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類詞評價高,影響大,那風格與意境,確實也當得起這些讚譽與褒揚。
第二類詞,通俗詞,或者也可以稱之為俗語詞,因為它們差不多是用大白話寫成的詞。
在此之前,柳永的詞作最具通俗名聲,但比起黃庭堅的通俗詞來,還不夠水平。柳詞的俗,主要俗在形式上,骨子裏依然一副才子情調。黃庭堅的詞俗得比較徹底。怪不得鄭振鐸先生要說:
柳永的詞,畢竟還是文人學士的詞。黃庭堅的詞,則真為一般市井人所完全明白,所完全知道其好處者。②
然而,能使一般市井人都聽得明白,又都知道它的好處的詞,不是很好嗎?這等才情,不服行嗎?鄭先生引了他一首《歸田樂引》,那情那調,亞賽明代民歌。詞雲:
對景還銷瘦,被個人、把人調戲,我也心兒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廝勾。又是尊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就。拚了又舍了,一定是這回休了,③及至相逢又依舊。
這樣的詞還有不少,如《江城子》二首,又如《千秋歲?世間好事》,還有《河傳?心情老懶》、《望江東?江水兩頭隔煙樹》等等。這裏且錄那首《河傳》:
心情老懶。對歌對舞,猶是當時眼。巧笑靚妝,近我衰容華鬢。似扶著、賣卜算。
思量好個當年見。催酒催更,隻怕歸期短。飲散燈稀,背鎖落花深院。好殺人、天不管。
詞前有序雲:“有士大夫家歌秦少遊‘瘦殺人、天不管’之曲。以好字易瘦字,戲為之作。”“瘦”字原本用得好,那是少遊風格;“好”字卻又用得好,則是山穀脾胃。少遊一生苦悶極多,詞的風格清麗婉約,用那“瘦”字,可謂當行出色;山穀自是奇人,又有傲骨,用這“好”字,益顯精神。
第三類詞,屬於婉約性質的詞。黃山穀的婉約詞,在舊時評價不高。因為他的詞風如詩風,總是有些“硬”。詞中的美人,也是有些硬的,雖然說冷美人獨有妙處,但硬美人不是冷美人,倒是那神韻與現代的瘦骨美人,有些相通之處。
獨他的《清平樂?春歸何處》向來受好評。那詞也確實寫得曲折、含蓄,風格既清新,語言又雅麗,且有情有致,有聲有色。其詞雲: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詞的末一句,其實是有借鑒的。它借鑒的是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中的兩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兩相比較,歐陽修的詞無疑更為纏綿約婉,黃庭堅的詞語言雖新,還是有些“硬”了。雖然,它依然不失為一首婉麗多姿的好詞。
第四類詞,即所謂豔詞。黃庭堅的豔詞,正如他的俗詞一樣,有點走極端。不豔則已,一豔又豔得令人眼花。據他自己說,他年少時,因為寫這樣的詞作,僧人法秀曾批評他按照佛門的規矩,會墮入“犁舌之獄”的。
但以今天的眼光看,他的那些令和尚激動的豔詞,不過是寫了些私情,寫了些與性有關的文字。性,原本美麗,如果用科學的眼光看,人性的眼光看,無疑更加美麗。人們硬向她頭上澆汙水,那不是性本身的錯。所以黃庭堅豔詞無妨,也無錯,而且很有價值。他的那首《憶帝京》之二,寫的雖是私情。但那風致情態,決然無害於人。
銀燭生花如紅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寶瑟、輕招手。一陣白■風,故滅燭、教相就。
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鳥、轆轤聲曉。岸柳微涼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後。怕夯你來僝僽。
山穀詞成一大家,因為他多彩多姿。
3.秦觀的生平與秦詞的品性
詞到秦少遊,已進入文人詞的成熟時期。這階段的首要開拓者,顯然是他的老師蘇東坡。在那之前,詞雖然已經取得很大成就,但依然被文人視為小道,或者是旁道,到蘇東坡,文人詞的時代開始了;到秦觀、黃庭堅,詞的文人化階段已經成熟,恰似鄉野村姑變成時裝模特,從此登上大雅之堂。
秦觀與黃庭堅還饒有區別。黃庭堅的優勢在於詩。大約在他之前,絕大多數仕途中人,還是以詩為主,以詞為輔,詩是正格,詞則帶有“玩”的性質。但表現在秦觀身上,情況改變了,他開始了以詞為主的仕人文學結構。
秦觀也是一個全才,隻是與蘇、黃相比,就顯得太專業了。他的文章其實很好,有見解,也耐人尋味。他的詩也很有特色,雖不在大的方麵下功夫,也不必人人都在大的方麵下功夫。正如高山大川可以成為詞的對象,小花小草未必不可以成為詩的對象。他作詩在遣詞造句方麵下的功夫極多,風格又柔麗,所以雖為詩章,卻富於詞意。如果說他先生東坡公是以詩入詞,他則反其道而行之,要以詞入詩,比如他的《泗州東城晚望》。
渺渺孤城白水環,
舳艫人語夕霏間。
林梢一抹青如畫,
應是淮流轉處山。
後人評價他的詩,說他“詩如詞”、“詩似小詞”、“又待入小石調”①等等。一句話,別人是以詩入詞,他卻是以詞入詩。這個變化是重要的,甚至是裏程碑性質的,它證明至少從秦觀開始,詞已經有能力有資格和詩並駕齊驅了。
秦觀(1049-1100),字太虛,後改為少遊,自號邗溝居士,又號淮海居士。原籍江南,後來遷至高郵,一些書籍據此稱其為高郵人。他父親是宋代名儒胡瑗的學生,因為羨慕太學中王觀的“高才力學”,就給兒子取名秦觀。
秦觀一生,委實很不順利。他雖然自幼聰穎,博聞強識,但家境貪寒,有時連買書的錢也沒有,隻能借書苦讀。但他很有誌向。《宋史》記載他“強誌盛氣,好大而見奇”,雖然有些誇張,但那少年風貌依稀可見。
然而,他的仕途道路,從一開始就不對路。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才學很好,卻無意科舉。一直到1078年,他30歲之前,都沒有參加過科考,興趣全在詩歌詞賦上麵。雖然也向往仕途,但不打算走科舉之路。
30歲時,他經人介紹,拜在蘇東坡門下。坡公勸他參加科舉考試,他同意了,卻又屢考不中。蘇東坡為他四處奔走,還特地把他介紹給王安石。東坡此舉,在他一生,都屬罕見。好在他的才能同樣打動了王安石,直到1085年,總算科考成功,進入官場。
進入官場,卻又不順。他希望“官運亨通”,但終於沒有官運亨通;他害怕“謗傷橫至”,卻終究躲不過這謗傷橫至。他本人絕非黨爭之人,但那是一個黨爭的時代。他既入蘇門,就算入了黨了,想不掉進黨爭的漩渦都沒可能。蘇軾推薦他,便有物議;禦史中丞趙君錫推薦他,又有人反對,說他“刻薄無行”,①因為修神宗實錄,更受到牽連,誣陷者找不到他的具體過失,硬說他“素號狷薄”。②
