政權亡了,於是有良心有複國心的人奮起反抗,殺賊複土成為社會生活的主旋律。於是新的詞人出來,新的詞作問世,新的詞風驟起,愛國詞成為最有震撼力量的詞作類型,並為日後以辛棄疾為代表的新的時代的到來作出了範式。
有一點須說明,詞人與詞派並非絕對一致,有的詞人一人數風,有如黃庭堅;有的詞人隻是一風,有如晏幾道。詞史自當以詞作為第一,詞人為第二,詞、人兼顧,酌情安置,二者參差之處,將隨文說明。
第一節 繼續婉約詞風的詞人
這一階段的早期,繼承晏、柳、秦、周詞風的最多。或可以說,那個時段的詞人,人人皆為婉約之詞。但自靖康國難,情勢驟變,一些詞人格調發生質變,也有一些詞人,雖世態大變,在詞風層麵,依然故我。但這不說明他們不愛國,不仇敵,隻是各人的表達方式不同罷了。昔日李白、杜甫均經曆安史之亂,杜詩風格巨變,李白詩風依舊,但兩個人的人品並無高下之分。
這裏主要介紹的詞人是:陳克、周紫芝與呂謂老。
1.陳克
陳克既是詞人,也是英雄烈士。
陳克(1081-1137),字子高,號赤城居士,臨海人,今屬浙江省。他父親為蘇東坡所賞識,屬於蘇派門下人物。他自幼隨父親去過很多地方,居住金陵時,與葉夢得相交甚厚。1134年,尚書呂祉在健康統軍,他被薦為參謀,從此開始參與國軍之事。他有頭腦,有見解,尤其有收複故土的熱血與決心,曾專門著書,為宋政權恢複故土出謀劃策。1137年,因為淮南東路兵馬鈐轄酈瓊叛宋降金,殺害呂祉,陳克奮勇鬥敵,不幸被擒。金人希望他投降,他哪裏肯,要他屈膝,他也不從;於是堆起柴火威嚇他,他麵對威脅,罵不絕口,“聲震如雷”,被金人殺害。終年47歲。他的死,在宋軍民中引起極大悲憤。
陳克的詞頗有特色,後人評價他的詞,說“子高不甚有重名,然格韻絕高,昔人謂晏、周之流亞”。①那詞風是傳統的,婉約式的,可見雖不“英雄氣短”,也能“兒女情長”。
先看他的一首《菩薩蠻》:
綠蕪牆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階飛。烘簾自在垂。
玉鉤雙燕語。寶甃楊花轉。幾處簸錢聲。綠窗春睡輕。
寫得輕輕雅雅,一番承平景象。可見這是一個喜愛平和生活的詞人,若非如此,怎能觀景如此之細膩,寫意如此之懇切,一字一句,都是安閑。
然而,熱愛生活,又有個如何生活的問題。這一點,作者絕不苟安平庸,所以他的另一闋《菩薩蠻》,便有了諷喻。
赤闌橋盡香街直。籠街細柳嬌無力。金碧上晴空。花晴簾影紅。
黃衫飛白馬。日日青樓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塵。
雖然詞作依然清爽俏麗,但細品那意味,卻又別有所指。因而清代張惠言認為這詞的內容是“刺時”的。
另有一首《謁金門》,寫別愁離恨,風調直追小晏詞,細品,卻又另成一種韻律。
愁脈脈,目斷江南江北。煙樹重重芳信隔。小樓山幾尺。
細草孤雲斜日,一向弄晴天色。簾外落花飛不等,東風無氣力。
2.周紫芝
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隱,號竹坡居士,宣城人,今屬安徽省。他與蘇門弟子張耒並李之儀、呂本中等都有良好的關係,並曾向他們請教過學問。他本人頗有才學,但仕途很不順利,且家境貧寒,直到紹興十二年,即公元1142年,他61歲時,才得中進士。雖然做過一段樞密院編修之類的文官,不過平平而已,別人既不注目於他,他對自己似乎也不滿意。或許是長期的困境扭曲了他的心靈,或許是別有原因,他曾經阿諛過大奸人秦檜,他的人品因此頗為後人詬病。
