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詞的昌盛期
本章亦可名為:第二樂章,高潮——將詞藝推向巔峰。
這一時段,從蘇東坡登上詞壇算起,到周邦彥逝世為止,前後約60年時間。
這個時期,是宋詞發展的最開放的時期,也是內外環境的最好時期。在這之前,宋詞的高峰階段尚未到來,在這之後,不但高峰漸逝,國家又即將麵臨危難關頭。昔日晏、歐時代的歌舞升平是看不到了,就是王安石變法那樣的大舉措業已灰飛煙滅。國家的複興已然沒有多大希望,恢複舊河山也差不多成了一種幻想,就是詞人的地位與生存狀況也是江河日下。雖然依然有佳句,依然有名作,但那種蓬勃向上波瀾壯闊的局麵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而現在這個階段,卻猶如船出三峽,頃刻之間,江便寬了,水便闊了,人便多了。彼一時,隻是涯高水險,這邊也危急,那邊也吃緊;此一時,竟不覺順風高起,船若遊龍,好一派空闊無邊的大景象便赫然在即。
這個時期,詞壇亦顯現出以下四個特征。
其一,本期的詞壇人物最具光彩。當然不是人人超越前賢,不讓後俊,但最具光彩的人物顯然就出在此時。依本書的看法,宋代詞人中最偉大的8人依時序為:柳永、蘇軾、秦觀、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薑夔、張炎。他們分屬於6個時段,其餘5個時段各有1人,這個時段就有3人之多。尤其是蘇東坡,舉凡有點文化的中國人,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文學,沒有不知道蘇東坡的。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宋詞,也沒有不知道蘇東坡的。蘇東坡堪稱大宋時代的第一品牌。前麵提到名人效應,最具名人效應的人物,就是蘇軾。
其二,此期的詞作影響最大。影響最大不說明水平最高,但那水平一定不低。在此之前,影響最為廣泛的詞作當是柳詞,然而柳詞的風格不夠高雅;最具權威性的當是晏詞、歐詞,然而,它們又不夠新潮,不夠時尚。而這一期以蘇、秦、周、晏、黃為代表的詞人詞作,卻是又易傳播,又格調高雅,且風格多樣化。此之後,南宋詞或向豪放方向擴展,或向精細方麵深入。走豪放之路的多少有點偏離了詞的主流傳統,走精細一路的,又多少脫離了詞的一般性受眾。唯有蘇、周時代的詞作,不偏高也不走低,恰恰當當,允新允故,能俗能雅,是一個最具影響力與內涵力的階段。
其三,詞人成群崛起,詞的創作整體效應好。詞的創作有別於詩,詩的創作可歸於個人,詞的創作則需要一個相對的群體。因為它在長時期內均與歌與舞與飲宴相聯係。
這個階段的詞人,大體可以劃入兩個圈子。一個是以蘇軾為領袖的文士圈子,一個是以周邦彥為領袖的大晟詞人圈子。前者的特色是文人才士,各騁風流,後者的特色是精益求精,更具專業精神。這樣的局麵,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也不多見。
其四,各種風格流派開始萌動、發展。我在前麵說過,詞的風格不限於豪放、婉約兩派,但即使僅限於這兩派,其中的一派也自本階段肇始。在此之前,隻有俗雅之別,沒有豪放,婉約之別——因為蘇東坡正是豪放詞派的首創者。不僅如此,本期詞人的風格複雜,秦觀既不同於乃師蘇軾,黃庭堅也不同於同門秦觀,晏幾道既不同於黃庭堅,周邦彥更不同於晏幾道,加上獨立於上述諸人的王安石、晁補之、陳師道、趙令畸等,可說千舟競渡,萬騎奔騰。雖然不見得所有流派都能發揚光大,但那風頭走勢業已昭然若示。
一期而具四美,使這個時期的詞壇變得很不尋常,也因此故,本書才稱這個時期為昌盛期,是整部宋詞交響樂的高潮所在。
第一節 天才詞人蘇軾
1.東坡詞的獨特品性與曆史地位
評價蘇東坡,非用天才這個詞不可以。天才有兩層意思,一是他具有極高的天賦;二是他的天賦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不承認天賦是不可以的,那也不算實事求是。但僅靠天賦也不成。晏殊也是天才,但他主要是一個神童。先天條件極好早期開發也好,可惜有些生不逢時——他那個時候,詞的創作環境還沒有達到成熟的狀態。本人經曆也不算太好,表麵上看起來,少年得誌,中年得意,順風又順水,但曆練不夠。一個詞人,至少在才、情、曆、學、技幾個方麵都有相當的基礎才好。晏殊的曆練不夠,從小生活優裕百端,老來依然生活優裕百端,做個太平宰相式的詞人,夠了;做個劃時代的大詞人,那基礎就顯得薄。
蘇東坡不是這樣,他的先天條件既非常之好,超常的好,後天條件又完全可以滿足他成才的需要,而且為他的才能的充分積蓄、展露和噴發提供了良好的基礎。
蘇軾自是一代文學巨匠。平衡左右,瞻前顧後,恐怕連說他是一代文學巨匠都有些貶低了他。
他不僅是一個奇才,而且是一個全才;不僅是一個大奇才,而且是一個大全才。
蘇東坡在宋代的五大文學藝術門類中,穩穩占據了三個第一,有一項在第一第二之間,最差的一項也絕對一流水準這樣的成績,幾可說前麵沒有古人,後麵難有來者。三個第一是:
散文第一,詩歌第一,書法第一。
先說他的散文。蘇東坡在唐宋八大家中是非常出色的一員。一般說來,八大家中,可以分為兩個檔次,韓、柳、歐、蘇是一個檔次,水平更高些。老蘇、小蘇、王安石、曾鞏是另一個檔次。韓、柳、歐、蘇四位相比,大約隻有韓愈的成就與影響可以和蘇東坡一論高下。柳宗元、歐陽修二位又要略低一疇。古人喜歡用“韓潮蘇海”形容他們的散文成就,庶幾為是。
東坡散文,可說無所不能,舉凡論、策、敘、解、序、說、記、傳以及銘、頌、箴、讚、表、狀乃至書信、劄子、偈子等,都有精品文章在。他的文章不但無所不能,而且無所不精,無所不妙;不但內力深厚,尤其應用便宜,收放自如。仿佛信手招來,皆為妙語;揚手拋去,盡作詞章;而且風格情感,多種多樣;確實做到了喜、笑、怒、罵皆成文章。
他的散文如此,韻文也是如此。他的賦同樣名聞遐邇,婦孺皆知。雖然那寫法與傳統格式有些區別,但論到內容之精,形式之華,卻不讓古人。他的前後《赤壁賦》,尤其膾炙人口,蜚聲中外。
蘇東坡又是宋代天字第一號大詩人。雖然這已經不再是一個詩歌輝煌的時代,但他卻以自己的才華寫出多少引人注目的篇章,那成績且足以與唐詩比肩。蘇東坡的詩,一是才氣大,二是學問大。因為才氣大,他無論使用何種詩體都能得心應手,而且每每有傑作問世;因為學問大,他的詩又特別擅長使用比喻。比喻本中國詩歌最古老的傳統之一,自《詩經》以下,莫不如是。但像他那樣將比喻用得如此之多如此之好的,確實比較罕見。錢鍾書先生說:
他在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而且在他的詩裏還看得到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一連串把五花八麵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麵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裏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①
他的詩與其說以比喻勝,不如說以形象生動勝。正所謂大才氣加上大學問成就了大手筆。他的許多清新如畫的詩作,雖然也使用比喻,隻是比喻得恰到好處,讓人覺得不用這比喻反倒錯了,這比喻簡直就是妙手天成。所謂“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所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他的書法也是宋代第一。宋代書法以寫意為尚,所謂“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尚意正合才子的風格。因此,蘇東坡成不了柳公權、顏真卿。反之,顏真卿、柳公權也代替不了蘇東坡。宋代書法家很多,但以蘇、黃、米、蔡為最傑出的代表性人物。他名列首席,當之無愧。
詩、文、書法之外,他的畫也很有成就。他又是王維文人畫的重要的鼓吹者與繼承者。王維的畫法,在唐代還不是主流性畫法,但經他和他的同仁們的提倡、主導,在宋代就成了中國畫派的主流,且一直影響到元、明、清等後世的繪畫導向與創作。
蘇軾的文學才能,不僅在宋代,就是在整個中國古、近代社會,也是無與倫比的。若單以文章論,他不如莊子或司馬遷;單以書法論,他不如王羲之或柳公權;單以詩歌論,他不如李白或杜甫;單以繪畫論,他也不如王維或吳道子;但像他這樣的全才,且能品品類類都達到這樣的水平的,可以說是亙古以來,在中國曆史上還沒第二個人呢!
現在說他的詞。蘇東坡詞是否夠得上宋代第一,存疑,但那水準絕對是超一流的。一般評點宋詞,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周、柳、蘇、辛。那麼他至少就是宋代四大詞家之一。當然也有不同見解,也有明褒暗貶,但無論哪一種曆史選本,都不能輕視蘇東坡的。在傳統分類上,他是豪放詞人的代表。編選豪放詞他是重鎮。但婉約詞也少不了他,即使今人編選的《婉約詞粹》,也有他的大名大作在,而且一選就選了8首之多,較之晏殊入選的詞作還多。當今宋詞專家王兆鵬先生對詞的排序和詞人的排序進行量化處理,詞人的排位是:辛棄疾列宋代詞人第一,蘇東坡與周邦彥、薑夔並列詞人第二。名作選了40首,其排位是,蘇東坡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名列第一。四十首詞作中,東坡詞收入6首,名次分別為第一、第三、第七、第九、第二十三和第二十四位。前十二首中,蘇東坡詞入選四首,占去三分之一。辛棄疾入選了3首詞,分別名列第十、第十九和第二十九名,以前十二名計,入選一首。①綜合名人與名詞兩種因素,或者就該定東坡為宋代詞人第一,東坡詞為宋詞第一,也有根據。
欣賞宋代四大詞人——柳永、蘇軾、周邦彥、辛棄疾,最好以柳永與蘇軾對讀,以周邦彥與辛棄疾對讀。大致說來,柳詞仿佛一條河,蘇詞則是一座山;周邦彥仿佛一座聖殿,辛棄疾則更近乎蒼茫大地。
後二者且不言,隻說蘇、柳二家。柳永仿佛一條河,而且是一條大河。在他之前或同時,他之外的不論那個詞人,都是小景致,或者如花如草,或者如小溪、小丘,或者如園林亭榭,或者如田園景色。不但高不起來,而且長不起來。柳永一變舊風,不寫則已,一寫便一發而不可收。寫離情別感就寫他一個天昏地暗,寫羈旅生涯又寫他一個水白山青。
柳詞像一條河,而且絕不是一條馴服安靜的河。舊的傳統束縛不住它,一不小心,那河水就有可能越過堤岸,成瘋狂奔肆之狀。並非柳詞故意為災為患,而是舊的遊戲規則已經有些過景,正確評價柳詞,非使用新的遊戲規則不可。
蘇詞則是一座山,一座高山,與柳詞相比,它顯然更具立體感。實在這山是如此之高大、壯美,雖不欲獨騁風流,又有誰擋得住他的獨騁風流。後人評論柳永、東坡有豪蘇膩柳之說,亦在某種程度上表現了他們之間的這種山水之別。
造成蘇、柳這樣山水之別的有眾多的原因,其中一些原因已無法可考,要而言之,也有如下理由在。
首先,蘇東坡學問很大,儒、道、佛、醫,幾乎無所不通。柳永則長期生活在社會的中、低層。柳永的經曆,是蘇東坡缺乏的,柳永的情感投向也是蘇東坡難以理解的。所以他知識雖多,才智雖高,也寫不出“衣帶漸寬絕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的詞句。但他學問大了,很多平常事體,到他這裏,就可能產生新的見解,即常想他人所不能想,常寫他人所不能寫。他的“大江東去”等代表性作品,也不是柳永作得出來的,縱然能把它寫出來,也寫不到那個層次,寫不出那種氣象。
其次,蘇東坡多才高能。在他的時代,凡一個文人才子應有的才藝,他幾乎沒有什麼不擅長的。柳永則一心專注於詞作詞藝,雖然也寫過幾首詩歌,99%的精力全在詞上。其結果是柳永詞具有專業化特征,不但合音律,而且很生活化,二者合一,特別適合於歌伎們使用。所以他的詞才是真正的“暢銷作品”,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或暢銷書一樣。它不一定非有多高的格調或多大學問,它首先得能演能唱,而且好聽好唱。蘇詞多才高藝品格自不一般,風格也不一般,氣質更不一般,甚至有點鶴立雞群之感,但人們真正能理解它,欣賞它,把握它,顯然尚需時日。
再次,蘇東坡眼光高,柳永眼光辣。東坡詞流傳下來三百多首,數量不算少,而且風格多樣。雖然風格多樣,卻又不失其學士本旨。柳永則另走一路。他的詞有外柔內剛之性,但不寫豪放風格的詞;他的詞有通俗易懂的一麵,但不做文學遊戲;這些都與蘇詞不同。他的詞不以風格多樣取勝,而以視點新奇取勝,因為他長期在歌、伎隊中廝混,對她們的諸多生活細節、情感變化,不但看得細,尤其抓得準,加上語言生活化,不喜歡含蓄,所以在雅士們眼中,便不覺有些刁鑽古怪之氣。喻之五味,就有些辣人,辣眼,辣心。
複次,蘇東坡胸襟豁達,天性樂觀,天下沒有什麼事可以讓他發愁的,縱然發愁也是一時半晌的事。天下甚至沒有什麼事可以讓他不愉快的,縱然不愉快同樣是一時半晌的事,表現在他的詞中,總有一股爽氣在內。爽在其內,豪在其外,裏麵是一顆高興的心,外麵是一副豪放的樣兒。柳永的性情則有些偏。偏不見得是缺點,隻是一個特點。他的特點就是追求一點,不及其餘。他愛的就是聲色與功名。考功名用不著“詞”,因為寫詞寫得權勢者不高興了,還妨礙“正事”;但他不能割舍聲色犬馬,就像不能割舍詞作一樣。所以,他的詞最擅長聲色的描寫,也最具聲色之美。他也寫自己,而他本人就是一個天涯羈旅之人,寫來寫去,還是一個天涯羈旅之人。