他的後半生就在這跌跌撞撞中度過。先前還是放逐之臣,後來就成了罪犯,而且貶放編管之地,一次比一次更遙遠,環境也一次比一次更惡劣。等到他遇赦放歸時,已然身心俱敗,到了滕州,竟猝死他鄉,僅僅活了52歲。
秦觀一生,所遇環境險惡,但他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寫出了大量精美絕倫的詞章,可謂“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秦觀一生,與蘇東坡關係最為親厚。他們師徒見解相似,兩個人均以儒學為本,參以黃老、旁及佛學。東坡對他的幫助,可說心甘情願,竭盡全力。他對乃師,尤其傾心相向,不避水火。蘇東坡被貶黃州時,他前去探望;蘇東坡逐放雷州時,他雖然處境艱難,依然對蘇東坡關心有加,不能放心於一日。後來東坡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哭著感歎說:“哀哉!痛哉!世豈複有斯人乎!”第二年,東坡居士也故去了。
秦少遊一生,最不合儒學傳統的地方,是他喜歡在女人圈裏混,那形象多少有點像賈寶玉。對此,他的黨爭對手尤其理學人物絕不放過的,連他的朋友也頗有微詞。
其實秦少遊詞章華美,韻味超人,一大半得益於他的這種生活方式與追求。秦少遊不是登徒子,就算他是登徒子,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古來詞家一樣尊重他,現代青年人一樣欣賞他。
4.秦觀詞的藝術成就
秦觀一生,固然很不順利,他的詞卻深得好評。
如李調元的《雨村詞話》上說:
秦少遊《淮海集》,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①
馮熙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說:
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②
又說: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雋,耆卿之幽秀,猶若有瞠乎其後者,況其下耶?③
夏敬觀《吷庵手校淮海詞跋》上說:
少遊清麗婉約,辭情相稱,誦之回腸蕩氣,自是詞中上品。比之山穀,詩不及遠甚,詞則過之。蓋山穀是東坡一派,少遊則純乎詞人之詞也。④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上說: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遊、美成、稼軒數人而已⑤。
秦觀詞如此受寵,因為他的詞是詞的審美美感中最能代表常人態的一種,又是最易傳播的一種。
審美美感其實有多種形態。類比於笑,笑雖為一,但層次很多。若將秦觀詞比之於笑,則他的那笑,在各類笑的麵孔之中,屬於最重甜的一種;在諸多笑的層次之中,屬於最優美的一種;在複雜的情感層次之中,屬於最能打動人心的一種。
秦觀詞,追求美,但有節製。他不許那美表現得淋漓興致,那就過了;也不許那美“不易覺察”,那就不夠了;而是不濃不淡,恰到好處。這樣的詞作,如同最純最淨的藕片,不要咀嚼,含在嘴仿佛都可以融化一般——一點渣滓也無。又好像極品巧克力,它絕非那種死甜,卻甜得耐人尋味,吃上一塊,過了幾年,一想起來,還覺餘香在口。
但因為他一生經曆的關係,他的詞不免有些淒迷與傷感。然而那情調又正是那個時代乃至整個儒學時代士人們最易相通的情感。它因淒迷而備覺韻味尤多,又因傷感而更能動人情懷。
秦少遊詞,善用比喻。比喻乃中國詩歌的傳家之寶。自《詩經》以降,莫不以此為能事。他作詞悟得其中三昧,所使用的比喻,不但常能出人意想之外,尤其能搔到讀者癢處。
秦少遊詞,少用典故。這一點也是他與黃庭堅頗為不同的地方。典故多了,雖然顯得學問大,涵容厚,但閱讀者不免有些費神費力。少遊詞,比喻多——比喻多則形象多;典故少——典故少則門檻少。結果其色彩風格愈發清麗流暢,讀的人也愈感舒服。
秦少遊詞又特別長於營造優美的意境。他遣詞造句,最擅長使用輕、微、細、軟等字,而且用得很有講究,既不像張先那樣,把一個“影”字,用熟了,用透了,也用膩了;又不像柳永那樣,色彩張揚,不避夭紅碧綠,擾得人心生亂。他的詞是輕輕的雲,細細的雨,微微的風,軟軟的雪。風花雪月之間,便創造一個極甜極美且又有些憂思難忘的境界出來。
秦少遊的詞,最長於言情。與其說他的詞屬於婉約派,不如說是言情派,或者言情乃婉約的正宗正派。這或許就是夏敬觀先生說秦觀是“純乎詞人之詞”的由來。評他的詞為“詞人之詞”,正是對他詞的最恰當也是最高等的嘉獎。
他的詞其實領域不寬,才氣也不大。這兩方麵,他不但比不過蘇東坡,連黃庭堅也比不過的。他的長處就是言情,他的妙處也是言情,他的特色還是言情。
秦少遊的詞勝在一個情字,但情豈是一言可以說完的。他的詞情可謂“情出一心,形則三態”,三態即真情、柔情與韻情。
秦觀詞第一個情感特色是真情。雖然是真情,但能做到真而不淫。我在前麵屢屢提及,早期詞尤其是唐五代並北宋前期詞作,雖講男歡女愛,不可以太認真的。它們大多數屬於喻情式的,吟的是東南,想的是西北。此後雖然變化,但論到情專情貞,沒有人可以比得過秦少遊的。秦觀詞,注情愛之流於詞中,真情美感,你可以不為之動容,卻難以不為之動心。在這一點上,他的貢獻最多也最大。有專家認為,秦觀詞不但講愛情,而且講自由戀愛,有點過了。即使有點自由戀愛的影子,也不是自覺的狀態。那狀態,還要留給後人呢!但他確實有真心,有平等之心,至少他不歧視歌伎,而與她們是真心的朋友。他在詞中寫到她們的時候,也是情真意摯,以誠待誠,以心交心。
秦觀詞第二個情感特色是柔情。雖然是柔情,但能做到柔而不媚。媚也不是壞事,嫵媚還更其動人。然而,這不是秦詞所追求的,他追求的是一種特別的柔和的美,小溪流水一般,雖無驚濤駭浪,但能深入人心。這種柔情,應該是人人都珍視的,但也許沒有幾個人可以把她表現得那麼美麗,那麼有魅力。雖人人心中都有,卻未必寫得出來。論及此味,在唐代,唯有李商隱品性最高;在元代,唯有王實甫筆力最深;在明代,唯有湯顯祖詩意最濃;在清代,唯有曹雪芹體味得最透,表現得最好。在宋代詞人中,男士首推秦少遊,女士唯有李清照。