周紫芝其實是位很不錯的人才。他的詩學蘇門一派,又有自己的風格,並不為江西詩派的風氣所束縛和誘導。他少年時作詞,最佩服晏幾道,自稱:“予少時酷愛小晏詞,故其所作,時有似其體製者”。①後來雖有些改變,基本的情調還是小晏一派。唯色彩淡然,如驚豔美婦洗卻鉛華。但他經曆多,視野也比小晏詞寬展開闊。所以風格雖似小晏,內容並不那麼單純。他的一些山水之作,尤其寫得感慨猶深。他曾有《竹坡詞》傳世,《四庫全書總目〈竹坡詞〉提要》說他的詞“從晏幾道入,晚乃刊除穠麗,自成一格”。
這裏引他一首《鷓鴣天》:
一點殘■欲盡時,乍涼天氣滿屏幃。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調寶瑟,撥金猊,那時同唱《鷓鴣》詞。如今風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
第一句“一點殘■欲盡時”,寫的是燈,殘燈,而且將滅——“欲盡時”,憂傷氣氛已然十分濃鬱。第二句,寫天氣,天氣是乍涼之中又露出一絲暖意,比之“乍暖還寒”的寒,更其令人心沮,因為這天氣已經“滿屏幃”矣。第三句再寫梧桐與雨,又都是秋天之中的典型景物。俗語謂一葉而知秋,梧桐葉大,更為敏感。偏偏它碰到的又是三更雨。秋雨涼,夜半的秋雨顯然更冷,更何況,那滴滴秋雨落在梧桐葉上的聲音,在詞人聽來,分明就是“別離”二字。
換頭處,先來一個回憶。“調寶瑟,撥金猊,那時同唱鷓鴣詞”,請注目——那時——那時的瑟呀,猊呀,唱呀是多麼溫馨之至呀,然而,今天——看看現在吧,隻剩下“如今風雨西樓夜”,這樣的夜晚,當真是“不聽清歌也淚垂”。
3.呂謂老
呂謂老,一作濱老,字聖求,槜李人,今屬浙江嘉興。生卒年亦不可考。據相關文獻推論,大約與張元幹、陳與義年齡相仿。他在北宋末年做過小官吏,南宋紹興中期還在世。他以詩聞名,對北宋王朝的滅亡,有痛切之心。曾作詩雲:“憂國憂身到白頭,此生風雨一沙鷗。”
據後世評論家考證,他在宋代不甚著名,但他屬於那種名氣不大但作品很出色的詞人,這樣的文學之士,曆代皆有之。他們本人或者默默無聞,或者小有名氣,他們依賴的隻是自己的作品,然而作品之不朽就是作家之不朽。比起那些空頭文學家——即隻有虛名並沒有真才的文學家,實在是一種值得高傲的事。
呂謂老的詞風“婉媚深窈,視美成、耆卿伯仲耳”,①正屬於晏、柳、周、秦一派。他的一些傑出之作,完全可以和秦少遊一論短長。他的詞風近於秦觀,又以長調居多且寫得曲折委婉,在在情深,一些令詞韻味尤多。這裏先引一首《浣溪沙》:
做得因緣不久長,驚風枝上偶成雙,歸來夢魂帶幽香。
燈下揉花春去早,竹間影月索歸忙,十年前事費思量。
倏忽而來,倏忽而去,但那詞作之音,依然韻味悠長。
他的名作《薄幸》,尤其享盛名,有實績,不但寫得憂情似水,尤其寫得意象驚心。
青樓春晚,晝寂寂,梳勻又懶。乍聽得、鴉啼鶯弄,惹起新愁無限。記年時、偷擲春心,花間隔霧遙相見。便角枕題詩,寶釵貰酒,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攜手處、花明月滿?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閑對芭蕉展。卻誰拘管?盡無言,閑品秦箏,淚滿參差雁。腰支漸小,心與楊花共遠。②