論到蘇、柳二人的影響,也很不同。柳的影響屬於立竿見影式。他的詞作如長河,那水流到那裏,就是一片綠洲。
蘇詞的影響,則要到幾十年後才發揚光大。在他生活的時代,雖然也有學習他風格的人,沒有特別成功的。就連蘇門四學士——他的那幾位聲名顯赫的弟子,不作詞的不算,能寫詞,善寫詞的,如秦七黃九,那詞風也與他風馬牛不相及。
唯有在詞的變革方麵,二人多有相似之處。柳永的變革有篳路藍縷之功。他最令後人欽佩的是他的市民眼光和下層經曆,那樣式,正如滾滾東流之水,不到大海,絕不止息。
蘇東坡也是大變革者,卻是提升了詞的品位,改變了詞的風格。他的長處,是書卷氣非常濃鬱。一個卓然於世的大文學家,揮舞如椽之筆,寫長短句,那風格恰似憑空飛來的一座山。
蘇詞如山,因為他的詞作中具有前所未有的文化含量、藝術含量和知識含量。
前人評價東坡詞,認為他的創作方法屬於“以詩入詞”。持這說法的既有肯定之意,也有否定之意。如李清照作此說,就有明顯的否定意味,她說:
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①
其實,以詩入詞隻說了一個層麵,東坡何止以詩入詞而已,他還要以文入詞,以才情入詞,以學問入詞,總而言之,他將傳統詞的內涵、風格與寫法都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先說以詩入詞。這方法,有人以為不好,有人以為很好,但究竟好或不好在哪裏,說者往往語焉不詳。
實際上,以詩入詞即用作詩的方法作詞,甚至將詞寫出了詩意,寫出了詩的格調,從文學的宏觀發展看,這顯然是一個曆史性突破。
為什麼?
因為詞與詩相比,曆來被視為“小道”。因為是小道,才被稱為“詩之餘”。而且在一般人心目中,詞的藝術水準根本不能與詩相提並論。這其實也有道理,例如唐五代詞顯然不如唐詩,李煜的詞再好,可以和李白的詩相提並論嗎?
中國詩的曆史極其久遠,仿佛樹大根深;詞的曆史短,積澱也不多。隻靠民間力量,隻靠歌 伎和樂師的力量,甚至隻靠高官顯宦及幾個文士的力量,不能達到詩的境界與水準。但努力不會白費。這種情況經過兩個多世紀的努力,終於發生變化。到了蘇東坡時代,漸變終成突變。你詩的曆史不是長嗎?積澱不是厚嗎?創作手法不是多嗎?意境不是高且妙嗎?好吧,蘇某人既忝居詞人之列,就來一個“拿來主義”,把這些好的傳統與方法統統納入到詞的創作軌道中來了。
東坡的這個作法,或許是自覺的,或許是自然而然的,但無論如何,因為有前人的基礎,他是幸運的;因為畢竟是他開創了這種以詩入詞方式,他因而也是偉大的。一言以蔽之,他成功了。成功的標誌是,宋詞終於可以與唐詩相提並論了。那“長短句”“詩之餘”之類的小草帽也終於可以拋擲而去了。
蘇東坡以詩為詞(以詩入詞),不但改變了詞的發展方向,而且提高了詞的意境。
再說以文為詞,以文為詞並非把詞做得酷似散文,那就“瞎”了,而是使文氣相溝通,使詞的創作也具有宋代古文運動的磅礴氣勢。
這一點,說著容易做到難。歐陽修也是散文大家,還是古文運動的領袖,但他的詞就做不到文、詞相通。蘇軾就不一樣,大約也和他的詞風有類於他的文風相關。他的文章無曲不盡,無微不至,無處不達,無所不能,“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行。”①他的詞也大略如是,雖然也寫婉約詞,但香豔之氣全無,曠達之風長在。就算寫離恨別緒也全然是另一派風格。比如寫離別,既寫得情深意至又能做到妙語解人。請讀他的《減字木蘭花?彭門留別》:
玉觴無味,中有佳人千點淚。學道忘憂,一念還成不自由。
如今未見,歸去東園花似霰。一語相開,匹似當初本不來。
東坡詞文、詞相通,改變了傳統詞風。
三是以才情入詞。傳統詞以描寫女性為主,以喻情喻人式方式為主,這個傳統到柳永那裏已發生變化。他開始寫下層女性生活,尤其開始寫羈旅困頓的文士形象,然而這形象和他本人有莫大關係。一方麵,這是個很大的進步,另一方麵,又有很大的局限性;寫來寫去,總跳不出羈人之旅,羈人之苦,羈人之情,羈人之思的圈子去。到了蘇軾這裏,再次發生變化,他盡寫各種心理感受,他的詞中也有他本人的影子在,但那形象無疑豐富了許多。元好問評價他的詞說:
唐歌詞多宮體,又皆極力為之。自東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②
蘇詞寫情,不再是喻情式的,雖有這樣的作品,不能成為他的代表性作。他不再囿於傳統手法,而是寫真情,寫親情,寫誌情,寫戀情。別的都不說,隻說一句“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已非昔人所能想。
東坡以才情入詞,直寫心靈,改變了傳統詞的抒情方式,豐富了詞的情感內涵。
東坡以學識入詞。東坡學問大,經曆多,既看的書多,又見的人多,還做得事多,加上語言功力深厚,所以他詞中的人物最是豐富多彩。且他不但能寫人,尤其能寫事,不僅能寫事,而且善寫物,以詞詠物,也是東坡詞的一個特點。雖然這一類詞作要到南宋後期才得興達極致,在他這裏,隻是“小荷初露尖尖角”,然而,卻又有著令人一見難忘的藝術感染力。如他的《減字木蘭花》,就寫得很不錯。
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纖手裏。淡月朦朧,更有微微弄袖風。
溫香熟美,醉慢雲鬟垂兩耳。多謝春工,不是花紅是玉紅。
因為他才高識廣,他還有一些集句作品。即集古人詩句以成詞,讀來亦別有情致。這裏選一首《南鄉子》:
寒玉細凝膚(吳融),清歌一曲倒金壺(鄭穀)。冶葉倡條偏相識(李商隱),爭如。豆蔻花梢二月初(杜牧)。
年少即須臾(白居易),芳時偷得醉工夫(白居易)。羅帳細垂銀燭背(韓偓),歡娛。豁得平生俊氣無(杜牧)。
東坡以學識入詞,拓寬了詞的領域,給了它更大的表現空間。
2.蘇軾的生平
蘇軾(1037-1101),四川眉山人。他上有一個兄,去世很早,他實際居長。他著名的弟弟蘇轍,以及同樣著名的父親蘇洵,這父子三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三蘇”。
蘇軾早年教育良好,他的一位重要的啟蒙老師,就是她母親。他大約虛歲10歲時,已經上過學校,有了一些基礎,這時,他父親遊學在外,他母親開始給他授書。他悟性又高,記憶力又好,母子二人教學相長,甚為愉快。一天他媽媽講東漢的範滂傳,一麵講述一麵為範滂的事跡歎息,蘇軾就對他母親說:“我長大了做範滂這樣的人,您同意嗎?”他媽媽回答:“你能做範滂,我就不能做範滂的母親嗎?”此情此景,令人讀來心熱。