秦觀詞中第三個情感特色是韻情。雖然是韻情,又能做到韻而不烈。韻者,美也。但美也是有層次的,起碼豪放是一種美,激越又是一種美,崇高還是一種美。但這不是秦少遊的風格,他的風格是獨有風韻在裏頭,他筆下的人物,不似少女而近於成熟的少婦。這少婦不但很美麗,而且很有韻味;不但香氣襲人,尤其芳心可可;不但明慧如鏡,尤其氣息如蘭;不但才貌雙全,尤其風情萬種。秦觀的詞,差不多就是這女子的化身。
表現在詞體上,秦觀以慢詞為首選。他也擅長小令,但小令往往不足以盡其情、達其意。慢詞興達於柳永,但他的筆法不免矯枉過正,有些汪洋姿睢,收束不住。少遊作詞,風格隻在婉約,意義隻在言情,把這二者結合得好,慢詞確實是一個恰當的平台。他的慢詞寫得風流蘊藉,九曲回腸,既表現了他的情貞意美,又表現了他的紳士之風。
黃庭堅的詞分為四個類型,秦少遊詞則分為兩個階段。他沒有也不需要更不去創造那麼多類型。他隻是一個類型,但有發展階段的不同。第一個階段,詞風比較俗些,但也是清新活潑之俗;第二個階段,寫得愈發雅了。
以少遊詞比山穀詞,他的基調是一而貫之的。他的俗絕對沒有山穀詞那麼俗——沒俗到那種地步;他的雅卻比山穀詞尤其雅。
他的俗詞其實也很好,而且那用語確實很準確,又很生活化。這是先引他一首《南鄉子》: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隻露牆頭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這詞通俗但情調不俗。用現代話語表達,是講失戀後的心態的。然而這心態,既善良,又美麗。且說這主人公的情人變心了,但他心裏沒有放下她。他捧著她的舊時畫像看時,一看,感想來了。詞的上片寫欣賞畫像與聯想。畫像自然是好——“水翦雙眸點絳唇”,但那本人的形象還要好——“隻露牆頭一半身”。
詞的下片,卻是感歎。這感歎的不凡之處在於,雖然有恨,不是真恨;真恨也是恨自己,對“那一個”就隻剩下多情了,因為他說了——“任是無情也動人”。
這末一句寫得如此之好,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借用過的。
再看另一首俗詞。這一首更俗,一些俗語,俗到看不懂了。但那意思依舊分明。詞中的形象,活鮮鮮的。一眼看去便活在心中,閉眼思之,又活在眼前。其詞寄調《品令》:
掉又懼,天然個品格。於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
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限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
這詞寫一多情女兒的嬌羞之態,但不是靜態寫法,而是有聲有色,且動作多細節多,真個“一顰一笑”,隻在眼前。
秦觀詞雅、俗分明。但二者不是對立的。大而言之,俗是雅的一個階段。或許應該說,若沒有先前的俗,也不會有後來的雅。正因為他早期詞有這樣活脫脫的俗詞作基礎,後來深入雅境,才有那樣的清麗之色,才沒有走到朦朧含蓄或者濃豔難化的風格上去。
秦觀的雅詞,數量尤多,而且他詞的敗筆很少,庸常之作也很少。他的詞作類型雖然不多,卻十分耐讀。請看他的那篇《千秋歲》:
水邊河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遣詞造句,詞情詞意端的是美。後來人因為太喜歡詞中“花影亂,鶯聲碎”,還特地建了一座鶯花亭呢!
這首詞不但寫得美,而且寫得絕。所以黃庭堅固然也是大詞家,見到這詞,十分讚賞,本想和上一首,但讀到“飛紅萬點愁如海”這一句時,便為之傾倒,不作和詞了。
這一首,其實是秦觀離京謫居時所作,所寫無非是無限愁思,但因為他詞的結構好,安置得宜,便景中生情,情中有感,感中有歎,終於歸於如海之愁情。令人一見,便生出多少同情與聯想。
又有一首《滿庭芳》,同樣聲名遠大。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離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一首詞寫得又好,詞中風景用的差不多全是白描手法。詞本豔物,使用白描而出色,可謂奇中之奇。晁補之曾評論此一詞說:
比來作者,皆不及秦少遊。如“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①
好言語其實並非天生的,雖不是天生的卻又真如天然生成的一般,才是真正的詞中妙手。秦少遊於此,可謂心得既多,作品又多,一些佳作名篇,不禁令人產生匪夷所思之想。
他流傳最廣的詞,還是那首《鵲橋仙》,這詞本當不引,因為讀者對它應該是熟悉的;卻又不能不引,不引這文章就顯得不完整。思忖久之,還是抄錄於此。作為本節的結尾。——頭雖不名,且借此豹尾生輝。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第三節 蘇派及其他相關詞人
造成這一期詞壇繁榮的,顯然不止於蘇軾、秦觀、賀鑄、晏幾道等幾位領袖級人物。實在這個時期的詞壇,人物既多,整體效應也是最好的。畢竟隻有一顆巨星,是構不成星空的,唯有群星燦爛,才有魅力無窮。
站在今天的立場看,宋詞的發展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特點,其發展態勢呈“馬太效應”。所謂馬太效應,說通俗些,即是強者益強,而使弱者益弱。雖然詞史、文學史並非個人創造,但那些最突出最具影響力的人物,總會在曆史發展過程中不斷被放大,因而他的影響也不斷因積累而被放大。蘇東坡的詞,在他生前,沒有給他的弟子們以特別的影響,但在他身後,卻使他成為宋代豪放詞人的鼻祖,這一點,怕是連他自己也不曾想到的。
另一特點,文學繁榮,需要各個層次的作者的共同努力。以蘇東坡這一代人物論,當時發揮作用,產生影響的,既有列入他門牆的蘇門四學士,又有與他關係密切的諸詞人,如李之儀、晁端禮、趙令畸、王灣、仲殊和尚等,還有一些與他關係不多,但同樣做出成績的詞人,如王觀、謝逸、劉弇等。
再一方麵,一些詞人雖然名頭不是很大,但多有名篇名句流傳。這些名篇名句,也就成為中國詞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們同樣涵善了一代又一代的詞的創作者、欣賞者與研究者,或者可將宋代的詞史比作一條文化生物鏈,這些名篇名作便是這生物鏈的重要環節,如果沒有他們,這生物鏈就會出現某種缺失,甚至造成整條生物鏈的斷裂。