上述三人之外,向子■、呂本中、曹組、蔡伸、康與之等,均為婉約詞裏手,而且各有所能,隻是考慮到他們別有所長,或另有他因,將在下麵各節分述。
總而言之,婉約一路,乃是宋詞最基本的風格與情式,不論宋詞初期、中期還是晚期,也不論是歌舞升平時期還是社會動亂時期,甚至這王朝遭受滅頂之災的時期,都不曾中斷過的。可見人之憐情愛美之心,雖萬死而難辭。
第二節 再興隱逸之風的詞人
宋詞不以田園隱逸詞為上。雖然在其早期,也曾出現過林逋這樣的山林隱逸之才,但那隻是一聲“異響”。宋詞原本是歌堂舞榭的產物,它因歌堂舞榭而生,也因歌堂舞榭而美。它天生一段太平富貴之氣,雖然它的真正主人,一半在學士,一半在歌女。
但田園隱逸之風,在我國曆史久遠,且在一切大的文學品種中幾乎均有上乘表現。詩歌史上更是名家名作迭出。陶淵明自是一位巨匠,王維也是一位大師級人物,韋應物、柳宗元均為山水大家。相比之下,宋詞在這幾個方麵的成績小了。因而,山水隱逸之詞作為一個品種,便顯得彌足珍貴。但看朱敦儒、向子■的一些作品,或許這種詞風也有可能漫延開來,就是成一大派,也並非全無可能。不幸的是,靖康之恥來了,辛派豪放詞來了,南宋的國運,亦在曲折飄搖之間,縱有小成,終招大敗。山水隱逸種種,竟至成為幻想。到了南宋晚期,也隻有所謂江湖詞人、詠物詞人,而沒有真正的山水詞人、隱逸詞人。此處專辟一節,敘述本期詞人的隱逸之作,原因在此。需要補充一句的是,這些作隱逸詞的詞家並非專攻此道,他們同時也是抒情詞者。
1.朱敦儒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號先壑老人,又稱伊水老人,洛川先生,洛陽人。他前半生與仕途沒有瓜葛,但他有學識,有才華,也有影響。雖然不入仕途,但名頭響亮。那情形頗有些布衣隱士的風采。而他本人,雖身為布衣,能以布衣而自足自樂,生活得很是有趣。北宋時,他曾被召到京師,準備讓他做學官,他一聽,不同意,委婉地謝絕說,自己本是山林之性,野慣了的,官祿不是我的願望。這個官職被他推辭了。這樣,南渡之前,他一直隱居在洛川,是他一生最平和自在的時期。靖康國難後,洛川沒辦法住下去了。他攜家從洛陽逃到安徽淮陰,又從淮陰逃到江西洪州,從此七逃八轉,直到今天的廣東南雄時稱南雄州的地方才算安頓下來。此後,宋高宗屢次召他入京,他都推辭了,直到1133年,他53歲時,終於在友人的勸說下,到了杭州。趙構親自對他麵試,他的回答條理清楚,議論曉暢,趙構高興了,賜他進士出身,任命他秘書正字。後幾經升遷,一直做到兩浙東路提點刑獄。這樣經過了13年,有人彈劾他專立異論,這罪名原有些可怕,更可怕的是把他與主戰大臣李光聯係在一起,於是被罷掉官職。趙構對此還發表一通歪理謬見,尤其令人感到專製者的可怕與可厭。次年,他請求回歸鄉野,便到今浙江嘉興去隱居。這次隱居,又是6年。這6年也是他山林隱逸的另一個高峰時期。到了1155年,他已經74歲了,秦檜為了籠絡他,先讓自己的兒子與老人的兒子交往,又請他出來做官,他同意了。這樣又過了幾年,秦檜死了,他的官也做不下去了,1159年死在浙江居住地。
以中國傳統理念評價,他屬於晚節不終這一類,《宋史》作者為他作傳時,出於對他的惋惜,曾以同情的口吻寫道:“談者謂敦儒老懷舐犢之愛,而畏避竄逐,故其節不終雲。”①
看來在中國想做個隱士也難呐!