他19歲結婚。21歲與弟弟和父親一道赴京城應試。22歲時參加進士考試,幸運地遇到考官歐陽修。歐陽修非常賞識他父子,對他格外看重。但看他在考場的表現,可以知道這是一個對自己充滿自信,非常大膽,非常有創造性又很有幽然感的年輕人。該場考試的題目為《刑賞忠厚論》,他便發揮說:
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
這文字確實寫得很鏗鏘,很有氣氛,但那掌故的出處,主考官不明白,又不好問。後來歐陽修問蘇軾,他回答說,以理推之,應該是有的吧。
試想中國古來考試雖久,得中的舉士、進士尤其數不勝數,但敢於這樣做文章的人也不多呢!
蘇軾的個性在這件事上算是初露端倪。他這個人屬於樂天派,而且不是一般的樂天派。他的樂天是出於骨子裏的真實與真純。他固然非常聰明,卻不會作假。高興就表現高興,生氣就表現生氣,“喜怒無形於色”從來與他無幹。他的性格也有兩重性,卻不是真與假的重合,而是既有非常隨和、幽默的一麵,又有十分固執不肯通融的一麵。看他一生行止,在人際關係方麵,是隨和的,但對於他認定的國家大事,又是固執的,黑白分明的。
他能文能詩能詞能賦,也會做官,而且做官一定做清正之官。他的最大的特點是敢言。凡是他想到的,他認為正確的,他都會說出來。你高興聽他,他要說,你不高興聽他,他一樣要說。他一生為寫詩為說話,吃過不少苦頭,惹過不少麻煩。然而,依舊我行我素,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元豐二年(1079年),他43歲時,因為作詩,被人誣陷他反對皇帝,有不軌之意,他因此被抓捕,關了340多天,但他剛走出獄門,馬上又來了詩興,一連作了兩首詩。其中一首說:
“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聽那口氣,好像坐牢的不是他。
他一生仕途不算順利,但他敢於發表個人見解的脾氣,一輩子也不曾改變,而且他本人有最充分的理由證明他這樣做是非常正確的。他在給皇帝的奏章中,曾用過一個比喻。他說,馬病了,不能言語表達,但人不是馬呀,會說話呀,如果“上下隔絕,不能自訴”,那與馬還有什麼區別呢?
蘇軾敢於發表個人見解,不是他恃才傲物,而是他比較了解民情。所以當王安石變法時,他看到時弊,就要據理力爭,結果開罪了王安石。後來王安石走了,司馬光來了,想當初司馬光被壓抑時,為司馬光仗義執言的就有他一個,但他看到司馬光執政的毛病時,又發表自己的不同見解,結果又開罪了司馬光。民諺曰:會做人,人人喜;不會做人,人人嫌。這話相對於蘇東坡而言,就不正確了。他生活在那個時代,是隻會做人,不會做官。
林語堂先生對他的這種作風很讚賞,說他若生在今天,一定會為言論自由而戰。①
他做官就要做事,做朝官時,以敢言聞名於世,做地方官,如在杭州做官時發現杭州人民為水患所苦,於是屢上奏章,下決心治理杭州水係,並在西湖修建了著名的蘇堤。西湖美麗,因為有了白堤、蘇堤,而變得愈加美麗。
他雖然很有個性,但骨子裏仍然是個“儒”。他是傾心傾意忠於皇帝的。神宗死後,他從貶地被召回,升了官,皇太後問他,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他回答因為遇到皇太後、皇帝。人家說不是。他又猜測“是大臣的推薦吧!”太後說,也不是。他就吃驚了,說:“臣雖無狀,不敢自他途以進。”②太後告訴他是神宗在世時的意願,他聞之大哭不止,連太後,新皇帝和左右的人都跟著哭了。
蘇東坡崇信儒學,但不是道學先生,更不像宋代道學家那樣,明明從佛學那裏“借”來不少知識,卻硬是擺出一副對佛教道教不屑一顧的麵孔出來。在這方麵他與歐陽修也不一樣。歐陽修反對佛教,不言黃老。他是對佛學也喜歡,對道教也喜歡,他本人對道教的很多功法都爛熟於心,而且還要親身實踐。對道教信奉的神明,他也是深信不疑。在任上遇到自然災害時,還要虔誠請神靈救助。他對佛學很熟悉,與一般和尚朋友交往也很多,而且留下不少傳說與掌故。
他與和尚交朋友,與妓女也交朋友。有一次他將一位妓女帶到了一位高僧的禪房之內。方丈一看,不高興了。他對方丈說,如果你把誦經時敲打木魚的木槌給他的這位妓女朋友用一下,那麼他立刻寫一首詩向方丈謝罪。結果,他寫下了下麵的這首歌詞,並讓她唱給老和尚聽: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③
結果老方丈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蘇東坡仕途多艱,但家庭生活美滿。父子關係是好的,母子感情是深的;兄弟關係尤其非同尋常;對自己的孩子也是一往情深;加上朋友如雲,高足滿坐,尤其羨慕煞人。他門下有蘇門四學士或蘇門六君子之說,這幾位學士,可說個個身手不凡,而且他和他們一生都保持著很好的關係與情感。
他與兩位妻子的關係都好,與後來的侍妾朝雲似乎還要好。實在這朝雲不但性格可人,尤其非常了解蘇學士的為人。有一次,他興致來了,一邊拍著腹部踱步,一邊向他身邊的人說,你們猜一猜,這裏麵裝的都是些什麼?這個說是“學問”,那個說是“智慧”,唯有朝雲說:“相公腹內是一肚皮不合時宜。”他聞言大笑,認為深得其心。
蘇東坡一生行止,有他獨特的人生哲學。他的這個哲學,非如宋代理學那樣自儒學儒禮而來。他的人生哲學既是他學養所致,也是他曆練所致,還是他天性所致。他的這個人生哲學,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①
這實在令人感動。
一般說來,那些眼中心中全是壞人的人,他本人的品性就值得懷疑了,而那些眼中心中但見好人——“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的人,縱然他們會因此而受害,但那心靈是純的,那心境是潔的。
然而,這樣一位舉世無雙的大文學家、大藝術家所走過的道路,也是曲曲折折,甚至悲悲苦苦。這不是他的錯,甚至不完全是那些陷害他的人的錯,而是那社會體製那禮教本身有問題。
蘇東坡的才華享盛譽於當世,很多人認定他應該做宰相的,但他不但沒有成為宰相,還一再遭到貶黜,且愈貶愈遠,直到貶到天涯海角。
蘇東坡沒有成為宰相,但終於成為一名並世無兩的文學巨人,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對此,《宋史》的作者這樣寫道:
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②
把這話翻譯過來就是:
蘇東坡如果改變了性格,固然可以做高官,享厚祿,但那還是蘇東坡嗎?