以朱服為例,《全宋詞》隻有他一首《漁家傲》詞。他名亦不高,聲也不大,但他的這首詞很有特點。詞寫得風流俊美,別有情思,據說他本人對這首詞也很自負,有時喝醉了,便對別人說:你們見過我的“爾今樂事他年淚”嗎?其全詞如下:
小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裏。戀樹濕花飛不起。愁無比,和春付與東流水。
九十光陰能有幾?金龜解盡留無計。寄語東城沽酒市。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
又如謝逸,他不作慢詞,但小令獨佳,他有一首《如夢令》,寫得情招景隨,疏密有致,且流光逝水,聲色俱在。
花落鶯啼春暮。陌上綠楊飛絮。金鴨晚香寒,人在洞房深處。無語。無語。葉上數聲疏雨。
如朱服、謝逸一樣的詞人尚有不少,隻是限於本書篇幅,不能一一道及。
下麵,介紹本時段的另外八位詞人。
他們的詞風有別,出身亦各個不同。這不是說哪個出身高貴,哪個出身低賤,而是說,從他們的出身也可以看出彼時的詞人已經有了相當的社會廣泛性。
1.晁補之
晁補之(1053-1110),字無咎,晚號歸來子。巨野人,今屬山東省,與秦觀、黃庭堅、張耒同為蘇門四學士。
他其實很有才華,而且是個神童。他7歲便能寫文章,13歲時求學於常州學官王安國,很受老師的賞識。21歲時,拜見蘇東坡,將自己的一首《七述》給蘇軾看,東坡看完,驚歎道:“吾可以擱筆矣。”他父親端友、叔父端禮,從弟衝之、說之、詠之,均有著述。蘇東坡曾為他父親的集子作序,且端禮、衝之都是這一期有佳篇名作的才俊詞人。可說一家老小,均可飽學之士。雖比不得“三蘇”父子的嘯傲長天,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屬罕見之事。
晁補之既為蘇門學士,便不能擺脫黨爭的困擾。但他在舊黨中不是特別有影響的人,所以盡管宦海浮沉,他得到的重視既不如別人多,受到的打擊也不如別人重。他一生做過通判等地方官,也做過尚書吏部員外郎、禮部郎中兼國史編修等朝官,但官也不高,位也不顯。後來蔡京當政,打擊元祐黨人,他在湖州地方官任上被罷免,從此閑居八年,晚年又被起用,知泗州,到官不久,棄世。
晁補之的詩、詞、文、賦都有成就,有《雞肋集》傳世。《四庫全書總目》評論說:“今觀其集,古文波瀾壯闊,與蘇軾父子相馳驟。”①共詩這裏錄他《七絕?題穀熟驛舍二首》之一:
驛後新籬接短牆,
枯荷衰柳小池塘。
倦遊對此忘行路,
徙倚軒窗看夕陽。
但他最重要的文學成就,還是詞作。
蘇門的四學士中,秦觀是詞之巨匠,無論以哪個角度看,都是一位不可或缺的詞壇人物。現代學者利用電腦技術,作宋代詞人排行榜,他名列第5位,排在辛、蘇、周、薑之後,而在柳永、歐陽修、吳文英、李清照、晏幾道之前。黃庭堅是個全才,以詩的成就最大。張耒詞作少,影響也小,他的詩更有水平。晁補之與張耒的文學成績相近,但他是詞界高人,而且唯有他的詞風與東坡詞比較相近。古代大評論家劉熙載評價說:
東坡詞,在當時鮮與同調,不獨秦七、黃九,別成兩派也。晁無咎裏坦易之懷,磊落之氣,差堪驂靳。然懸崖撒手處,無咎莫能追躡矣。①
他的《洞仙歌?泗州中秋作》,確有些蘇詞風韻。
青煙冪處,碧海飛金鏡。永夜閑階臥桂影。露涼時,零亂多少寒螿,神京遠,惟有藍橋路近。
水晶簾不下,雲母屏開,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將許多明,付與金尊,投曉共流霞傾盡。更攜取胡床上南樓,看玉做人間,素秋千頃。
另有一首《憶少年?別曆下》,寫得則另有情致。
無窮官柳,無情畫舸,無根行客。南山尚相送,隻高城人隔。
罨畫園林溪紺碧。算重來、盡成陳跡。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②
晁補之不但善作詞,而且有詞論,他是寫過專門的詞話的。可以視為那個時期最早的一批詞的理論自覺者之一。
2.王安石
晁補之外,如陳師道、劉弇、張舜民、李廌等亦都有佳作流傳,其中陳、李二位還是蘇門六君子的成員。
特別值得重視的則是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臨川人,今屬江西省。1042年進士,從此直到48歲,主要做地方官。他做地方官,絕不平庸做事,而是觀察時事,留心弊政,一麵做官,一麵研究,一麵將自己的意見上奏朝廷。應該說,他是宋代最有影響的地方官之一,成績也是最突出的。宋神宗時,他成為宰相,實行新法,從此走入風口浪尖,終於成就了他改革家的曆史聲名與地位。但這改革並沒有取得預期效果,在一定意義上說,他也成為這改革的犧牲品。他兩次罷相,最後鬱鬱而終。
王安石的文章屬於唐宋八大家之一。這一點,即便秦七黃九也沒辦法與他相提並論。他的散文,不同韓、柳、歐、蘇而是自成一派。他的詩作亦很有藝術影響力。王安石詩名大,因為他學問大。他讀書之多,連反對他的人也得點頭認賬。錢鍾書先生說:
痛罵他禍國殃民的人都得承認他“博聞”、“博極辟書”;他在辯論的時候,也破口罵人:“君輩坐不讀書耳”。又說自己:“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間》、《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①
他學問大,但能創造,能使古書古事以為我用。他因為長期居官,又是變革者,對於現實生活,尤其重視。所以他的詩,從好的一麵去看,不但有內容,而且講詩意。這裏舉他一首《七律?葛溪驛》:
缺月昏昏漏未央,
一燈明滅照秋床。
病身最覺風露早,
歸夢不知山水長。
坐感歲時歌慷慨,
起看天地色淒涼。
鳴蟬更亂行人耳,
正抱■桐葉半黃。
王安石詞作不多,但風格別具,影響也大。唯其影響也大,宋代詞評家王灼、張炎才對他的詞予以專門評價。王灼說他:“王荊公長短句不多,合繩墨處自雍容奇特”。張炎說他:“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②他是敢在險處作詞,絕不走近路。比如他的那首人見人讚的《桂枝香》,絕不是乖巧者可以作得出來的,也不是小心腸小氣量的人作得出來的;甚至不是一般風流才子作得出來的。他知難而進,絕非無痛呻吟,或者恃才傲物,而是有感而發,不吐不快。其詞雲: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本詞筆力雄健俊美,感慨尤深。《古今詞話》說: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惟王介甫為絕唱。東坡見之歎曰:“此老乃野狐精也。”③