朱敦儒有詩文集行世,但後來都散佚了。獨詞作三卷流傳至今,《全宋詞》收錄其詞作240餘首,屬於較多產的詞人。
他一生幾經變化,詞風也隨之改變。或有隱士之風,或有英雄之慨,或有國家興亡之感,或有希求報國之音。早年詞既寫放蕩輕狂,也寫逍遙林下,將這二者加在一起,便形成他特有的狂逸詞風。有一首被人稱為其“自述”的《鷓鴣天》,便是這風格的生動寫照。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又有一首《驀山溪》,寫鄰裏相歡,更多鄉俗氣息,雖係有錢人言語,那風那景,在繁華都市確實尋它不見。
鄰家相喚,酒熟閑相過。竹徑引籃輿,會鄉老、吾曹幾個。沈家姊妹,也是可憐人,回巧笑,發清歌,相間花間坐。
高談闊論,無可無不可。幸遇太平年,好時節、清明初破。浮生春夢,難得是歡娛,休要勸,不須辭,醉便花間臥。
還有幾首《朝中措》,也都是一派鄉間野老風格,這風格實在裝不出來更做不出來的,非出自內心者不似。隻是這野老並非無才無學,而是有一肚皮詩書說不盡的。其中二首,一寫“饞病老難醫”,一寫“筇杖是生涯”。其一雲:
先生饞病老難醫。赤米厭晨飲。自種畦中白菜,醃成饔裏黃韭。
肥蔥細點,香油慢煼,湯餅如絲。早晚一杯無害,神仙九轉休癡。
其二雲:
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擔花。把住都無憎愛,放行總是煙霞。 飄然攜去,旗亭問酒,蕭寺尋茶。恰似黃鸝無定,不知飛到誰家。
2.向子■
向子■(1085-1152),字伯恭,號薌林居士,河南開封人。他早期仕途順利,25歲即恩補假承奉郎,以後做到知開封府。他命運的改變,與靖康之變北宋政權滅亡有莫大的關係。他原本胸有大誌,又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1129年,金兵侵犯湖南時,他正在譚州太守任上,於是率領軍民,堅守城池,守城達8天之久。1138年他做平江知府時,金人派使者議和,他不肯“拜金詔”,並上書皇帝要求拒絕議和。這一下惹著秦檜了。逼壓之下隻好退休回家。此後10多年,他隱居在臨江的“薌林別墅”,一直到1152年故世。
向子■首先是一位愛國誌士,因而與朱敦儒執意做隱士有著性質層次的區別。朱敦儒做隱士,是自覺自願,而且矢誌於此,樂此不疲。若不是北宋政權滅亡,他很可能一輩子都把這個隱士做下去的。北宋滅亡,家破國亡的慘痛打擊了他,也激怒了他,爾後才有出山做官的行為。由此觀之,朱敦儒是隱而難隱,向子■則是難而後隱,但他的心一直是熱的。雖然退居林下10多年,每有觸動、便感慨叢生。他實在放不下他所忠心的國事、民事、天下事,他是隱其身而不能隱其心。作為著名詞家,他雖然也寫過不多隱逸山鄉之作,但那不平之氣,卻是任何山鄉美景都遮蔽不住的。
向子■詞作不少,水準也高,他把自己南渡前的詞作,分為上、下兩卷。他的編法,一改傳統的順時序編法,而是上卷為“江南新詞”,下卷為“江北舊詞”,這編法也體現了他重視現實的心態與追求。
他的詞以南北分界,同時也體現了宋詞由北向南的轉變特色。他的詞風原本屬於清麗柔婉一派,早期詞作這個特點尤其突出。中期詞作不多,多為憂國憂時的作品。到了晚期,人在林下了,環境變了,心態也有所變化。其主要特點是內在矛盾無法調和。一方麵有些心灰意冷,甚至有些聽之任之的頹然想法,另一方麵,依然家仇國恨縈繞心頭。