實在我們寧可丟掉100個宰相,也不能沒有蘇東坡的。
3.東坡詞的藝術成就
我在某個地方說過,判斷一個偉大詩人的關鍵性標準,是看他有沒有“絕唱”,絕唱者,非“這一個”不能為之之謂也。如李白的《蜀道難》,杜甫的“三吏”、“三別”。沒有絕唱,佳作再多,不能成功超級巨星。這規則也應該適用於對蘇詞的評價。
蘇東坡作為超級詞人,因為他有“絕唱”,首屈一指的就是那篇曆代流傳盡人皆知的《念奴嬌?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一詞,釋者多多,論者多多,然而永釋永在,沒有盡頭,這正是“絕唱”的魅力所在,無比的內涵與表現力所在。在我看來,這詞的不平凡處,主要表現在:全詞總共八個完整句,可謂句句皆大。即大手筆、大氣象、大寫意、大聯想、大事件、大才情、大感喟,大收束。而中國的美學傳統,是以大為美的。一大,二大,尚且不容易,句句皆大,若非天才巨筆,篤定寫它不成。
第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為大手筆。仿佛音樂定調,一定就是G調。沒有這樣的大手筆,下麵怎麼寫得出那樣壯麗無倫、勾魂攝魄的非凡景色與人物。這詞的妙處,在於開首就有“絕唱”風範。它開門即好。但也因為門開得極大,倘或沒有對全局的構思,後麵的文字就做不動了。所以,以常情度之,這反而是一步險棋。走得好時,技驚四座;走不好時,也可能虎頭蛇尾。
第二句,“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是為大氣象。“故壘西邊”,四個字便穩穩坐住。故壘即舊時營壘,西邊呢?西邊空間遼闊,但沒有描述;沒有描述,也不須描述。這“西邊”二字妙就妙在不具體,因為戰場之大,鏖戰之烈,勝利之輝煌,不是一小塊地方可以容納的,或者說不是一小塊地方可以用藝術表現的。它即使撐得起那戰場,也絕對撐不起這藝術。作者隻言西邊,雖不具體,卻又具體,其意若曰:你們看吧,那西邊一帶,行行即戰場,“人道是”,是個概括,同樣有虛中有實之妙。人道是可以理解為,人人皆道是,也可以理解為知情者道是,還可以理解為曆史者或深通曆史者道是,也可以理解為誌士才人道是,道是什麼?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這一句是三個名詞的疊加。然而,好。隻有六個字,就像近代西方小說一樣,寫了三個“W”。時間、人物、地點,都有了。講時間,就是三國;講人物,就是周郎;講戰場,就是赤壁。從閱讀節奏看,這一句話,若是直說——直寫,便有些硬,前麵加上“人道是”三個字,便又有了悠遠的感覺,多情多味,敘事頓挫。
第三句,“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是為大寫意。那樣一個大戰場,是要有背景的。不是人文背景,而是山川背景。這背景且不能小,不能平,更不能庸庸常常,精彩全無。然而,以戰爭的眼光看,真的戰場,怕不能這般驚險,而詞人的筆下,卻真正需要這樣的寫意。寫意的藝術價值在於,其景已經驚心,其事必更好看。
第四句,“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是大聯想。前句如此驚險,這一句就要頓上一頓。一頓就是一個節奏。讀者既需要閱讀節奏,作者也需要寫作節奏,詞作還需要詞律節奏。此時一頓,便生聯想。而這聯想是如此之“大”,完全可以撐得起上邊的天,也安得住下邊的地。
換頭。讀者更期待了,東坡先生竟自要把我們帶向何方。
於是,第五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這一句當真是大才情。就在那“亂山穿空”之間,絕代英雄之內,忽然閃出一位風流倜儻的千古儒將——“遙想公瑾當年”,又閃出一位千古紅顏知己,而且恰恰是兩個人春風得意,蜜月當時——“小喬初嫁了”。想來,小喬不必非在大戰之前嫁將軍,周公瑾亦不必非在鏖兵前夜娶美女。然而,這是詩呀!它最絕妙的地方,恰恰是能將最美好的內容嫁接起來,使得事實的美好升華為藝術的美好,進而使詞中人物獲得雙倍的風采。佳人作偶,名將臨敵,請問這是個什麼形象?詞人說,那形象便是“雄姿英發”。好一個“雄姿英發”,非此不能將彼時“周公瑾”的形象刻畫生動。
第六句,“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一句是戲中戲,大事件。沒有這事件,全詞的任何描寫都是空的,都會找不到支撐點,找不到落腳處。然而,事件雖大,寫得卻輕鬆。因為寫得輕鬆,才更顯現出那人物的卓爾不群風流倜儻;才顯現出那戰事的精絕;那指揮者的藝術高超與從容不迫。然而,場麵是闊大的,勝利是空前的,令人陶醉的。“檣櫓灰飛煙滅”,古來戰事雖多,有比這個更如詩如畫的嗎?
故事結束了,偏這詞還沒有結束。於是第七句,“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這一句則是大感喟。這感喟中既有詞人的多思,又有與周公瑾知音的情愫,還有詞人半生經曆的回望。毫無疑問,這感喟是深的,也是大的,且深且大,完全可以和那些大景色,大場麵,大曆史,大人物相呼應,相匹配。然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這天底下,又有幾個這樣多情的人呢!
