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詞的昌盛期(3 / 3)

這詞的情愛對象是有名字的——名字叫小■,這小■姑娘正是小晏詞中的夢幻情人。然而到寫這首《臨江仙》時,又成了高唐虛夢了。不對,其實連夢也沒有了。

這詞頭兩句就寫得深沉:“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這算什麼景致呀!康有為先生佛法精通,說這是“華嚴境界”。而且這心痛已非一日——“去年春恨卻來時”,從那時起,這惱人愁人的心痛便種下了根。到如今又看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小雨中燕子倒是成雙成對,可是人呢?這世間的有情人呢!在紛紛如雨的花兒之下孑然而立。這無疑是一幅畫,卻是一幅無限淒迷的圖畫。不要說身臨其境,隻消想一想這畫麵,都禁不住悲上心頭。

到下半闋,又聯想起從前的事,最難忘第一次見麵——“記得小蘋初見”,那真是一見鍾情啊。她不但人好,著裝也好,她穿著繡有雙重“心”字的衣服,那情那景惹人心跳。再說她手上的琵琶妙曲,可謂聲聲皆有情思——那情致,真與司馬相如的“琴挑”差不多呢!然而,就在這人間如夢的美妙時刻,又來了另一個可怕而又可厭、可厭而又無可奈何的“可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意境直寫盡了人間離合之事,再解釋便有些褻瀆神明了。

小晏詞中,佳作甚多,讀小晏詞,恰如百花園中采擷時,但有這幾首,也可以了。

3.賀鑄的生平與創作特色

賀鑄(1052-1125),字方回,號慶湖遺老,衛州共城人,今屬河南省。

賀鑄是一大奇才,也是宋代詞壇上的一個另類典型。以出身論,他也算根深底厚,與皇宋有種種聯係。他是宋太祖元配賀皇後的五代族孫,又是趙宋宗室濟國公趙克彰的女婿。然他這一宗脈,在北宋並不得意。因宋太祖傳位於趙光義,太祖的謫派子孫反成了被冷落和提防的一族。所以他與趙家宗室雖親反而不如不親。這是其一。

賀鑄本門,世代為武官。偏宋代立國的大略,是重文而輕武,武官的地位不高。況且到他父親這一代,已經成為下級武官,地位更不行了。這是其二。

賀鑄很有文才學養,但他的仕途之路,也不順利。雖然沒有大的閃失,並非他天生命好,而是根本就沒做過高官顯貴,故而風險也小。他始則習武,後又從文。結果武也不成,沒有建立任何功業;文也不就,沒有做出任何業績;實在人家也根本沒重用過他。後來大約他也煩了,沒信心了,幹脆棄官不做,回蘇州隱居去了。

他仕途無聊,並非因為沒有才能,實際上他非常有才能。官職雖小,都很能做事。凡他所任,必做得清清細細,有聲有色。他其實是個文武全才的人物,若生在秦始皇時,就可能是王翦;或生於漢武帝時,又可能是衛青。遺憾的是他生錯了時代了。當然彼時的有識之士,也曾把他比作後漢鄧禹,或者東晉謝安那樣品級的人才,但他的一生,終於憤憤無為,一直到終老為止。這是其三。

這樣的出身經曆,加上他本人的個性,終於使他成為一位奇異的詞人。他身上有貴族氣,有豪俠氣,又有書卷氣。那貴族氣顯然處於心理結構的深層次,書卷氣則屬於內斂狀態,唯有豪俠氣不遮不掩,任意張揚;加上他天生一副怪相貌,《宋史》上說他“身長七尺,麵如鐵色,眉目聳拔”。

他不但生得威猛,性情尤其不羈。他喜歡談論天下大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①憑你是誰,不合意的就要批評,而且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雖然是權貴,但做事像王八,我就說你是王八,大王八,大甲魚,看你把我怎樣。憑這一點,時人就佩服他,認為他近於俠士。這個就是他的豪俠之氣。

對於一些豪門子弟,他又特別要與他們爭鋒,而且抓住他們的過錯,還要親自動手,嚴厲處罰。一旦對方服了,怕了,他又禁不住高興的哈哈大笑,連帶把這處罰也免了。這其實是他的貴族之氣在作怪。

但他雖出身武官家庭,又豪爽如俠客,卻是一個讀書種子。他讀的書多而且能學以致用。他家中藏書有一萬卷以上,要知道,在1000年前的宋代,一萬卷書就是一個大數目了。

這貴族氣,書卷氣,豪俠氣疊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他特有的品格。當他揮毫作詩,作文作詞時,這品格也就不知不覺之間滲入到他的作品之中。他的詩、文、詞作均好,但看他的詩作,與現代人所謂的“憤青”有些相似。比如他痛罵當時的選吏之政,竟說:“鼠目獐頭登要地,雞鳴狗盜策奇功。”比之現代的“憤青”憤語,更能擊中要害。

因為以上種種原因,他的詩作、詞作都有一種豪俠氣在。那嫉憤入骨的詩句不談,隻他那做詩的氣派就決然與眾不同。他有一首《重遊鍾山定林寺》,那詩寫道:

破冰泉脈漱籬根,

壞衲遙疑掛樹猿。

蠟屐舊痕尋不見,

東風先為我開門。

雖是尋常之事,氣象也不尋常。

他的詞顯然作得更好。他詞作的最大特點,是能“掇拾人所棄遺,少加檃括,皆為新奇”。①他本人則說:“我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

人們見過的詞人固多,見過太平宰相詞人,見過將軍詞人,見過才子詞人,見過學士詞人,見過浪子詞人,也見過方外詞人,對這樣的俠士詞人還真沒有開過眼呢!人們聽過的詞論固多,如正宗論,如婉約論,如豪放論,如詞體論,但這樣的詞論,也是沒有聽到過的。所以他的詞爭論多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但總體看,在他那個時代,人們對他雖然有些驚怪之情,但對他的詞作評價還是高的。到後世,評價則兩極分化。

好的評價中,以蘇門四學士中張耒的評價最有特色。張耒說:

方回樂府,妙絕一世。盛麗如遊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索如屈、宋,悲壯如蘇、李。②

清代詞評家陳廷焯對他的評價也很高:

方回詞極沉鬱,而筆勢卻又飛舞,變化無端,不可方物。③

又說:

方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於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①

“壞”的評價也不少。而且,一“好”,好到了天上;一“壞”,又掉下來了,且摔得“夠狠”。清初的劉體仁,對賀鑄詞,已然不感冒,他說:

若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比數。

清末王國維說到賀鑄,也是貶詞。他說:

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曆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②