向子■風物在眼、隱逸在心的詞作不多。有一首《驀山溪》,頗有些山水情致。其詞雲:
掛冠神武。來作煙波主。千裏好江山,都盡是、君恩賜與。風勾月引,催上泛宅時,酒傾玉,鱠堆雪,總道神仙侶。
蓑衣篛笠,更著些兒雨。橫笛兩三聲,晚雲中、驚鷗來去。欲煩妙手,寫入散人圖。蝸角名,蠅頭利,著甚來由顧。
這詞下半闋,當真有些山情水意;但那上半,依然不似,神也不似,形也不似。畢竟這是一位經過戰爭、經過挫折又忠心耿耿於君王的朝官。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曆史,不能忘記自己的故有身份,所以那架勢那口吻,還是極少真的隱逸之氣。他的特點是不重名利,但要做事,名利小於山水,但事業大於一切。
不僅如此,他的內心感喟差不多就和青年人的愛情一樣,一時“才下眉頭”,一時“又上心頭”。比如他的《秦樓月》:
芳菲歇。故園目斷傷心切。傷心切。無邊煙水,無窮山色。
可堪更近乾龍節。眼中淚盡空啼血。空啼血,子規聲外,曉風殘月。
但是後來,他的心有些靜了,或者說他不再對南宋政權抱有幻想了。但直到去世,他的心底還是有一絲火光在亮著。他去世前,有一首《減字木蘭花》,正是這般情態。
斜紅疊翠,何許花神來獻瑞。粲粲裳衣。割得天孫錦一機。 真香妙質。不耐世間風與日。著意遮圍。莫放春光造次歸。
全詞景、色均好,唯其結尾一句“莫放春光造次歸”,知道這並非真的隱士之言。
3.揚無咎
揚無咎,舊作楊無咎,經唐圭璋先生考證,正名如是。
揚無咎(1097-1169),字補之,自號逃禪老人,又號清夷長者,清江人,今屬江西省。
揚無咎一生未入仕途,是一位真正的布衣之人。後來隱居山林,與向子■有唱和,是很好的朋友。雖是好朋友,心態與價值取向可是兩樣。在向子■,是難而後隱,退居山林是不得已的,就算百般強迫自己適應,心中的熱火始終不曾止息。揚無咎則是不隱而隱。他既不像向子■,是被動地隱居,又不像朱敦儒,是聲名四振的隱居;他是不隱而隱,隱與不隱,對他並沒有特別的差別。退居山林,在他幾乎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沒人強迫他,也沒有什麼名頭引誘他。古人雲“求仁得仁複何怨”?他連“求”都沒有,天生一個山野之民。
他本人富於才華,不但是很有手段的詞家,而且是著名的畫家,尤其擅長畫梅,天下聞名。但他生性耿介,一生最不屑的就是依附權貴。秦檜掌權,也曾屢次征召,被他一一拒絕。宋高宗喜歡他的宮梅,打算召見他,他聽到信息,連夜“遁去”,讓趙構找不到他。他對朋友卻好。他為範端伯畫梅,還要題詩四首。可見隻要他情願,他也是非常易於接近的人。他的這種人格,體現了他山林隱士的本性。他著有《逃禪詩》一卷,現存詞170餘首。
文學史家稱“揚無咎詞的題材較窄,大多為應酬、獻壽、詠梅和寫節序等作品。”①雖有關國家興亡之詞,數量不多。其實隱逸之作,題材原來就有限,它的關鍵不是題材寬窄而是眼光如何。陶淵明的詩,題材也不寬,王維的田園之作,也是如此。隻要眼光獨到,便能寫出別樣的心得。