第八句,“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這是大收束。如此大的筆法,原本是很難收住的,但大詞家蘇東坡,不但一筆收束,而且收束得妥妥帖帖,停停當當。那意思中,自然有物是人非、江流永在的情感在其內,又有獨望江流、百感交集在其中。然而,縱然夢跡無存,畢竟江月永在,而在這夢境與江月的交融互映之間,也就寫出了詞人的特有情懷。且那餘音嫋嫋,餘味綿綿,猶自未有窮期。
這詞的好處,不但在於其大,尤其在於它有內容,大而能容,大而且美,這才是最難以企及的呢!在短短的八個整句二十二個斷句中,作者寫大江,寫流水,寫浪濤,寫曆史,寫戰爭,寫人物,寫周邊景色,寫作者情懷,且用六句絕妙好辭寫了當年一段故事,又寫了作者本人和他的人生態度。但覺繁花飛舞,撲麵而來。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作者並不像傳統詞作那樣,前片寫景,後片寫人,而是一時寫景,一時寫人,人景交會,錯落有致。這等筆墨,無以言之,隻能說是一闋絕唱,巧奪天工。
這樣的詞作,大約是隻可有一,絕難有二的。
蘇東坡詞中,更有一些表達個人情感與個性的詞作,也非常感人。它的表現手法同樣超越前人。它不是喻情化的,而是抒情化的。他寫的就是自己,本人進入詞境,較之美人香草式的手法,顯然更風姿卓立,別有情生。請閱讀他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林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詞是他被貶黃州後所作。雖身遭貶謫,但性情依舊。或者說因為無端挫折更振奮了他的精神,所以雖中途遇雨,且“雨具先去”,他卻渾不在意,別人狼狽隻管狼狽,他渾不在意隻是渾不在意,不但渾不在意,還要“一蓑煙雨任平生”。任憑風來雨去,本老漢竹杖麻鞋隻顧抖擻前行。結果呢?很不錯,不僅“山頭斜照卻相迎”,而且“也無風雨也無晴”。老天不過如此,看你其奈我何!
東坡才氣大,那才智直如平堤的湖水,一不小心,溢出來了。中國詩歌傳統,雅好唱和,即一人先作一詩,另一人或幾人步其韻複做之,這方式即稱為唱和。但曆來和詩的水平低於首唱,如果能做到旗鼓相等,就很不容易了。但東坡的和詞中,偏有傑作,硬是喧實奪主,超過首唱,這和詞就是被張炎評為“壓倒古今”的那一首《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此詞寫得嫵媚多姿,纏綿多情,擬人如畫,幽怨如流,是東坡婉約詞的代表性作品。李攀龍評價此詞說:
如虢國夫人不施粉黛,而一段天姿,自是傾城。①
王國維先生則說: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②
東坡一生,總有深情無限。不過他生性樂觀,等閑不肯作小兒女狀。實在他那樣的超級才子,絕代文豪,下筆就寫豔詞媚句,也有點不相宜。他的抒情作品中,以悼念亡妻的《江城子》最為感人。他寫的是一個淒婉的夢,故詞前有語:“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夢距他夫人去世整整十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詞寫得跌宕起伏,情潮不能自己,雖千載之後讀之,詞人的回腸百曲,猶在眼前。
先寫思念,卻寫“不思量”,妙;雖然不思量,又“自難忘”,就深沉了。接下去陡然一筆“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遣詞用字,十足驚人,尤其以孤墳配淒涼,倍覺刺目。然而,也無奈,就算見麵又能怎麼樣呢?見麵也不認識了——因為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塵滿麵,鬢如霜”。
換頭再寫,卻是一個夢,而且是一個美夢,寫到美字,我自覺一驚。但那夢真的很美。夢裏“忽還鄉”,鄉情原本美好,悠忽便至,又是“小軒窗”,也很美;最美還是“正梳妝”。人間之美,何能過於美人妝?更何況,那梳妝者還是自己最愛的人!然而,轉瞬之間,就成了“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於是,夢醒了,始而樂,終而悲,那不過是一個夢罷了。將來呢?不知道,所知道者,也隻有“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研究者說:“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①而這一首創,便成了一座裏程碑。
簡短截說,東坡的情感表達多是愉快的,或者爽朗的,有自信的。但這不說明他的言不深,情不切。他有一首《蝶戀花》寫情懷,詞眼是“多情反被無情惱”,個中妙想,大約兩宋詞壇中,亦非坡公莫屬。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與這詞有關的還有一段掌故,說東坡謫居惠州,時“青女初至,落木薄薄,淒然有悲秋之意。”②於是讓他的愛妾朝雲,取大杯飲酒,又命朝雲唱“花褪殘紅”。這多情的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③坡公不明白了,問什麼原因,朝雲答:“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④東坡大笑。
不久,朝雲死了,蘇東坡終其生不聽此詞。可見他外表雖瀟灑,似永無愁怨,但內心深處,是藏著痛的。
他也有諷刺之作,如《滿庭芳?蝸角虛名》,那風格頗有些元散曲的影像,不但明白如話,而且字字鋒芒。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東坡一生,樹敵不少,但他沒有一個私敵。他的詞也沒有一篇私計。他實在不肯也不屑與他們斤斤計較。
他是一個熱愛生活而且會享受生活的人。他知道什麼是美,既會享用這美,又能創造這美。就是極平常的事,讓他一一點說開來,也會產生很美的境界。好似高明的攝影師,同樣的景致,一經其手,那美便躍躍欲試,呼之而來。他有一首《浣溪沙》,便深得此道: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睛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全詞六個斷句,一共寫了五件事並一個感想。上片三句,寫煙、柳、灘,下片三句,寫茶、筍、味。請問,世界上還有比這六件事更平常無奇的嗎?若硬說有,定是假話,若說沒有,人家蘇東坡怎麼能一眼就看出它們的不尋常呢?
東坡詞還有一奇異處,是他寫過一位鮮活如麵的少女。這個更不簡單。我們知道,古來的中國文學傳統,是民歌擅寫少女,詩、詞擅寫少婦。唐詩、宋詞也是這樣:描寫少婦的居多,而寫少女的偏少。尤其溫庭筠、李後主,大晏詞、柳永詞,他們在寫活潑少女方麵往往缺乏經典之作。但東坡對此,貌似信手拈來,卻寫得青春曆曆,嬌聲美態,氣息如蘭。請讀他的那一闋《浣溪沙》:
道字嬌訛語未成,未應春閣夢多情。朝來何事綠鬟傾?