蘇東坡這一聲高歎,表明這詞的水準確實非同一般,非同小可。
3.李之儀
李之儀(1048-1117?),字端叔,晚號姑溪居士,滄州無隸人,今屬山東省。神宗熙寧三年進士,做過知縣。他與蘇東坡關係密切,曾為東坡的下屬,更是東坡的朋友。還是蘇詞一派中的大將。他沒有做過高官,卻因為與蘇軾的關係而受牽連,後來又因為起草遺表,觸怒了當權者,被發放至太平州編管。但他很有才華,有《姑溪詞》一卷傳世,為後人所賞識。他的詞風格疏朗,走的是馮延巳、歐陽修的路子;本人又是秦觀的朋友,與秦詞亦有相通之處。但因為時代不同,較之前賢顯得尤其從容不迫。他的那首《卜算子》,更是久享盛名於詞壇: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詞的好處在於渾然天成,有民歌意味。這其實也是一個範式。這範式顯然不同於晏殊,不同於蘇軾,也不同於黃庭堅,甚至不同於秦觀。這樣的詞作,大約隻能久蓄其意於心中,偶然觸之而得來;實在他不似“作”出來的,更像“流”出來的,多少有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意思在內。
他的風格與柳永、秦觀相近,可以說“秦、柳之間,有君一席”,明人毛晉說他的詞“長於談語、景語、情語”。①評價準確通透。
他的詞好讀好記。初看似不經意為之,細品卻韻味盎然。那氣質頗似中國的山水畫,但以小品居多,不是那種大寫意手法的。這裏再引他一首《江神子》,寫得形神兼備,意態深沉。
惱人天氣雪消時,落梅飛。日初遲。小閣幽窗,時節聽黃鸝。新洗頭來嬌困甚,才試著,夾羅衣。
木梨花拂淡燕脂。翠雲敧。斂雙眉。月淺星深,天淡玉繩低。不道有人腸斷也,渾不語,醉如癡。
4.趙令畤
趙令畤(1051-1134),字德麟,係宋室宗親。但宋王朝的特點,是對外屈辱對內嚴厲,越是自己人,越要苛刻寡思。所以他也沒沾到這出身什麼光。倒是蘇東坡發現了他的才幹,把他推薦給朝廷。但也因此埋下禍根。蘇軾受排擠,他吃了“掛落”,被貶斥紹興。以後,官風順了,曾做過右監門衛大將軍,洪州觀察使,還襲封了安定郡王。
他的詞作數量不多,《全宋詞》收37首,另有斷句數則。他詞風清新,有雅意,一些小令,尤其行雲流水,妙在天然。劉逸生先生曾專文評說他的一首《菩薩蠻》。原作也好,評的又好,堪稱珠聯璧合。其詞曰:
輕鷗欲下寒塘浴,雙雙飛破春煙綠。兩岸野薔薇,翠籠熏繡衣。
憑船閑弄水,中有相思意。憶得去年時,水邊初別離。
劉先生認為,這詞的藝術特色在善於剪裁,就像高明的攝影師一樣,也許“你認為亦不理想的那一幅,經過內行人一裁一剪,給它來個去粗取精,就像撥去障目的塵埃,一幅精彩的作品脫穎而出”。①
趙令畤的一個特殊貢獻,是他創作了一篇鼓子詞——商調《蝶戀花》12首。鼓子詞在全宋詞中罕見。從現在的資料看,這形式除他之外歐陽修、呂謂老、曾布、董穎也曾使用過。曾布有7首大曲,寄調《水洞歌頭》,內容是詠唱唐傳奇中的馮燕傳的;董穎有10首大曲,總題《樂府雅詞》,詠唱西施故事。趙令畸的商調《蝶戀花》唱的是崔鶯鶯的故事,他所作並非大曲,卻更具戲曲形式,即夾“唱”夾“白”。他的這部鼓子曲頗受現代專家重視。因為它傳達了一個信息:即元曲的發達早有先聲。那詞也不甚雅,句也不俗雅,恰恰適合演唱的風格。
5.王觀
王觀,字通叟,如皋人,一說高郵人,兩地均在今江蘇境內。他生卒時間已不可考,但知道他1057年中進士,做過大理寺丞,知江都縣等官,但地方官沒有做好。也曾為翰林學士,寫應製詞時,又出了麻煩,高太後認為他詞的內容褻瀆了神宗,官也罷了,人也給放逐了,所以又被稱為“王逐客”。但從他詞作上看,雖然是逐容,性情猶不減當年。你放逐盡管放逐,我依然我行我素,誠所謂“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他的詞風格多變,未止一端。或者清麗,或者狂放,又有些東坡詞的影像。王灼評價他的詞,說他“王逐客才豪,其新麗處與輕狂處,皆足驚人”。②
他一生留下的詞作不多。
他有一首《天香》,雖是慢詞,卻寫得輕快活潑,雖常言俗語亦媚。
霜瓦鴛鴦,風簾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釘明窗,側開朱戶,斷莫亂教人到。重陰未解,雲共雪、商量不了。青帳垂氈要密,紅爐收圍宜小。
嗬梅弄妝試巧。繡羅衣、瑞雲芝草。伴我語時同語,笑時同笑。已被金尊勸倒。又唱個新詞故相惱。盡道窮冬,元來恁好。
《卜算子》寫得尤其輕盈飄逸,妙想天成,卻又別有情趣。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但這兩篇似乎都不算狂放。有一首《紅芍藥?人生百歲》,則有些狂放之態。
他的詞,多能做到視點獨具,巧妙安排;一些生活化的詞句與意境,果然寫得“恁好”。
6.毛滂
毛滂(1060-1124?),字澤民,衢州江山人,今屬浙江省。他也是被蘇東坡發現並舉薦的人才,做過縣一級的地方官,也做過朝官。遺憾的是蔡京當政時,他獻媚於蔡京,為蔡京寫過《絳春園》。這行為很讓正直的人看不起。在蘇東坡推薦的人才中,也很少見的。
他的詞風雅麗,頗似秦觀。清代詞評家陳廷焯說他的詞“意境不深,間有雅調”,是很客觀的。換句話說,就是毛滂的詞有雅作,沒有大作。不知道這是否和他的內在品格有某種關係。但他有一首《惜分飛》,名氣不小,是一首贈別詞。這詞寫得情深意長,又能情景交融,確為難得之作。宋人周暉,對這首詞很是推崇,說它“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何酷似少遊也”。①
全詞如下:
淚濕闌幹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雖是分別贈詞,卻寫得含蓄而優美。雖然含蓄而優美,又真的動了感情——“淚濕闌幹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然而,又有難言之隱,不好說,不便說,不可說之處——“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相覷。”