但賀方回的詞是經得住曆史考驗的。前引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中首次以量化方式,對宋代詞人與唐宋詞作進行的排行榜上,賀鑄在300多位詞人中名列第11位,在知名度最高的40篇詞作中,入選他的詞作一首,排名第15位。15首之前,除去李白,李煜的2首,另有蘇軾4首,薑夔3首,秦觀、柳永、史達祖、辛棄疾、李清照各1首,共計9位詞人,宋代詞人共有7位。由此,也可以看出些他詞的影響與曆史地位。

那麼,為什麼賀鑄有那麼多的爭論呢?我估計,其中一個原因,和他的詞風複雜有關。他的詞風,既有豪放類型的,又有婉約類型的,而且還不限於豪放、婉約兩個方麵。

從中國詞史的評價傾向看,越是那些風格單一的詞家,受到的表彰越多,否定越少,前麵有晏殊、歐陽修,中間有秦觀、周邦彥,後麵有李清照、薑夔。他們的詞風統一在一個風格下。喜愛者固然沒有異議,拒絕者也不便硬去批評。風格複雜,猶如紅、黃、蘭、白四色皆備,又好像甜、酸、苦、辣五味俱全,結果是喜甜的討厭鹹,喜辣的不喜酸,於是那批評就不知不覺多了起來。

但像賀方回這樣的詞人,一種風格不能局限他,一種色彩也不能限定他。在這一點上,他在當時的大詞人中,大約和黃庭堅最為接近,最相契合。山穀老人也是一位風格很複雜的詞人,他們二位是知音。他看黃庭堅順眼,黃庭堅看他也麵善得很——雖然他長得十分古怪。黃庭堅曾為他題詩雲:

少遊醉臥古藤下,

誰與愁眉喝一杯。

解作江南斷腸句,

隻今唯有賀方回。

4.賀鑄詞的藝術成就

賀鑄在詞作方麵是個全才,不但質量很高,而且數量也多。他流傳下來的詞有260多首,以數量論,在北宋詞人中,僅次於蘇東坡。他小令、長調皆能,以小令為主。宋詞初期,以小令當行,自張先、柳永開始,慢詞成為主流,柳永尤以慢詞為主。秦觀、蘇軾長、短皆能。唯晏幾道與賀方回相近,都是擅長作小令的。秦觀作詞,善於抒情,小令不足以達其意,述其態,寫其心,高其誌;小晏情多,而且情尊,不要那麼“曲折”,但要雋永有味,小令無疑更合其用。賀鑄的小令,既與他的心理類型有關,也與他的風格有關,還與他的藝術取向有關。

周之琦曾說:

詞之有令,唐五代尚已。宋惟晏叔原最擅勝場,賀方回差堪接武。自茲以降,專工慢詞,不複措意令曲,其作令曲,亦與慢詞聲響無異。大抵宋詞閑雅有餘,跌宕不足,長調則有清新綿邈之音,小令則少抑揚抗墜之致,蓋時代生降使然。①

這評論很能切中腠理。

方回詞頗能抒情,如他的《芳心苦》,這調名與內容何其相契。初一展卷,便覺風流之氣撲麵而來,再讀其詞,益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雖為詠物之詞,但多人生之感。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 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 無端卻被秋風誤。

詞寫得委婉動人,然而,又空靈無著,沒有確指;雖然沒有確指,那情那意那風那感,又是曆曆在目,字字在心,想不關心都逃不脫的。作者或許別有所望,或許另有寄托,也未可知。倒是《白雨齋詞話》論說得好:

此詞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②

然而,也就夠了,讀詞至此,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硬去穿鑿,反覺瑣碎。

方回小令,例如他的《搗練子》五首,頗得古人意趣。或說雖為抒情詞作,卻有唐詩的意境。楊萬裏更認為其有“《三百首》之遺味,黯然猶存也”。①這裏舉其中的兩首。其一雲:

砧麵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應萬裏,戍人猶在玉關西。

其二雲:

斜月下,北風前。萬杵千砧搗欲穿。不為搗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方回詞寫少女春情,別有一番情調。想他那樣一條大漢,那樣火一般的性格,真難為他對春閨關心,於兒女情多。誠可謂“俠者仁心寬厚,寫盡女兒情思。”請看他那首《減字浣溪沙》:

鸚鵡無言理翠襟。杏花零落晝陰陰。畫橋流水半篙深。

芳徑與誰尋鬥草,繡床終日罷拈針。小箋香管寫春心。

方回詞最為人推崇,也流傳最廣的應是他那首《橫塘路》: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詞的藝術衝擊力是如此強大,以至於和詞多多。據劉逸生先生信手寫來,就有如下種種:

蘇東坡的和詞,首句為“三年枕上吳中路”;

李之儀的和詞,首句為“小篷又泛曾行路”;

黃大臨的和詞二首,首句分別為“行人欲上來時路”,“千峰百嶂宜州路”;

黃庭堅的和詞,首句為“煙中一線來時路”;

周紫芝的和詞,首句為“青鞋忍踏江沙路”;

蔡伸的和詞,首句為:“參差弱柳長堤路”;

王之道的和詞,首句為“逢人借問錢塘路”;

馮時行的和詞,首句為“年時江上垂楊路”;

揚無咎的和詞,首句為“五雲樓閣蓬瀛路”;

史浩的和詞,首句為“湧金斜轉青雲路”;

張元幹的和詞,首句為“平生百繞垂虹路”②等等。

但這些和詞,沒有一首比得過賀鑄的原作的,蘇東坡雖然是和詞高手,卻也望塵莫及。

或許可以這樣說,這詞作體現了賀鑄詞的種種優點。

其一,得古人風韻。如這詞的第一句“淩波不過橫塘路”,便是自曹植的《洛神賦》中化用而來;

其二,化唐人詩句。如這詞的第二句“錦瑟年華誰與度”,便是從李商隱的《無題》詩中得來;

其三,情思楚楚如蘭。如這詞的第三句“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其四,抒情如泣如訴。如這詞的第四句“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順便說,正是這一句,大大地感動了黃庭堅。

其五,借景寫意意境綿綿。如這詞的第五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詞的末一句,確實出神入化。宋人作詞,有以議論作結語的,也有以景色作結語的,二者各存其妙,難分軒輊。但以景色作結,做得好時,確實很難。那意思,可以一直追溯到漢詩與《詩經》。唐詩中也有這樣的高超處理,如李白的“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但像賀詞中“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樣,寫得如此工整,如此流麗,又如此深情,且如此富於韻味的可就少了。難得此詞一出,士大夫要喚他作“賀梅子”了。

但僅以這樣的詞作輝煌仍不能展示賀鑄詞的全貌,因為他畢竟是一位詞中俠士。故而我們僅僅知道“賀梅子”還不夠,還要知道他狂放不羈的性格與詞作才可以。這裏引他的那首《六州歌頭》。這詞講述了他一生經曆,或可看作賀方回的夫子自道。其詞曰: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薄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詞人俠肝義膽,詞作虎虎生風。加上“這一個”,或許賀方回的詞人形象方比較完整些。