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
東坡詞路寬,類型多,小令、長調,均能得心應手。至於回文詞,集句詞之類,更無須多言。他還有一篇以文入詞的詞作《哨遍?為米折腰》,詞的篇幅長,流傳也不廣,但聊備一格,也很不壞。誇張點說,簡直和散文差不許多。這詞風影響了後來的辛棄疾等,又有更具個性的此類作品問世。其詞雲: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餘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鬆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穀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複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誌。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4.東坡詞的影響
蘇東坡身為一代文學偉人,他的詞對當世與後世的影響都是巨大的,簡而言之,可以分三個方麵表述。
第一個方麵,東坡詞為豪放詞派之祖。婉約派曆史久矣。或者說有詞的那一天,便是婉約詞誕生的那一天。豪放詞卻是宋代詞人的創造。而首創者就是蘇軾。蘇詞之前或同時,並非沒有豪放風格的詞作在,但作為一派的標識,則非蘇詞莫屬。
第二個方麵,東坡詞的影響方式是很奇異的,簡單地概括:它的直接影響是間接的,而它的間接影響卻是直接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所謂直接影響是間接的,是說東坡詞在他生前並沒有產生直接的後果。蘇詞的影響遠不如東坡本人的影響大。他個人顯然很強烈地影響了蘇門四學士,以及他那時代的幾乎一切文學創作者與愛好者。他是用這樣的方式,間接地影響了詞壇。而在詞風詞作方麵,他的弟子卻很少像他的地方,不僅他的弟子,他那個時代也很少甚至沒有像他一樣地作詞的人。所以說他的直接影響是間接的。
所謂間接影響是直接的,是說數十年後,到了辛棄疾的時代,風雲際會,水到渠成,時之所至,運之所至,豪放詞一派開始大放光芒。而東坡詞儼然成了這一派詞作的範本,東坡本人也成了這一派詞人的精神領袖。雖然此時,蘇東坡已仙逝久矣,他沒有看到甚至不曾想到會有這樣壯觀的詞學景象。故而,我們要說,東坡的間接影響卻是直接的。
第三個方麵,自東坡之後,詞的走向再次發生質性變化。唐五代詞傳統,以雅詞為正宗,柳永作出變革,由雅而俗,結果受到種種批評和責難。但自東坡之後,遊戲規則都變了。或許可說,是蘇東坡改變了這規則,或許可說,是宋詞必變的形勢造就了蘇東坡。無論如何,詞的道統即所謂詞的正宗論,受到了挑戰;詞的規範即詞的音律說,也受到了挑戰。這挑戰者中的領袖就是東坡公,而且,從詞發展看,他的挑戰獲得了成功。
因為自蘇軾之後,經南宋、元、明、清、民國,直至現代,詞的所謂正聲正調總在與蘇詞蘇風交合,至少婉約一派不再是唯一的正宗詞派,而詞的詩化也成為它的主要發展方向之一。例如毛澤東主席的《沁園春?雪》《念奴嬌?昆侖》《滿江紅?小小環球》等,絕非廳堂歌唱之物,而是詩化的一個明證。由此可知,蘇東坡的影響不但曆時久遠,而且愈久彌深。他以自己的創作實績,突破了舊傳統,又為新的傳統的確立立下了一塊堅固的基石。
蘇東坡與他的詞終將不朽,因為文明的人類期待他,認同他,並不斷地在新的曆史條件下以新的方式呼喚著他。
這才是蘇詞的曆史價值與人文價值之所在。
第二節 黃庭堅與秦觀
黃庭堅與秦觀皆為蘇東坡弟子,但兩個人的詞風很是兩樣,而且都不像蘇東坡。黃庭堅的詞,有一些與蘇詞似乎能拉上點關係,秦觀的詞則全然另一路數。但他們均以蘇門學士的身份以各自的方式為宋詞的繁榮做出了貢獻。
1.黃庭堅的生平與文學品性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穀,洪州分寧人,今為江西修水。1067年進士,一生大部分時間為官,但官位不高,影響也不大,做的多是文化、典籍方麵的官職,如校書部、著作佐郎、國史編修官等。他像老師蘇軾一樣,也因為文字兩次致禍,後一次被編管在廣西宜州,並在那裏去世。
黃庭堅自是一位全才。雖然不及他先生東坡公那樣才華橫溢,卻也是一位在好幾個領域都做出大成就的了不起的文學巨匠。
他首先是一位大詩人,又是一位大書法家。他的詩與蘇軾齊名,號稱“蘇、黃”;他的書法同樣與蘇軾齊名,加上米芾、蔡襄,號稱“蘇、黃、米、蔡”。他的文章也很有水準,尤其是短篇散文,如書簡、記序、題跋、銘讚等,警拔而有味,十分耐讀耐看。同時,他也是北時宋時期一位著名的詞人。
黃庭堅最有成就和影響的,首推他的詩。他不但能創作,而且有理論。他的詩歌理論的基本支撐點有兩個:一是反對“隨人作計”,而要自成一家。他一生反反複複說明拾人牙慧的危險和危害,又反反複複說明自成一家之言的必要性。另一個支撐點是主張多讀書,他最推崇杜詩的“無一字無來處”。認定作詩真諦,在於讀書。他一生確實讀書極多又很自覺,杜甫的行千裏路、讀萬卷書,對他影響很大。特別是讀萬卷書,對他影響更大。他讀書多,學識廣,作詩詞使用的掌故也多,借用他人詩句又很多。久而久之,形成他詩歌的一個特色,有時不免有些掉書袋的毛病,使他的詩作有些難懂難讀。
這裏錄他一首《題落星寺四首》之三:
落星開士深結屋,
龍閣老翁來賦詩。
小雨藏山客坐久,
長江接天帆到遲。
宴寢清香與世隔,
畫圖妙絕無人知。
蜂房各自開戶牖,
處處煮茶藤一枝。
這樣的詩作、詩風、詩韻,在唐詩中是沒有的,令人一見,便知宋詩體韻——如果您對宋詩詩路比較熟悉的話。
黃庭堅是大詩人,他先生蘇東坡也是大詩人,兩個人不同的地方在於,東坡詩奇峰獨矗,自成一家,但後繼者少,仿佛“陽春白高,和者蓋寡”。黃庭堅不但獨成一家,而且是宋代最大也最有影響的江西詩派的奠基者。江西詩派有一祖三宗之說,他就是其中的第一宗。
黃庭堅的詩可以立派,原因固多,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認準了杜甫的價值,極力推崇和提倡學習杜甫的詩作,而且做得早,做得有理論,有影響。錢鍾書先生說:“自唐以來,欽佩杜甫的人很多,而大吹大擂地向他學習的恐怕以黃庭堅為最早。”①杜甫被後人尊為江西詩派之“祖”,與他的這種提倡有莫大關聯;而杜詩的被推崇,卻不僅是個人喜愛與否的問題。實在是那樣的時代非常需要杜甫,非常渴望杜甫,黃庭堅生當其時,又對杜詩饒有見解,於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黃庭堅的詩代表了宋詩的主流方向。他詩的特色,是強調獨創與理趣,所謂宋詩好言理,在他的詩中清清楚楚,昭然若揭。他作詩特別注意研究詩的章法、句法與字法,這一點,也是超越前人的。東坡才大,詩中仿佛總有一股才氣在湧動,流上流下,異彩紛呈。對於字法、句法,並不特別研究;雖不特別研究,也能寫得詩意濃濃;雖然寫得詩意濃濃,畢竟在細節的藝術表現方麵,又顯得不夠考究。黃庭堅不是這樣,他下的是苦功夫、笨功夫,不怕十年磨劍,但要字字生輝。他詩的風格屬於瘦硬一派,有人稱之為瘦硬峭拔,古樸沉雄。雖然也有別樣的作品,並非隻會瘦硬,但這風格卻是基本的。他是“得”也在瘦硬,“失”也在瘦硬。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沒有瘦硬的詩風,就沒有黃庭堅;但也因為這瘦硬的風格,而減弱了黃詩的傳播力與感染力。所以今人習詩,首選還是唐詩,還是李、杜、王、白、李。蘇東坡尚且要讓一席之地,黃庭堅的影響,尤其在普通讀者這個層麵的影響,更要小些。