換頭。還是詩化的臨別景觀,然而那景觀也是觸動人心深處的——“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但不僅僅是憂傷,也有想像,也有決絕,也有情長似水,情動如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這詞的好處,還在於作者惜墨如金,不是狂寫,而是有選擇,有節製。似這等含淚之說,這種狠下心腸不淚落的表現,是最感動人的。
7.王詵
王詵(1048-1100),字晉卿,太原人,後徙居開封。他祖上是開國功臣,本人是宋英宗的駙馬,屬於皇親國戚一流,但他以文會友,與蘇東坡相交甚厚,兩個人在藝術創作等方麵都很有共同語言。蘇東坡被人陷害,他得到消息,不顧安危,給東坡通信息。結果把駙馬都尉的頭銜丟了,被貶放均州。後來起複,死後諡榮安。《宋史》有傳。
王詵是一位大才子,大藝術家。他不但能詞,尤其善於繪畫與書法。他的畫在宋代已享有大名,他的畫既學水墨畫法,又吸收金碧畫法,號稱“不今不古,自成一家”。尤其山水畫,更好,是中國繪畫史上一位重量級人物。他的書法,真、行、隸、草都有特點。他的詞傳流下來的不多,《全宋詞》共收15首。
他的那首《蝶戀花》享名日久,那是他被貶7年後的歸來之作。這時候,人雖然回來了,妻子已經病故,自覺無情無緒,人生灰色,麵對“初睛晚照”,不覺感慨叢生。於是寫到: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樓台,倒影芙蓉沼。楊柳垂垂風嫋嫋。嫩荷無數青鈿小。
似此園林無限好。流落歸來,到了心情少。坐到黃昏人悄悄。更應添得朱顏老。
若無親自經曆,怎知道這聲之哀;縱有親身經曆,也可以透過這美麗的詞句與詞人的感喟,體味到那悲情時代的風風雨雨。
8.仲殊
這是一位出家的僧人,也是東坡公的好朋友。生卒年月均不詳,俗姓張,字師利,名揮。安州人,今屬湖北省,也有說是吳人的。曾經參加過科考,因情感生活受挫折故,做了和尚。
仲殊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和尚,更是一位純情摯感的和尚,又是一位很倒運的和尚。他曾被自己的妻子下毒,雖不死,卻留下病根,緩解病情的辦法就是吃蜜。因為這,他被人雅謔為“蜜和尚”。後來終於不耐其折磨,自殺身亡。
他的詞清新俏麗,意態風流。宋人黃昇在《花庵詞選》中說他的詞:“篇篇奇麗,字字清婉,高處不減唐人風致。”他極有語言天賦。他作詞常常雅語、俗語並用,且能做到起承熨帖,轉合自然,一點也沒有生硬嫁接的痕跡,而且生活氣息濃鬱。他的這種不執意求雅,也不肆意出俗,妙在雅、俗之間,卻能共生雅俗的功夫,確實令人讚歎。他有一首《減字木蘭花》,特色十分鮮明:
誰將妙筆,寫就素縑三百匹。天下應無。此是錢塘江上圖。 一般奇絕,雲淡天底秋夜月。費盡丹青。隻這些兒畫不成。
這首詞,有人以為上片係東坡作,下片才是仲殊之筆,果然如此,更顯出他駕馭語言的功夫,確實不尋常。
又有一首《踏莎行》,也曾被人引為判詞的,卻筆筆寫來,人物如生,恰似“梨花一枝春帶雨”。
濃潤侵衣,暗香飄砌。雨中花色添憔悴。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鱗鴻寄。想伊隻訴薄情人,官中誰管閑公事。
另有一首《南歌子?十裏青山遠》,尤其寫得情真意重,餘韻無窮。
十裏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聲啼鳥怨年華。又是淒涼時候、在天涯。
白露收殘暑,清風襯晚霞。綠楊堤畔鬧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上述八位詞人,晁補之是蘇門弟子;王安石是東坡故人,既是文友,又是“政敵”,正在不離不棄之間;其餘六人都是東坡先生的朋友,莫說這許多朋友,就是有其中的一人二人,也足令人喜,盡令人豪。然而,東坡的友人又何止於此,東坡的影響更何止於此。他們與東坡的關係,恰似好花猶有好葉,雙方相得益彰。
但也有專門與蘇東坡作對的詞人,如舒亶。但他確實很會作詞,其中一些佳品,還很有特色。這裏錄他一首《虞美人》。
芙蓉落盡天涵水。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雲寒。獨向小樓東畔、倚闌看。
浮生隻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贈我江南春色、一支梅。
第四節 晏幾道與賀鑄
晏幾道、賀鑄亦均與蘇東坡文學群體有關係,他們二位都是黃庭堅的朋友。但總的看,他們屬於蘇氏群體之外的詞人,詞作別開生麵,性格特立獨行。
特立獨行也有特立獨行的好處,即他們更沒有約束,更富於自由創作度。實際上所謂群體效應,既有正麵表現,也有負麵表現。
晏、賀二位獨立於蘇、周二群體之外,別有風姿,饒有特色。
1.晏幾道的生平與創作特色
晏幾道,生於公元1038年,比蘇軾小一歲,卒於1110年,享華齡73歲。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臨川人,今屬江西省。他是晏殊的第7個兒子,一說第八子。他出身貴族之家,他父親的門生故吏又極多,但他成年的時候,家道已中落。他一生未經科考,做官的時間也很短。元豐中,曾“監潁昌府許田鎮”。他的上司韓維也是他父親的故舊。他可能覺得這人還不錯,便將自己的詞作送去。但這個韓少師不高興他的詞,還給他回信說:“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雲雲。後來幹脆致仕回京,做他的風流才子去了。那些高官顯貴,那些官場作風,甚至新舊黨爭,都是他看不入眼也不屑於看的,所以他雖久住京城,卻不踐諸貴之門。
晏幾道生平不複雜,更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經曆,大景遇。他吸引人、有魅力的地方,在於他的性情與行為。他一生行止,或許可以用16個字來概括,即風流倜儻,學養深湛,個性不羈,饒有情味。
首先是風流倜儻。他一生樂事就是與歌妓交往。他喜歡女性,尤其喜歡漂亮又懂風情的女性。在這一點上,他與秦觀有幾分相似。但他出身高,喪父早,那表現就不似秦觀的學士樣,書卷氣。他是風流才子,而且倜儻驕人。走到那裏,也是貴公子氣派,雖然家道已衰,但那風物氣度,不似常人。
其次是學養深湛。這裏說的學養,並非他讀過多少書,他的學養原是在貴族高門之中,慢慢熏陶出來的。而他又是一個極聰明、極懂得各種生活情趣的人。晏幾道不以曆盡滄桑的博學誌士而名,而以閱盡人間豪華與上層文化的青年才子而名。他的那種學養功夫,自是一般詞人所望塵莫及的。