第五節 大晟領袖周邦彥

1.周邦彥的生平與周詞的曆史地位

周邦彥代表的是一個新的時代,有鑒於此,傳統的宋詞分期,常常將周邦彥與蘇軾劃分為兩個階段。東坡代表一個階段,清真代表另一個階段。雖然以年齡論,他與黃庭堅、秦觀、李之儀、趙令畤最為接近,最大的差距不過10歲,最小差距隻有4歲。從時空角度看,蘇、黃二位大師級人物屬於同一曆史時期,而從他們各自的詞作特征,尤其是詞作影響著他們二位代表的又是兩個時代。

這一點,我在本書第一章中已有涉及。我以為宋代詞史曆經五次大的變化。第一次是以柳永為代表的詞風與詞製之變;第二次是以蘇軾為代表的詞風與詞格之變;第三次就是以周邦彥為代表的詞風與詞藝之變。

這一次變化與前兩次變化又有某種“質”性差異。總而言之,前兩次變化屬於擴張性質,即無論是詞的形式,如詞體、詞調,還是詞的內容,如描寫對象、詞作風格,都處在不斷擴展與上升的階段。柳永之前少有慢詞,也很少專門書寫中、下層社會生活的內容。柳永把這種局麵改變了。從此慢詞漸次成為主流,而他對下層歌女尤其文人羈旅生活的描寫,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蘇東坡以詩為詞,將詞從歌唱階段提升到詩化階段。詞風亦變婉約為豪放,從此詞這種藝術形式,真正步入主流詩歌代表的藝術殿堂,取得了與古典詩歌並駕齊驅的地位與影響。詞到東坡,是一個曆史分界線,加上秦觀、黃庭堅、晏幾道、賀鑄等人的共同努力,詞的局麵呈現四麵擴張之勢。單以宏觀形勢與曆史影響而論,在詩歌領域內,終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局麵了。

到了周邦彥時代,情況發生變化。詞的擴張性發展已經基本得到滿足,人們開始更多地對詞藝、詞風、詞理進行回顧,進行磨勘,進行規範,進行整合。如果用三個關鍵詞表示這時代的特色的話,那麼,這將是一個詞的內化的時代,詞的範化的時代以及詞的細化的時代。

所謂內化,即著力在詞自身下功夫,它不再大規模向外開發,而是掉轉方向,苦練內功。

所謂範化,是區分詞作與創作方法的規範與不規範,而把規範的內容確認下來,從而給此後詞的發展提供更好的規範模式。

所謂細化,即詞的技術與表現內容不斷向更精深更細膩的方向探尋,從而使詞作更合音律,更講平仄,更注重詞的細節方麵的藝術處理與追求。

這也可以說是一般性規律。任何一種大的影響深遠的文學形式都應經曆這樣兩個階段:首先它必須經過一個又一個的擴張階段,因為不擴張不能形成大的影響,也無法取得大的突破。隨後又要進入內化、範化、細化的階段,因為不如此則無法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換句話說,詞是有兩個發展空間的。一個是外向空間,一個是內向空間。隻要這兩個發展空間尚有未開發殆盡的餘地,那麼,詞的創作就會向那個地方拓展。這個在我看來,就可以稱之為曆史滿足律。

由此可見,內化、範化、細化的曆史責任不輕啊!而第一個擔當起這時代曆史責任的領袖人物,就是周邦彥。

蘇、辛、周、柳四大詞人中,東坡之外,那三位都可以說是為詞而生的人物。柳永為宋詞之興而生,周邦彥為宋詞之範而生,辛棄疾為宋詞之變而生——詞變因為國變,這一點,以後詳說。

周邦彥為詞而生,為詞的內化、範化、細化的命運而生。這在他雖然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在宋詞的發展則是水到渠成,故而這幸事也就不是文曲星下界,天才決定一切,而是機緣巧合,事出有因。

從詞的發展脈絡看,唯有到了周邦彥的時代,才產生了相應的曆史要術,畢竟這個時期,詞的成就已為社會所公認,詞的身份也正正堂堂進入主流話語領地,而宋徽宗不但是個大詞人大才子,而且決定成立專門的詞的官方機構。這就等於是說,如果周邦彥早生20年,那麼他可能有機會做蘇東坡,卻沒有機會做周邦彥;如果他早生60年。那麼,他可能有機會做晏殊,做歐陽修,甚至做柳永,同樣沒有機會做周美成。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人,今屬浙江杭州。周邦彥生於杭州,可謂人傑地靈——有斯地必有斯人。他沒有考過進士,也沒有做過太大的官,卻也沒有受過大的挫折。他的一生不繁不簡,沒有大起,也沒大落。這樣的經曆,相對於蘇詞而言,就顯得平淡了;相對柳詞而言,又顯得不刺激;相對辛詞而言,更顯得少力度;相對於薑詞而言,則顯得少自由。

其實,周邦彥青少年時,也不是一個省事兒的青年。雖然史書對此記載不多。但隻消看《宋史》上“疏雋少檢,不為州縣推重”這幾句話,那意思也到了,分量也夠了。

什麼叫疏雋少檢,疏就是粗,放蕩;雋就是美,時尚;少檢就是不檢點;這三個詞疊加在一處,那形象不問可知。又不為州縣推重,可見縱不算一個不良青年,至少是一個有不良行為的青年。什麼不良行為呢?無非是“風流”二字。他風流,而且善於作詞,即不但有風流之心,而且有風流之才。且不管這是好是壞,對於周邦彥而言,確是十分重要的、必須的。因為曆史經驗證明:不風流則不能作詞人。這個條件,他具備了。

周邦彥不屑科考,他是以向皇帝獻上一篇賦作這樣的方式斬取功名的。他24歲進京都做太學生,一做4年,不耐煩了。28歲時,向神宗皇帝獻上一篇七千字的《汴都賦》,這賦“變《二京》、《三都》之形貌,而得其意,無十年一紀之研煉,而有其工。壯采飛騰,奇文綺錯”。①

此賦一進,神宗大喜,馬上提升他為“太學正”,這是自有宋以來的曆史上,未曾有過的事。

此時的周邦彥,詞作才能初顯光華,作賦的才華更是出乎其類,而曆史的經驗證明:沒有深厚文學功底不能做大詞人,這個條件,他又具備了。

周邦彥做了太學正,很好。但他為人耿直,不善做官,也可能因為屬於新黨這個圈子,神宗晚年,新黨已不吃香,神宗去世,高太後垂簾聽政,新黨備受打擊。他雖然夠不上新黨中有級別的人物,也被牽連,以至居太學正五年,“五年不遷”。夠鬱悶的。到他32歲時,終於“自觸罷廢”,被逐出太學到廬州做教授去了。從此一去10年。這10年的經曆對他而言,確是一份寶貴的財富。而曆史經驗證明:沒有相當的曆練不能成為大詞人。這個條件,他也有了。