他的朋友為西湖作畫,題名“總相宜”,他一見,靈感來了,作《水龍吟》一首,其詞其意,確有山林隱士之風。
當年誰種官梅,自開自落清無比。一朝驚見,危亭岑立,繁華叢裏。知是賢侯,有難兄弟,素書時寄。縱舞攜如意,吟騷短發,無從訴、心中喜。
卻對斜枝冷蕊。似於人、不勝風味。冰姿斜映,朱唇淺被,欣然會意。青子垂垂,翠陰密密,尤堪頻憩。待促歸禁近,邦人指點,作甘棠比。
他又有《柳梢春》16首。各有風姿雅性如許。雖然也談情事,也抒心懷,但那寫法,分明山中林下一派。雖寫情,不寫得那麼媚,不寫得那麼深,不寫得那麼愁,也不寫得那麼切。縱然有些“狠“語,也絕非晏幾道式的;縱然有些情話,也不是柳耆卿式的。且聽他說:
為愛冰姿,畫看不足,吟看不足。已恨春催,可堪風裏,飛英相逐。
隻應自惜高標,似羞伴、妖紅媚綠。藏白收香,放他桃李,漫山粗俗。
開頭即好。因為愛這梅花,所以畫也畫不夠的,唱也唱不夠的。“為愛冰姿,畫看不足,吟看不足。”然而“已恨春催,可堪風裏,飛英相逐。”他寫春,也與眾不同。別人是賞春踏春遊春,不想春歸去。他是“恨春”,為什麼恨呢?因為這春天總在催促他心愛的梅花,結果弄得“可堪風裏,飛英相逐。”
下片,專力寫梅。前麵寫梅,是梅與春天相關聯,此處寫梅,則寫梅花與桃李之比較。桃花李花,其實也很美,但與梅一比,不行了,他們不過是“紅妖媚綠”。這個形容詞在兩宋詞中真真罕見。這個不算,梅花不僅高潔,而且有風度,有氣量,於是“藏白收香”,不跟這些俗物“玩”了,讓他們鬧去吧——“放他桃李,漫山粗俗。”
詞本美文,又可歌可詠,所以“粗俗”二字,最是少見,然揚無咎想得出,做得到,且做得好,讓人一見,不覺點頭。
能寫山水田園詞作的人,還有一些,選出這三位作代表,似也夠了。
但總的看,這類詞作未能演成大觀。實在作隱逸詞也太不容易。他需要有閑,有錢,有境,還要有才。首先沒有錢不可以。有錢不一定代表銀子多,但生活必須有保證;否則饑腸轆轆,詞興沒了。又須有境,非有妙山水,才有妙詞作。還要有閑——有時間。最後還要有才能,這才能兩字便是畫龍點睛的那一“點”。否則景觀雖奇,你隻是“有眼不識泰山”,也完。
第三節 俳諧體詞及其詞人
俳諧體詞,也稱滑稽詞、戲謔詞或俳詞的,顧名思義,這是一種十分通俗且有趣、好玩的詞體。它不僅通俗,而且滑稽、諷刺,甚至幽默,廣而言之,連一些筆墨遊戲之作也可以歸入其中。
北宋早期,已經出現著名的俳諧詞人陳亞。他的作品也很有名,但流傳下來的不多,《全宋詞》隻收錄到他的4首《生查子》,這些詞的特點,是內含不少中草藥名,現在讀來,也屬平平。因為後來的元曲已達到很高的通俗境界,不知不覺間,便把陳亞的作品比下去了。但遙想陳亞當年,也是一種很超前很有想象力的創造。
宋詞受本身條件限製,作雅調容易,作通俗詞反而有難度。因而自有詞作以來,尤其自有宋詞以來,總是雅者為多,俗者為少。北宋詞家,柳永算是比較通俗的。細細品去,也是俗雅相間,外俗內雅。大多數詞人,尤其婉約一派詞人走的還是高雅的路數。而且認定惟有如此才算正宗、正派。蘇東坡名頭響亮,他的詞在北宋期間尚沒有幾個響應者,滑稽一派無疑顯得更為另類。在這意義上,俳諧體詞乃是一聲“異響”。但它的珍貴之處也在於此,奇異之處也在於此。而且從中國文學史的宏觀發展曲線看,正是它也唯有它才成為元曲的先導之音。然而在當時,命運確實有些不濟。與那些主流派詞人相比,他們隻能算作邊緣性詞人。