三是個性不羈。風流倜儻就有些個性不羈的意思在內,但那主要是情感文化表現,這裏說的個性不羈,則指的是他對主流社會的態度。他出身名門——照現在的很多人的看法,真是得天獨厚,進身的機會又多,發展的契機又好。然而,他並不願利用這些條件。
四是饒有情味。風流才子未必多情,偏這小晏是一個多情者。不但情多,而且情長;不但情長,而且情深;不但情深,而且有情有味。殊不知,這情味二字,最是難得。而且遍數宋代諸詞人,隻有把他放在晏幾道這裏,才算得其所哉。所謂情味即悠長美好之情態。他的表現,不是張揚無度的,不是激越無邊的,不是精光四射的,不是悲劇、崇高的,不是可裂金石的,不是熱度驚人有些頭昏頭大的,也不是出人意表、非常人所常見的。他的情感特色,是最經得住時間消解的情感,有如橄欖、檳榔一樣,宜咀嚼,耐尋味,而且愈咀嚼愈是餘香滿口,愈尋味愈是其味無窮。
看清晏幾道,最好的方法是比較。比較出真知,比較見真人。但這比較,不是像柳永比大晏那樣,或者蘇軾比柳永那樣,那屬於風格迥異的粗線條比較。最能比出他的個性的,不是將他與柳永比、與東坡比,而是讓他與他的父親大晏比,與他相類似的同代詞人秦觀比,這種細膩層麵的比較,或許更能觸到他的個性所在。
以小晏比大晏,如果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個角度看,他在如下各點,可以言勝。
第一點,小晏勝在性情上。他完全可以稱之為性情中人。他父親的特點是太平宰相,並非沒性情,但是有包裝,有節製。他首先要保持太平宰相的風度,然後才是詞人的風姿。故而他的詞不能像他兒子那樣百無忌諱,盡情盡誌。大晏詞風格也很婉約,但那更像是霧中的花朵,美則美矣,不夠清晰,也不夠豔麗。小晏詞卻如清水芙蓉,不但美的雍容,尤其美得嬌豔。以欣賞口味論,今人與古人比,今人會更喜歡小晏詞;青年人與老年人比,相信青年讀者也會更喜歡小晏詞的。
第二點,小晏勝在閱曆上。他父親身為高官,閱曆不能說不多。但他一生處在上層,最大的缺點是對下層生活了解少,感情更少。他接觸的下層人,主要是奴仆與歌妓,而他心目中的歌妓顯然與小晏心目中的歌妓有質的區別。小晏富貴過,也清貧過,清貧是他一生主調;奢華過,也淹蹇過,淹蹇是他一生主調;光豔過,也平淡過,平淡是他一生主調。大晏寫歌妓,是站在上麵,對她們略表關心,甚至說的是東,指的是西,筆下寫歌妓,心中想他人。最好的推斷,也屬於天官賜福一類,本人並不真的明白被賜福者的酸甜苦辣。小晏與歌妓站在同一條地平線上,不是天官賜福,而是與情共舞。他是她們的真正的知音,所以寫出的詞,“任是無情也動人”。他一生即使什麼都可以缺少,絕對不能缺少“情”的。
第三點,小晏勝在個性表達上。大晏的表達,最以風流蘊藉著稱,雖有悲情離恨,不能痛快淋漓。用個也許並不恰當的比方,他隻是大夫,卻不是病人;甚至於他隻是主持宴會司儀,而不是這宴會的主人。小晏則不然,他的表達是個性化的。字字句句,不失天真,不失本性,有甜說甜,有苦說苦;言罷甜、苦,還要反思;於是甜者愈甜,苦者愈苦,而他本人為這情感所動,也就跟著天真,跟著陶醉,跟著哭泣,跟著歡樂。
第四點,小晏勝在情趣上。大晏並非沒有情趣,他其實是一位很會生活的人,而且他對那美好的生活是多麼熱愛呀!但他又有很多的感喟,他的感喟歸結到一點,就是這美好的時光,太容易消逝了。他麵對這美好時光的流逝,真是一點辦法也無。唯其如此,他才寫得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燕雖歸來,青春已不再,時光已不再,於是越思越想感歎越多。小晏不一樣了。他也有感歎時光不駐的時候,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在無比幸福地欣賞自己的生活,而且這欣賞不是單層麵的,而是多層麵的,凡情之與物,可能表現的層麵,都可以成為他盡情欣賞的對象。這裏麵,包括歡樂也包括憂鬱,包括春風得意也包括萬念皆灰,包括雲愁霧恨也包括月明星稀,包括春光明媚也包括秋風蕭瑟。與其說他是一位美好生活的讚歎者,不如說他是一位情愛生活的品味者更為貼切。
以晏幾道和秦觀比較,二人相同之處既多,不同之處也不算少。我在撰寫秦觀的時候,曾引過《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中的一段話:“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①這是兩位詞人相同的地方。
古人將秦、晏並提,是有充分依據的。自唐以降直到近、現代,在所有的抒情詞人中,除去李清照和後來的納蘭性德之外,還找不到可以和他們二位比肩的人物。這兩個人一個可以稱之為情之種子,一個可以稱之為情之癡人。
但區別也不少。
一個區別,秦觀的詞,有人認為是詞中之詞人。他的審美特征以優美為主,或可說是婉約之中的婉約,優美之中的優美。
晏幾道的詞也很美,然而並不以優美為主調。他不似詞中之君子,更像詞中之情人。小晏詞的美的旋律中,顯然對於情愛這件事具有更多的強調。它的審美特征,也不以優美為主韻。如果說少遊詞以情美為主,小山詞則以情戀為本。他的色彩更深些,顏色更靚些,從而更搖搖曳曳,侵淫人心。
一個區別,秦觀的詞非常重情,但他的情處於自覺狀態,是有分寸有節製的。照我的歸納,屬於真情、柔情、韻情三者統一的組合結構。
小晏詞不一樣。小晏詞的情感結構屬於主調組合。他詞中情感是以詞作者——男主人公為中心的。先說情人後說情感。他的組合層次可以分為情癡、情憶、情夢三個層次。
所以讀秦觀的詞,覺得他總在或總想與異性交流,雙方是平等的,情感是互動的。他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的誠——真情,他的善——柔情,他的美——韻情。
小晏詞以自我為中心。他關心的可能是別人,表達的卻大半是自己。他寫的、想的、歌的、歎的,大多是本人對情的感受,對情的體味和對情的追求與憧憬。
先說情癡。何為情癡?就是沉溺於其間不能自拔。他不像秦觀那樣,不但情真,甚至情貞。貞與不貞,對於小晏而言,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乃是情之本身。我要愛,我愛了,就夠了。至於所愛的人到底是誰,這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他本人的戀情。這戀情不僅超過了對象,也超過了自身,這個就是“癡”。