周邦彥42歲還京,其後有些升遷變動,不多。到他52歲時,那個偉大的藝術家、蹩腳的皇帝宋徽宗決定成立大晟府,負責對曆來的樂府歌辭做管理、整理等事務。這一段,周邦彥生活穩定,政事無多,正是他創作和打理自己詞作詞藝的大好時光。他在京城為官,一坐便是十數年,到61歲時,終於詞藝動“天聽”,受命“提舉大晟府”,成了大晟府的長官。這個時候,他的年齡、經驗、詞藝與社會地位都使他當仁不讓地成為北宋詞壇的領袖人物。曆史經驗證明:沒有優越的生存條件,可以成為詞人,不能成為詞壇領袖,這個條件,他也具備了。

他在大晟府做了一年提舉,然後便外放做地方官去了。三年後故世。

與周邦彥詞作成最鮮明對比的不是旁人,正是蘇東坡。

周邦彥也是一位全才性詞人。他不但詞作得好,文章做得也好,詩歌做得比文章更好。

以文章論,他的散文也很不錯,但比較而言,顯然他的韻文——賦,名氣更大。他的賦至少直接影響了兩位皇帝——宋神宗,宋徽宗,這是有史可查的。他的詩尤其出色,連當時的文壇大名士晁補之、張耒都自歎弗如。他的一篇《薛侯馬》,寫一位邊塞將軍,一生英雄無匹,但不為王朝所用,其文字跳蕩,感慨尤多;又有一篇《天賜白》,一匹白色戰馬的故事,寫馬猶如寫人,十分震撼人心。就算置於唐代大詩人之間,亦未遑多讓。其遣詞造句,頗似韓昌黎,風格情調,又有邊塞詩的味道。全詩較長,今錄《薛侯白》數行於下:

薛候俊健如生猱,

不識中原生土豪。

蛇矛丈八常在手,

駱馬蕃鞍雲錦袍。

往屬嫖姚探虎穴,

狐鳴蕭蕭風立發。

短韉淋血斬將歸,

夜斫堅冰濡馬褐。

……

邊人視死亦尋常,

笑裏辭家登戰場。

銓勞定次屈壯士,

兩眼熒熒收淚光。

齒豎食肉何曾老,

騙馬身輕飛一鳥。

焉知不將萬人行,

橫槊秋風賀蘭道。

周邦彥雖是全才,要看和誰人放對,如果和東坡先生比,不免有小巫見大巫之嫌。清真居士,頂多是個全才;東坡居士,至少也是天才。以兩個人的詞論,東坡詞天縱其才,不受拘束,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事無世細,無其不可。但他才太大了,詞作豪放自由,難免有空疏之處,最突出的問題是與音律不協,然而不協就不協,東坡先生隻要作詞,不考慮那許多。

周邦彥絕不如此。他是一位精細而又專業的詞人。他的詞不以才華爭長,但以精美立世。雖然在宋末大詞人張炎看來,他的詞也有個別不合音律的地方,作為詞中之精品,是合格的,甚至是難於挑剔的。就算你挑出來一點兩點瑕疵,你也得承認,詞人畢竟是凡人,而作為凡人而言,也就隻能達到那個層次了。

周詞與柳詞相比。如果說周詞比諸蘇詞,特色最為鮮明,那麼周詞比之柳詞,卻是相互“最為較勁”,因為這二者屬於同一個大的範疇內。不同範疇的比較,一般隻是粗比,或者說比粗,同一範疇的相比,則肯定是細比,或者說比細。

柳詞的長處,是情態逼人,語言通俗。柳永的詞,人稱為“膩柳”,所謂“豪蘇膩柳”。說明他的詞風格很“柔媚”。但柳詞固然柔媚,又不僅柔媚;他的詞也有顯的一麵、剛的一麵與俗的一麵,這與他一生經曆有關。他是真了解下層人的生活,而且真切地同情她們。他把自己看成和她們一樣的人。他對歌女的態度,除非秦觀、晏幾道,沒有比得過他的。就是秦觀、晏幾道,也沒有他那般深入與情感外露,他與她們幹脆就是“同為天涯淪落人”。不管快樂與痛苦,全都息息相關。

周邦彥不是這樣。他也有極好的描寫妓院生活的詞,但那詞的風格卻是以雅為主,雅聲雅調才是他詞的本色。就算寫與歌妓的交往,也不寫得那麼放,那麼切。他筆下的歌妓也是有涵養的。雖然情感同樣深摯,話卻隻說到七分,雖然境遇並無不同,表達卻有節製。

周、柳一雅一俗,大體說來,青年人會更喜歡柳,中年人會更欣賞周。

陳蘇、柳之外,周邦彥與其他主要詞人的差異也很明顯。

與晏殊相比,大晏詞和潤華美,成就很大。但大晏作詞,隻是小道,他認為是小道。雖然他的詞也能唱,也有意境,但顯然不像周邦彥那樣,對詞的態度十分專注。他顯然比晏殊寫得深,也走得遠。他們兩個人,在風格方麵有傳承關係,但在層次上,又有“玩票”與“專業”的不同。

與歐陽修相比,歐詞比較疏朗。醉翁寫詞,也不免有些醉意朦朧,雖然風致絕好,卻不太在細節上下苦功。

歐詞的風格,大抵屬於“疏”的一派,周詞的風格卻相對較“密”。他詞的手法嚴謹,比歐詞細;他詞的內容複雜,比歐詞寬;他詞的風格華麗,比歐詞濃。雖然還不是濃得化不開,確實有了相當的密度。

與小晏詞比,小晏詞的特色就是專,不是專業之專而是專注之專。他一生最專注的莫過於情戀之事,他的詞最專注的也是情戀之事,這是小晏詞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他最可愛並且最出“彩兒”的地方。

周詞的特色是比較全麵,不但詞調全,內容更為豐富。小晏擅長小令,周詞卻小令、長調均應用裕如,而且佳作迭出,內容也比小晏詞寬厚得多。有鑒於此,周詞可以成為詞中之“帥”,小晏詞終不過是一路奇兵。

與秦觀相比,秦詞的特色是輕、柔、雅、麗。在創作取向上,少遊詞有類於小山詞,他不想寫那麼複雜的事,也無法寫那麼複雜的事。他與小晏的區別在於,小晏獨擅小令,他特別長於慢詞。風格方麵,他的詞不輕則不美,不柔則不美,不雅、不麗亦不美。