黃庭堅的仕途之路與他的老師也有區別。蘇東坡是既要為文又要做官,他文心是熱的,官心也是熱的。他沒有做過宰相,有人為他可惜,他內心深處未嚐沒有那樣的想法。黃庭堅則不然。他身為士人,不能不走仕途這條路,但看他一生行止,對做官或者不做官多少有些無所謂式的態度。嘉祐八年,他首次應考,有傳言說他中了省元,結果卻是名落孫山,多少親友為他痛惜,他卻“飲酒自若”,好像這事與他無關。他一生,總是讀書為上,做詩為上,孝親為上,仕途之事排來排去,排到後麵去了。這在整個儒學時代也是比較少見的現象。
他人品很好。
他尊行孝道,事親至孝。
他尊重師道,終身敬師。他對東坡公的尊敬,始終如一,未成名如此,享大名時依然如此。他的這個作風,深得中國人的喜愛。
另外,他評人論物,比較公平。這一點,也與乃師相同。他們師生在當時的政壇屬於舊黨,與王安石為代表的新黨不合。但他絕不因事廢人。實在新黨中包括王安石本人都曾傷害過蘇東坡和他本人的,但王安石去世後,他作詩悼念,表現了他的公允仁厚之心。
他重詩、文,輕功名,但真的做了地方官,又能盡責盡心盡職,愛民為政。他在吉州太和做縣官時,常常“攀崖越嶺深入山村,了解情況”。①見到傷害民生的事,他就要抵製,並堅持自己的意見。即使為此,弄得“大吏不悅”,他也不在乎。他做官不怕得罪上級,卻不肯委屈百姓,雖然因此給自己埋下了禍根,但那言行人品是值得人們尊敬的。
黃庭堅喜歡道教,更喜歡禪宗。他本人性情隨和,是主張“和塵同光”的。他的詩、文中禪風禪意不少。這一點也與東坡公相似。東坡先生是先儒學而後佛、道,中國士人的入世為儒,退隱近道,困頓學佛的心理路程,在東坡先生那裏體現得很分明。蘇、黃二位都屬於儒、道、佛兼修兼通的人士,這對他們的文學創作包括詞的創作顯然很有益處,對他們的人生旅程也是幫助多多。
2.黃庭堅詞的藝術成就
蘇門四學士中,張耒詞作不多,晁補之係著名詞人,但成就略小些,秦觀的詞作成就最大,黃庭堅緊追其後。他詞的成績不比秦觀大,但特點卻非常突出。
黃庭堅詞的內容較為複雜,風格也不一致。一般將他的詞劃分為兩個類型,一人而跨雙駒,不容易了。但細細想來,兩個典型尚且不能概括他詞的全貌。我意分為四個類別或許更好一些。
第一個類別,風格似東坡詞,或可稱之為山穀式豪放詞。其中最有名的該是那首《念奴嬌》。
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裏青天,■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
年少從我追遊,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此時,黃庭堅因為修神宗《實錄》,被人誣陷,已遭貶謫五年,先謫黔州,即今四川彭水,又移戎州,即今四川宜賓。但他不做虧心事,不怕謫遠地,情緒依然豪邁,活得依然耿直。他作此詞,自己是滿意的,曾自我評價說:“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①
這詞的風格也真恰似月下笛聲,不唯悠揚漫遠,且含激越之情。
又有一首《虞美人》,詞前有注,說是“宜州見梅作”。那詞寫得更見風格。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裏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這是他晚年,又因為寫了一篇《承天院塔記》,被人深文周納,弄個“幸災謗國”的罪名,發到宜州(今廣西宜山)監管。寫這詞時,他已被監管三年。忽一日,見梅花初放,便有了詞興。
開首便寫“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天涯,遠呐——在那個時代,廣西可謂野老邊荒,去家萬裏。就在這麼遙遠的地方,看到梅花欲放,於是想到,江南——自己家鄉的信息來了。更妙的是,這梅花不但開得好,尤其開得快——“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昨夜裏花香細細,一覺醒來,南麵枝頭上的花朵都綻放了。
這其實是意中的,雖然“香遲”,必然開放;又是意外的,不想她開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好。於是詞人想起了一則掌故,——當初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在含章殿下睡臥時,有梅花飄落在額頭上,留下美麗的印跡,且拂之不去,很是好看。此時的黃庭堅老了,但看他從梅花的綻放而聯想到這樣美麗的故事,說明他的心並不老。雖然心還不老,又爭奈其不公平的待遇啊!於是,詞人禁不住想到,若是自己年輕時節,麵對這等美景,不是要開懷痛飲嗎?——“平生個裏願杯深”,然而今已矣。十年之間,兩次遭貶,青春就這樣沒了——“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話雖如此,這話音之外卻別有一種耿介在,因為他固然感喟,並不消沉。
還有一篇,《水調歌頭》,也是名篇: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隻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詞寫得美,且有兩個形象在其間。一個是陶淵明,但那風景卻較陶翁筆下的風景顏色更鮮明,形態更活潑——“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一個是李太白,那形象酷似太白而感慨猶深:——“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將這兩個形象聯係在一起,又通過這兩個形象寫出自己的意氣情懷,真真想得大膽,做得出色,而且出味。難怪葛曉音先生要評價說:“作者把這二者合二為一,塑造了自己遠離世俗、醉舞長嘯的狂放形象。”①山穀老人心潮如流,妙筆如斯,他不狂放,哪個狂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