比較著名的俳諧體詞人有張山人、王彥齡及其夫人舒氏、曹組、蔡伸、張兗臣、邢俊臣、張繼先、康與之等。這裏介紹的幾位,都有詞作傳世,隻是他們中有些詞人並非隻作俳諧體詞而已。
1.曹組
曹組,字元寵,陽翟人,今屬河南省禹縣。生卒歲月無考。他是俳諧體詞的中堅性人物。王灼在《碧雞漫誌》中稱其為“滑稽無賴之魁也”。①他不但善作滑稽詞,並且是一個非常聰明而又風趣的人物。但他的性格與學識均與科考不能銜接。所以他雖然“少遊太學,有聲名”,但他六次入考,都考不中,這樣的考生,夠倒黴了。
但他名頭大,詞作的衝擊力也不小。王灼曾說:“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① 他在皇帝麵前得些寵愛,則是事實。所以雖然六次科考不中,到宣和三年,詔赴殿試,賜進士第。有一則傳聞說,宋徽宗在玉華閣召見他,問他說:“你就是曹組呀?”他馬上作一首《回波詞》回答雲:
隻臣便是曹組,會道閑言長語。寫字不及楊球,愛錢過於張補。
楊球、張補都是當時的供奉,他現場“抓哏”,趙構聽了禁不住大笑起來。
相傳曹組最有名的俳體詞,是他所寫《紅窗迥》百餘篇,但已經不可見,《全宋詞》所收曹詞,並非一味滑稽,不少詞作一樣婉約可愛,但那通俗的風格都是有的。有幾首詞,不但氣韻悠然,而且明白如話,確是佳品。還是先看他的一首《品令》:
乍寂寞。簾櫳靜,夜久寒生羅幕。窗兒外、有個梧桐樹,早一葉、兩葉落。
獨倚屏山欲寐,月轉驚飛烏鵲。促織兒、聲音雖不大,敢教賢、睡不著。
這般風格,在全宋詞中確實如奇花異草,不甚多見,惟那詞情詞韻,是很美的。
還有一首《醉花陰》,寫一群早春時節的女孩兒,寫得鮮麗活潑,不但裝束趨時,而且個個可人。詞雲:
九陌寒輕春尚早。燈光都門道。月下步蓮人,薄薄香羅,峭窄春衫小。
梅妝淺淡風蛾嫋。隨路聽嘻笑。無限麵皮兒,雖則不同,各是一般好。
另有一首《相思會》,話說人生短長,句句通俗,又句句有哲理。那詞寫道:
人無百年人,剛作千年調。待把門關鐵鑄,鬼見失笑。多愁早老。惹盡閑煩惱。我醒也,枉勞心,謾計較。
粗衣淡飯,贏取暖和飽。住個宅兒,隻要不大不小。常教潔淨,不種閑花草。據見定、樂平生,便是神仙了。
曹組詼諧,與皇室關係近,但他沒有佞臣之名。
2.張繼先
張繼先,字嘉聞,生卒年亦不詳。他是漢代張天師後裔,到他這裏已經是第三十代天師了。宋代帝王,崇信道教的多。他身為道教教主,與皇室關係密切。崇寧四年,賜號虛靖先生。因而他的詞集亦命名為《虛靖先生詞》。《全宋詞》收集其詞56首。 這56首詞,多與道教思想相關。其中《點絳唇?小小葫蘆》,寫得極有風格。
他的幾首《沁園春》,也很有特色。內容是道家的,但對門外之人並非沒有啟發,那語言自然也是很通俗的。其上半闋雲:
急急修行,細算人生,能有幾時。任萬般千種風流好,奈一期身死,不免拋離。驀地思量,死生事大,使我心如刀劍揮。難留住,那金烏箭疾,玉兔梭飛。
他還寫過5首《度清霄》,從一更寫起,直到五更。這種形式我國各地民歌中常見,且流傳非常廣泛。這裏引其中的第2首:
二更二點二更深。宮鍾聲絕夜沉沉。明月滿天如瀉金。同光共影無昏沉。起來閑操無弦琴。聲高調古驚人心。琴罷獨歌還獨吟。鬆風澗水俱知音。