周邦彥的詞風則比較深厚,而且時有雄深雅健之語。

與黃庭堅相比,黃的特點是風格複雜,豔詞也寫,俗詞也寫。總的看來,他的詞風確實有些龐雜,有點“亂”了。周詞絕不如此。周邦彥也有能力寫各種類型的詞,但他詞風純正。

與賀鑄相比,賀詞的特色是肆意百端,論抒情也真的擅長抒情,而且還能做到清雅細膩,情景交融;論豪放,則又真能豪放,不但豪放,還能有所突破,有所創新,甚至到了狂放的程度。周邦彥的創作則基調平和,光華內斂。他不需要那麼豔,也不需要那麼放。清真詞在宋代詞家中,最得中和之道,平祥之氣,而這中和二字正是中國藝術史上的一大關鍵詞。

綜上所述,周邦彥與他同代及前代的傑出詞人相比,他也許在各個具體層麵都不是最突出的。他既沒有蘇東坡那麼大的學識和才氣,也沒有晏殊那樣的生活狀態與風度;既沒有柳永那樣的社會曆練與情懷,也沒有小晏那許多風流韻事與情思;既沒有歐陽修那樣的文壇地位與醉翁情調,也沒有賀方回那樣的出身與俠士精神。總之,他既沒有那麼許多朋友,也沒有那麼大的話語權;既沒有讀那麼多書,也沒有那麼多才多藝。然而,他絕非一個常者,一個庸者。不但不庸不常,而且是宋代詞壇乃至整個中國詞史上數一數二的人物。

以宋代詞人和唐代詩人相比,大約蘇東坡可以比李白,柳永可以比白居易,辛棄疾可以比岑參、高適,秦觀、李清照可以比李商隱,唯周邦彥可以比杜甫。這不是本人忽發奇想,而是前人早有論證。照我的看法,以周詞比杜詩,有兩個極其重要的原因。一是風格相接近,杜詩沉鬱頓挫,周詞渾厚雅健;二是無體不備,大唐詩人中最全麵的詩人就是杜甫,宋詞人中最全麵的詞人則是周邦彥。因為有這二條,他才可以被認定為兩宋詞壇上的大師級人物。

2.清真詞的藝術成就

衡量詞人的藝術成就,應該有客觀標準。雖然藝術這件事,本身就是難於量化,也難於規範的。很多的美,隻能意會不能言傳,且常常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不僅是人之常情,而且是藝術鑒賞的常理。但這一切,均不能說明評價一種藝術就沒有客觀標準或者相對公正的標準了。

餘以為,衡量詞藝高低,應有六個方麵的標準。這六個方麵,用六個字表示,即:句、篇、律、體、格、事。

句,即遣詞造句的優與劣;篇,即全篇結構的好與差;律,即是否合乎平仄,合乎音律;體,即詞體的優勝與完備;格,即格調的俗與雅或高與低;事,即內容的輕與重及當與否。

這六條標準,周邦彥詞有兩條是傑出的——超一流的;有三條是優秀的——一流的;有一條是傳統的,不新不舊,不好不壞而已。

先介紹那兩條超一流的。

一條是“律”,周美成詞的律法之嚴、之準、之高,可以說在晏、秦、賀、黃之前,沒有對手。就是晏、賀二位,也未見得能達到他的水平。因為周詞最重視也最合乎音律,他才有足夠的資格提舉大晟府。如果他的詞本身就不合韻律,本人也在韻律方麵馬馬虎虎,那麼,讓他去做這大晟府的提舉,他也不敢去。東坡先生天分雖高,音律就不是他的長項。雖然有人說,東坡先生並非不明音律,隻是音律束縛不住他,那多少有點曲為之解。

另一條是他的詞體完備。張炎在《詞源》中曾說:

迄於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調之聲稍傳,而美成諸人又複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為之,其曲遂繁。①

對於詞體的創造性發展,柳永應算北宋第一人,周邦彥則是集大成者。周、柳的優長之處,是他們不但有不少自度曲,而且他們新曲的成就很高。在這方麵,周、柳二人的貢獻,可說在伯、仲之間。據說宋徽宗知曲而且極好聽曲。有一次,李師師唱一支曲子給他聽,他非常欣賞,卻不知道這是一支什麼曲子,也不知道作者是誰,問李師師,師師告訴他,是周邦彥所作,名字叫《六醜》。這件事宋徽宗放在心裏了。後來,還問周邦彥為什麼該詞叫《六醜》。周回答說,因為它犯了六個音調。一首詞,取自六種好聽的詞調的段落,把它們重新編合,反其意而名之,是為《六醜》。

律、體之外,在句、篇、格三方麵,周詞成就也很突出,至少屬於一流水準。

先說“句”。

最佳的句子可以成為一代之音,具有經典品格。如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又如賀鑄的“梅子黃時雨”。周邦彥沒有如此天作之合的詞句,但也有許多佳詞佳句流傳,而且他的好處,不在巧與天合方麵,而在遣詞造句方麵。因為他提煉得好,所以那字那句才來得更見功夫。這大約也是詞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

陳廷焯《雲韶集匪未恃》周詞評》曾列舉一係列此類名句。這是舉一例供讀者參考。他的《傷情怨》,上片這樣寫:

枝頭風信漸小。看暮鴉飛了。又是黃昏。閉門收晚照。

陳評論說:“又字妙,收字妙”。

詞寫得好,評得也好。詞寫情人思戀盼望之情。風信小了,暮鴉飛了,本來已經十分寂寞,偏生這等時刻,黃昏又來了,於是更加寂寞而孤獨,這個“又”字,安排在這裏,很有精神。而且不僅黃昏來了,幹脆連門都關上了。這一關門,索性將陽光也給關住了,是為“閉門收晚照”。一個收字,多少離愁。

周邦彥尤其擅長化詩句入詞。這一點,與賀鑄十分相似。

再說“篇”。

清真詞的結構非常講究,通篇構思周到,上下兩片呼應;最難得的是流韻其中,令人讀之,即生陰陽頓挫之感。劉逸生先生評他的《六醜》“正單衣試酒”,說:“六醜是周邦彥自己創造的一個新調,也是字詞發展到燦爛時期的一個珍貴的產兒。”①又說:

不管怎樣,這首詞是寫得成功的,而且很可以看出周邦彥那種展挪、鋪敘的本領。整首詞隻寫了園子裏薔薇花的凋謝,事情本來十分簡單,但他卻能寫成一百四十字的長調,曲折委婉,圓轉妥帖。②

“曲折委婉,圓轉委貼”,八字評說,可謂字字有斤兩,這就體現了全篇結構的藝術魅力。

為便於讀者品味,現將這首《六醜》抄錄於下:

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客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梟,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以下說格調。

講到格調,有幾句話要說明。這裏的格調隻屬於藝術範疇的事,當然它也與作者的觀念及所描寫對象有關,但切忌泛政治化或泛道德化。

泛政治化,就是用“左”的眼光看藝術,不“左”就不好,越左越痛快。其結果——例如“文革”期間,不但清真詞,一切婉約類的詞作都備受打擊。但那根源亦是古已有之。

泛道德化,是一切從道德出發,合乎道德的就是格調高,否則即低,甚至壞。清代大批評家劉熙載也犯這毛病。他曾經這樣評論周詞:

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餘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豔精工,隻是當不得一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①

這就有些泛道德化了。就算清真詞格調不怎麼樣,難道一學那詞,就找不著北了嗎?