黃庭堅為小晏詞作序,談到晏幾道的為人,有四癡之論。這四癡講得精到。他這樣寫道: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饑寒,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①
這四癡是相互關聯的,但表現最特異的還是那第四癡。別人有負於他,也不恨人家,而且還要繼續相信人家,到頭來也不去考慮別人會不會欺騙自己。這樣的癡子,是越來越少見。如果說物以稀為貴,那麼這樣的癡子,就不僅日見其少而且彌足珍貴了。
而這樣的情癡,正是小晏詞的魅力所在。
再說情憶。秦觀之情,美在情柔,柔情蜜意,令人陶然。小晏詞的言情,專在其戀。且不問別人是否戀自己——他相信那一定不會錯的,他本人一定要戀他所看中的人。而且他的戀情,不是無距離無節製的,而且有距離感的,有距離才要憶,見麵不言,回去再想。
因為他的戀情以情憶為特色,所以他的情感表達方式,又顯得很尊貴,也很有品節。小晏詞情大於禮,因為有了距離,所以縱以尊貴與品節論,他也絕不低於任何一位紳士。他沉湎於情戀之中,而沒有浪子之名,這大約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從而,也不需要像秦觀那樣,將情愛之柔提高到那麼重要的層次。
小晏詞以情憶為主,有時不免越憶情越濃。
空口無憑,有《玉樓春》一闋為證:
當年信道情無價。桃葉尊前論別夜。臉紅心緒學梅妝,眉翠工夫如月畫。
來時醉倒旗亭下。知是阿誰扶上馬。憶曾挑盡五更燈,不記臨分多少話。
再說情夢。秦觀詞的情感表達,是情、景和諧的。小晏的情感表達,則是反複咀嚼式的。很多時候,甚至有些純精神性的。所以他的詞情心雖重,愛意雖多,卻有很濃的夢幻色彩。而他詞中出現最多的一個字也是“夢”。
張先詞以“影”著稱,帶有影字的語句,前前後後大約有二三十句。晏幾道比之張先更其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流傳下來的260首詞中,寫到夢境的就有60多處。夢雖一途,表現形式尤其多姿多彩。有美夢,也有殘夢;有蝶夢也有魂夢;有夢中近情,也有夢裏憶舊;有夢裏歡心,也有夢裏傷心;總而言之,小晏的情夢是做來做去沒有盡頭的。正像他的情愛之心,從小到老,熱情不減,又像他的情詞,越寫越有精神。
小晏詞中,不僅夢多,而且酒多、醉多;不但酒多、醉多,而且春也多,柳也多,風月更多。所謂風花雪月,酒香春色,都和他的夢緊密結合,收張有致。雖然說夢中之情也許不如現實之情來得更刺激,卻往往來得更自由,更生動,更具紳士風度與浪漫情調。當然這浪漫情調中也一樣既有歡情,又有悲情。
2.小晏詞的藝術成就
小晏詞的藝術成就,世所公認。但他的詞既不像黃庭堅,可以詞分四類;又不像秦少遊,可以詞分兩段。小山詞是一以貫之的。與秦觀相似的是,他的詞作雖多,沒有敗筆。這一點,除秦觀之外,似乎隻有李清照可以和他一論短長。
這裏分析他的幾首詞,先看他的一首《清平樂》: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這是一首送別詞。然而,這樣的送別與我們在宋詞中司空見慣的送別又是何等的不同!人家的送別,都是兩情依依,四手相牽,或者暗自垂淚,或者相對無言。他先生不同了。劈頭一句“留人不住”!筆下寫的固然是自己的“心上人”,卻不用“卿”字,不用“君”字,也不用“人人”二字,單用一個“人”字,由此可以想見出二人的親密關係與送別時無可如何的心態;千留萬留,人家不同意,終於坐看小船走了——“醉解蘭舟去。”而那一棹一棹經過的濤呀,水呀,鶯呀,山呀,都是他們多麼熟悉的地方!難過呀,鬱悶呀!
再看自己這裏,雖然“楊柳青青”,卻每個枝葉都布滿了離愁別恨。——“枝枝葉葉離情。”可,人家知道嗎?人家想知道嗎?於是痛下決心,也罷!從今以後再不給她寫信了。因為什麼?因為“畫樓雲雨無憑”,不過是一段過眼煙雲而已。這“無憑”二字用得更好。此時此處,似唯有這兩個字才當得起全詞那美麗哀婉如圖如畫的景象與情態。但是,請諸位放心,這小晏相公雖然說了狠話,他是不會就這麼撒手情緣的。因為他放不下那戀戀的一顆心,才會寫出這樣的詞來。
再看他一首《南鄉子》:
眼約也應虛。昨夜歸來鳳枕孤。且據如今情分裏,相與。隻怨多時不似初。
深意托雙魚。小剪蠻箋細字書。更把此情重問得,何如。共結因緣久遠無。
這一闋的心情心境心態,比之上首,好多了。然而還是疑心病發,顧慮重重。昨日相見時,倒是兩目傳情了——兩顆心也算相通了吧!及至歸來,還是一個人獨獨地睡著,想著。可是——“隻恐多時不似初。”接觸多時,還能一直好下去嗎?
於是,這位多情的戀人,便這樣奇奇怪怪地想下去了。一會兒看看信,一會兒看看字,思來想去,不得安靜。哎,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姻緣成就呢!——“共結因緣久遠無。”誰知道呢!
再看一闋《臨江仙》:
淺淺餘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長。煙迷柳岸舊池塘。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
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
這一回,可是太高興了。恐怕連讀這詞的人都會為主人公終於有了一次歡情的結果(其實未必)而高興起來。——如果不刨根問底的話。
因為主人公如此興頭,那天地間的景色也是處處如詩,在在可人。
天氣也不那麼冷了,都到春半了嘛。——“淺淺餘寒春半。”雪快化了,蕙草長出了嫩芽——“雪消蕙草初長。”池塘雖舊卻是岸柳如煙——“煙迷岸柳舊池塘。”最令人眼亮的還是梅花與杏花,梅是“風吹梅蕊鬧”,杏是“雨細杏花香”。請問讀者諸君,您看見過“梅蕊鬧”嗎?嗅到過“杏花香”嗎?然而,好事將至,雖不鬧也要鬧,雖不香也要香,不鬧不香不足以配君子。難道連這點小道理您還不明白嗎?
換頭,到下片。這一半,尤其好了。讀上半闋時,已覺風光寫盡,不想他偏又在別處生歡。先寫月亮——“月墮枝頭歡意”,月亮也是笑的,而且一笑,笑落到枝頭上了。再寫高唐,高唐神女,何等誘人,然而那也不過是一場虛夢罷了。如今呢?如今不是夢了,真的要到——馬上要到神女身邊去了!——“真個到伊行”。
如果這當真是夢,那麼,我祝願晏生把這夢留住;如果它並非是夢,就讓它定格到此,不再別生枝杈。然而,小晏相公又哪裏是那麼有福分的人呢!請看他的另一首《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