與曹組相比,張繼先的詞作似乎更民間化些,這大約也與道教的生存方式有關。曹組的詞作風格近乎中國民族戲曲風格,而張繼先的詞作確乎帶有某種民間文學的味道。
3.蔡伸
蔡伸(1088-1156),字伸道,號友古居士,仙遊人,今屬福建省。他文武全才,南渡前,主要做地方官;南渡之後,他被張俊聘為幕僚,成為南宋軍隊中一個知名人物。張俊屢敗金兵,也有他的功勞在內。後來又相繼為滁州、徐州、德州、和州的行政長官。他性喜詩、歌、書、畫,而且都能親曆親為,不僅欣賞而已。他於1115年27歲時中進士,與兄蔡佃、弟蔡伷被時人稱為“三蔡”,兄龍弟虎,皆為才俊。他有膂力,善騎射,能挽弓二石。這樣一個人物,在北宋詞壇上,遠可追範仲淹,近可追賀方回。
蔡伸詞並不限於俳諧體。他詞作多,流傳至今的有170多首。詞路也寬,其風格與向子■頗有些相近,而且兩個人南渡前曾同官徐州,彼此多有唱和。詞評家評品他們兩位的詞作,認為向子■的詞作水平更高些。但這要看比什麼,如果比通俗詞,向子■恐怕不是對手。
蔡伸的婉約詞也作得很有成績,《蒿庵論詞》的作者馮煦甚至認為他的優秀作品“亦幾入清真之室”。①想周邦彥是何等人物,能和他的詞格搭上界——不要說入其室了——也沒有幾人。他的一首《蘇武慢》,確實寫出了婉約意境。他的通俗詞寫得更有名些。詞學大家劉永濟先生作《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專設《兩宋通俗詞及滑稽詞》一個節目,共選詞11首,尺度不可謂不嚴,其中就選了蔡伸兩首詞。這兩首詞確實寫得非常通俗,而且別成一種審美境界。讀婉約詞讀得有些審美疲勞的讀者,換看此詞,確實開心。其一為《長相思?村姑兒》:
村姑兒,紅袖衣。初發黃梅插稻時,雙雙女伴隨。
長歌詩,短歌詩。歌裏真情恨別離,休言伊不知。
這詞自然非常出色,但他的通俗詞作還有不少。如他的《極相思》二首,做的雖是婉約詞人最拿手的題目,卻寫得曉暢直白,別有風姿。其二雲:
相思情味堪傷。誰與話衷腸。明朝見也,桃花人麵,碧蘚回廊。
別後相逢唯有夢,夢回時、展轉思量。不如早睡,今宵魂夢,先到伊行。
還有一首《惜奴嬌》,題目雖然美豔,語言卻樸實靈動,不落俗套。倘若我們讀小山詞讀得多了,被那纏綿清麗弄得頭昏,有些扛不住,那麼換這首《惜奴嬌》一覽,或有金鳳祛暑之功效,也未可知。作者這樣寫道:
隔闊多時,算彼時,難存濟。咫尺地、千山萬水。眼眼相看,要說話、都無計。隻是。唱曲兒、詞中認意。
雪意垂垂,更刮地、寒風起。怎奈這幾夜意。未散癡心,便指望、長偎倚。隻替。那火桶兒、與奴暖被。
4.劉燾
劉燾,字無言,號靜修,長興人,今屬浙江省。他的生卒年月無考。但從現有資料看,他的年代或早一些。他1088年進士,1188年提點淮南東路刑獄,1125年除秘閣修撰。靖康之變時,他因為擅離職守,曾被李光彈劾。
劉燾自是一位才子,很年輕時便在太學中享有盛名,被人目為“八駿”之一。他的文章有特色,曾得到蘇東坡的賞識。他的書法也極見功夫,尤其善寫草書。他的詞以《轉調滿庭芳》最為有名,劉永濟先生將此詞列入通俗滑稽體之內。他這詞確實清新活潑,生活氣息濃鬱,與他詞兩樣。全詞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