其實,周詞的格調與取向,也是過得硬的,並沒有淫情蕩意,引人學壞。況且壞與不壞,也因時代不同而各有解讀。胡亂解讀,即是誤讀。公允評價,他詞的藝術格調,不但不低,而且富有特色。

宋人沈義父《樂府拾遺》,評價周詞時說:

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麵,此所以為冠絕也。②

用語不多,但字字不虛。這裏強調二點:

第一,周詞沒有市井氣。有市井氣不見得不好,明清小說大多屬於市井文學,不好嗎?也挺好。但這裏的市井氣,包括通俗之氣,也包括庸俗之氣,甚至還包括粗俗之氣。我在前麵說過,詞這種文學形式屬於美文範疇,太俗了,則無法體現它的美文品性。周邦彥詞,沒有俗氣,隻有雅氣,而且雅得自然,雅得有詩意,故而格調也是高的。

第二,他的詞追求意境。其方法,是擅長從唐、宋諸賢的詩句中汲取營養。以詩為詞的開拓者是東坡居士,因為有了蘇東坡,不但詞的創作手段變了,而且意境變了。周邦彥在這一點上與蘇東坡殊途同歸。東坡是妙手天成,詩意自在,不用前賢詩句,也有意境;清真是借花獻佛,化人為我,因為吸納了唐宋前賢的養分,使自己的作品也提高了品位。他有一篇《西河》,妙用唐太詩人劉禹錫的兩首名作《石頭城》和《鳥衣巷》,雖是合二為一,卻能渾然一體。禹錫原作品奇佳,影響奇大,經周邦彥手,化舊典成新典,成就另一篇風流雅作。其詞曰: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髫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牆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係。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夜深還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裏。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

句、篇、韻、體、格、事六個基本構因中,唯有“事”這一條,周詞的表現不很突出。在這個層麵,他比不過蘇東坡,更比不過辛棄疾,和南渡之後的各個豪放派詞人相比,都有差距。然而,這也是他一生經曆與他對詞的個性追求之必然結果。事即內容。他詞的內容,比之晏、歐、秦、柳等婉約派詞作原本厚重些,實在這一派詞風如此,詞路如此,過高要求,就跑調了,與他們的風格難於兼容。而正是他的這種獨特的事、格、體、韻、篇、句的結構形式,才使他有可能成為大晟詞的代表性人物,也使他得以成為薑、吳、王、史、周、張一派詞人的精神領袖。

周邦彥的影響是劃時代的——他是婉約詞派曆史進程中的一座豐碑。或許應該這樣說,在婉約派的藝術殿堂之中,在他之前,已經有六位經典性人物在焉,而那領袖的位置,卻還空著。這六位詞人是:

溫庭筠、韋莊、李煜、馮延巳、晏殊與歐陽修。

那麼,他就是第七位經典性人物了。而且從總的成就看,他也是後來者居上,成為這藝術殿堂的主持者。

與這藝術殿堂和詞家相關聯的詞人還包括:秦觀為訪問學者,李清照為芳鄰,晏幾道為佳客,蘇東坡為上賓,黃庭堅為貴友,柳永雖不與深交,亦當為其設立吟詠之一席。

清真的詞藝術成就很高,且手法多樣,所寫題材也比較豐富。這裏討論如下幾點。

首先和最重要的是言情。

言情本婉約詞派最尋常之事,尤其是男女之情,更是比比皆是。清真詞自然不能例外,他的特色,他的與眾不同之處,是特別長於寫心理活動。因為擅長與心理活動,所以常能做到既逼真,又有回味。他著名詞作中,有一篇《少年遊》,它雖然不過是言情,但因為有了人物,有了故事,有了“戲”,因之也就有了立體感。全詞如下:

並刀如水,吳鹽似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①

前三句,隻是場景,然而妙。三句話,寫出三幅畫麵,且每一幅畫麵均屬於細節性描寫:如水的並刀,勝雪的吳鹽,切開香橙的纖細的女性的手。這畫麵不經有情人過目則已,有情人一見,便禁不住會搖搖心動。

再三句,又是三幅畫後,“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這三幅畫,雖不似前三幅畫那麼細節,卻較立那三個畫麵更為典型,它是典型環境——初溫的錦幄,典型氣氛——冉冉升起的獸煙,和典型人物——兩個相親相近對坐調笙的人。將這三幅畫麵貫通起來,可說有感有味又有聲。那感覺是溫馨的。那味道是清香的,那聲音自然也是優美的。

下片也分為兩段,前三句是一段:“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寫得又好,這固然也是一幅畫麵,然而端的寫活了。“低聲問”——這是神態,“向誰行宿”——這是詢問又似自問,“城上已三更”——這是自答。為什麼以這樣的姿勢,這樣的聲調,還要自問自答,因為有心理活動在後麵——她本心是不希望他走的。自問自答不算,接著又有理由了——“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這是第二段,接著自問自答,要細細地說理由了:三更天了——天晚了,“馬滑霜濃”——路上不方便,“直是少人行”,——就不要走了吧,你看看,那街上哪裏還有人呢!

這等關心,這等口吻,這等風情萬種,是柳永寫不出的,歐陽修也寫不出,就是秦觀,晏幾道也未曾寫出來。而它的佳處,亦自在其中了。

情有種種,寫法又有種種。清真詞不但善寫戀情,尤其善寫思鄉之情,也很善寫懷古之情。懷古之作,前已引之,這裏引一首思鄉的詞。此詞寄調《蘇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詞中“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幾句,王國維十分讚賞,在《人間詞話》中評論說:

美成《青玉案》(原文筆誤——引者注)“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而詞的結語部分——“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寫得情意猶深,畫麵優美。他不說自己思念家鄉想到五月漁郎,反寫成“五月漁郎相憶否”,從而使思念成為雙方的互動。單以文字而論,也見出他遣詞造句的功夫。“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明明是夢,倒裝寫出,更覺別有精神。

清真詞寫情偏用寫景法,這樣的手段,在他之前是很少見的;在他之後,也很少有人能達到他那樣的程度。

周邦彥不唯善於寫情尤其善於寫人。一時寫傳統女性的慵懶之態,給人呼之欲出的心理感受。那種“鎮日裏,情思睡昏昏”的情態,仿佛就在燈左燈右,睜眼可見,伸手可觸。且看他這一闋寫青春醉態的《紅窗迥》:

幾日來,真個醉。不知道窗外,亂紅已深半指。花影被、風搖碎。擁春酲乍起,有個人人,生得濟楚,來向耳畔,問道今朝醒未。情性兒、慢騰騰地。惱得人又醉。

似這等醉又不醉,不醉又醉,雖醉卻不醉於酒,不醉於酒而醉於情的青春意態,確實把個人物寫得“活”了。

清真詞極善寫景、寫物,然而不是純物理的,幹巴巴沒有生氣的。他有一闋詠柳名作,寄調《蘭陵王》: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山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這是一首借柳而抒情的詞。抒的是別情,流的是痛淚。看來筆筆隻是寫樹,樹後卻筆筆生情;且因樹生情,因情生景,因景生思,因思生感,又因感生痛,複因痛而淚流。雖是柳伴人生,卻無端增添了有情人的孤獨感受;亦是離別人對樹,備覺煙色茫茫觀之不盡。詞的內容沒有多少跌宕起伏,卻有多少縈回委婉,無盡愁思。但那風那景依然是靜悄悄的,偏這無聲之哭,更令人悲。

清真詞中還有一些寫物的小令,也很有興味。這些小令也帶有超前的性質,畢竟到了南宋吳、王、周、張時代,這寫法才成為一種潮流或時尚。這裏錄一首《南柯子?詠梳兒》:

桂魄分餘暈,檀槽破紫心。曉妝初試鬢雲侵。每被蘭膏香染,色深沉。

指印纖纖粉,釵橫隱隱金。有時雲雨鳳幃深。長是枕前不見,殢人尋。

這詞不是周清真代表作,卻也能借此看到他的某種情性與趣味。

3.清真詞的傳播與曆史影響

從能找到的文字記載看,傳播力與影響力最大的北宋詞人,應首推柳永、蘇東坡、周邦彥和晏幾道,但他們的影響方式各各有別。蘇東坡的影響主要在文化人中,晏幾道的影響則有特定的方向與人群。唯柳永與周邦彥的文學輻射力最廣也最大。柳永的影響前麵說過了,是凡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詠柳詞,而且越是歌妓聚居的地方,其影響還越充分。因為他不但是她們的知心朋友,還是最受她們尊重的詞作者,又是她們歌唱藝術的評判人,她們唱的曲子,一經他“品題”,就要“聲價十倍”。那氣候確實有點驚人。

清真詞的傳播與影響,與柳詞頗相似,據陳鬱的《藏一話腴》記載:清真詞“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詞為可愛。”①歌妓所唱詞曲,一經柳永品題,使“聲價十倍”;貴人學士,市儇妓女均知“美成詞的可愛”,兩相比較,可以知道這兩大詞人與詞風確實有不同,但論到傳播力與影響力,在他們各自的時代卻都是無與倫比的。

說到對後來者的影響,清真詞也極為出色,這影響可以概括為幾個層次。

一是周詞的追隨者與仿效者極多。有的詞人甚至不惜花費終身精力,硬是要一篇一韻仿效周詞,以至於有一本詞集的名字就叫做《和清真詞》,這集子收集了方千裏、楊澤民兩人的詞作,共計185首,其中方先生和93首,楊先生和92首。和詞如此之多已經令人驚異;且這些和詞全部“依周邦彥詞原韻而作,平仄回聲,也一一以為準繩,不敢改易”,②就更令人咋舌不下了。

追隨晏幾道詞的人也有很多,然而,那些詞作均已散佚無存,沒有多少人知道了。

二是清真詞隔代傳承,極大地影響了薑夔、吳文英、史達祖、周密、王沂孫、張炎等南宋著名詞家,並儼然成為這一派詞人的旗幟。《白雨齋詞話》上說:“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複開薑、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①要知道,兩宋詞人,尤其是辛棄疾之後的詞人,薑、史諸位乃是最著名最有成就也是最具有影響力的詞人。影響了他們,就等於影響了一個時代,而且經由他們的再創造,那影響更不止於一個時代了。

三是周詞作為宋代詞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其他流派一起影響了宋以後的整個中國古典文學和現當代文學的發展。對古典文學的影響,有目共睹,不言可也;對現、當代文學的影響,暫時尚無法確切估計。但隻要看前麵提到的10大詞作家排行榜,就知道周邦彥的影響確實不可低估。宋代詞人排行榜上,他與蘇軾、薑夔並列第二位,他們三個人在“存詞名次,版本名次,品評名次,研究名次,曆代詞選名次,當代詞選名次”等6個指標的平均得分均為3.4分。

周邦彥詞的傳播與影響特征,是以“圈內人”為主,或者說它是先影響詞作家與評論家,而後影響一般的愛好者。這情形在近、現代表現得似乎尤為明顯。

這大約也和周詞風格比較“深藏不露”、“技藝專精”有某種關係。以王國維先生的研究為例,他早期對周邦彥的詞作十分反感,認為“美成詞多作態,故不是大家氣象”,並申明自己“不喜歡美成”,甚而至於將美成詞視為“倡伎”,批評它“當不得一個‘貞’字。”但越到後來,其態度越是發生變化。先前是否定,後來有否定有肯定,最後竟然得出“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兩宋之間,一人而已”的結論。②從這個變化也可以看出周詞的高深與它的耐讀畢竟王國維先生不是等閑人呐!

總而言之,周邦彥的詞作必將紅顏永駐,則是無須疑問的。

第六節 萬俟詠、晁端禮、田為、徐伸等大晟詞人

大晟詞人作為一個官方群體,是特別值得重視的一個詞人集團。

大晟詞人包括周邦彥、萬俟詠、江漢、晁端禮、晁衝之、田為、徐伸等知名詞家和更多的佚名者。

依傳統的看法:任何藝術一入官門,必然僵化。僵化固然也是有的,畢竟文學、藝術的創作源泉主要在於社會民眾,而不在於上層政權之中。但官方之物,可能不是最好的,卻常常是最雅的。一方麵它確實易於流於形式,另一方麵,又有精湛、純粹、典雅、高貴的審美特色。比如瓷器,玉器,木器等宮中之物價值皆高。文學、藝術固然不好和生活用品類比,但以藝術品格而論,也自有它居於優勢的一個方麵。

以下介紹幾位有代表性的大晟詞人。

1.萬俟詠

萬俟詠,生卒年無可考,字雅言,自號詞隱。從有關資料上看,南宋時,他仍在世,但他一生主要詞業均在北宋大晟府期間。

萬俟詠愛詞,而且能詞。因為他愛詞,所以自號詞隱,因為他能詞,所以王灼稱讚他“元祐詩賦科老手也”。①可見也是一個不尋常的人物。據說他每作一首詞,都“信宿喧傳都下”。②又是一位很時尚且很有威望的詞人。他曾給宋徽宗上書,請求“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跡製詞實譜,有旨依月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③

萬俟詠精通音律。他的詞作中多有自度曲。宋代詞人雖多,能作自度曲的不算很多。有名望的詞人中,柳永是一位,周邦彥是一位,萬俟詠也是其中的一位。

作為大晟詞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的詞風屬於清婉贍麗的一種,而且合乎音律,便於吟唱,在遣詞用字方麵也比較細膩,有章法。他有一篇《訴衷情》,特為選家看重。其詞雲:

一鞭清曉喜還家,宿醉困流霞。夜來小雨新霽,雙燕舞風斜。 山不盡,水無涯,望中賒。送春滋味,念遠情懷,分付楊花。

這首詞,在有些選本中,題為“送春”,實際上寫的是詞人歸家的心情。那心情無比暢快,因而開筆就寫——“一鞭清曉喜還家”。短短的7個字,內容可多:一鞭——爽利;清曉——舒服;喜還家——痛快,可謂字字有喜聲。因為太高興了,加之夜晚又多吃了幾杯——“宿醉困流霞”,那酒就和流霞一樣,你想不飲都不可以。早晨起來,哦——“夜來小雨新霽”,美呀,加上一雙燕子在晨光細風中飛舞,更美了——連燕子都替自己高興呐!

下片,提筆另寫“山不盡,水無涯,望中賒”。那都是昨天的事,或前天的事,或去年的事,一言以蔽之,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呢——“送春滋味,念遠情懷,分付楊花。”那些傷心傷懷的事一概與本人沒關係了,就把它們統統送與楊花好了。在下回家了。

這樣的詞,這樣的情調,在宋詞中不多見,對比於晏幾道和秦觀等人的詞作,更覺得有一股清新之氣撲麵而來。

萬俟詠的一些小令,也都寫得清新明麗,讓人一見而歡,而且生些“會心之處不在遠”的感歎。如他的幾首《長相思》,便屬於這種風格。這裏錄其一首: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裏燈,此時無限情。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2.晁端禮

晁端禮,(1046-1113),字次膺,任城人,今屬山東濟寧。他是晁補之的叔父,但二人年齡相仿。他1073年進士,一生為官,但官位不高,仕途不算順利,但也無甚挫折,大約是一位安天知命的人物。他詞作數量不少,傳下來的有139首。到他68歲時,被任命為大晟府協律郎,但不久就去世了。他比周邦彥年長,兩個人也沒有在大晟府中共過事,從履曆上看,他屬於周邦彥的一個前輩。

他的詞作雖多,特點不算突出,大約也和他的為人一樣,不求出聲出色,隻要平平實實。所以現在的流行選本中少有他的作品。但他其實是很有水平的。他的幾首《水龍吟》均很有特點,也很有味道。這是選其中的一首。

嶺梅香雪飄零盡,繁杏枝頭猶未。小桃一種,妖嬈偏占,春工用意。微噴丹砂,半含朝露,粉牆低倚。似誰家丱女,嬌癡怨別,空凝睇、東風裏。

好是佳人半醉。近橫波、一枝爭媚。元都觀裏,武陵溪上,空隨流水。惆悵如紅雨,風不定、五更天氣。念當年門裏,如今陌上,灑離人淚。

曆來詞中,詠梅花的多,詠桃花的少。這詞別開生麵,吟詠桃花。上片,讓梅花與繁杏作鋪墊,已足見用意不凡。又指出“小桃一種,妖嬈偏占,春工用意”,愈其富有詩情。“小桃一種”,四字絕佳。爾後寫她的形象,“微噴丹砂,半含朝露,粉牆低倚”,前句是“色”,中間是“態”,後麵是“形”,也不錯。又用一個比喻“似誰家丱女,嬌癡怨別,空凝睇、東風裏”,更好了。

後片。筆鋒一轉,情調來了,方才說“似誰家丱女”?此處又說“好是佳人半醉”,似乎兩不搭界,卻又引人入境。那風采自與前時不同——“近橫波,一枝爭媚”。再作聯想,深沉了。聯想到劉禹錫,“元都觀裏”,又聯想到陶淵明,“武陵溪口”,兩個大人物,然而“空隨流水”。再有那桃林與桃花,不妥了——“惆悵如紅雨,風不定、五更天氣”。怎麼會這樣子呢?於是又想到“當年門裏”的事情了。什麼事情呢?人家沒說,隻說“如今陌上,灑離人淚”,好不愁緒滿情懷者也!

3.田為

田為,字不伐,生卒年月與籍貫都不清楚。隻知道他精通音律,而且善彈琵琶。這對於他的詞作顯然很有幫助。他也能作詩,與詩友唱和,享一時之美譽。他做過大晟府製撰,也做過大晟府令,想來在大晟詞人中是一個重要角色,但事跡已淹沉莫可考。他為人正直,做廣西經略使時,因為與秦檜反對而被迫害,不幸死於獄中。

他的詞其實很有影響。尤其在北宋年間,更受到時人與詞評家矚目。王灼在《碧雞漫誌》上說他“才思與雅言抗行”,足見與萬俟詠是一流人物。人物既屬同流,詞作亦是同道,種種好處與不足也就無須贅言了。他的《南柯子》二首,被收入《詞綜》,均為詞之上品。其中一首寫道:

夢怕愁時斷,春從醉裏回。淒涼懷抱向誰開。些子清明時候,被鶯催。

柳外都成絮,欄邊半是苔。多情簾燕獨徘徊。依舊滿身花雨,又歸來。

怎麼樣?不錯吧。

4.徐伸

徐伸,字幹臣。三衢人,今屬浙江衢州。生卒年月等亦不可考。唯知他善音律,有詞才,宋徽宗政和初期,做過太常典樂。由此可見,這些大晟詞人雖然在“專業”方麵卓有成績,但並不被當權者或文化階層所重視,這樣的情況,發生在儒學時代倒也在情理之中。

《全宋詞》收錄徐伸一首詞作。詞作雖少,水平卻高。清人黃蘇《蓼園詞選》評價這首詞說:“辭意婉曲深致,最耐諷詠“。其詞寄調《轉調二郎神》:

悶來彈雀,又攪碎、一簾花影。謾試著春衫,還思纖手,熏徹全猊燼冷。動是愁多如何向,但怪得、新來多病。嗟今日沈腰,而今潘鬢,怎堪臨鏡!

重省:別時淚漬,羅衣猶凝。料為我厭厭,日高慵起,長托春酲未醒。雁足不來,馬蹄難駐,門掩一庭芳景。空佇立,盡日闌幹倚遍,晝長人靜。

這般情調,正合婉約古意,雖不諷不詠亦有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