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宋詞的精進期(1 / 3)

第六章 宋詞的精進期

本章亦可名為:第五樂章,慢板——精進,並且抒情。

這個時期大體始於13世紀初葉,到13世紀60年代為止。但薑夔、高觀國、戴複古等都早於其上限。這也是宋詞分期不同於唐詩的一個特點。唐詩的分期,界線分明,初、盛、中、晚四個時期的重要人物少有交叉。宋詞則不然,它總是在上下交替中完成分期。如歐陽修與蘇東坡在時間上部分重疊;周邦彥與李清照在時間上的部分重疊,以及這一時段內辛棄疾與薑夔的部分重疊。但本期的多數人物,將在13世紀初葉次第登場,而它的前導者與領袖人物則是薑夔。

在此,應該回顧一下這個時段南宋的一般政治、軍事與文化態勢。

這個時期,從詞的發展的視角看,有三個層麵的發展趨勢需要特別引起注意。

第一個趨勢,這正是韓侂胄北伐戰敗後的一個新的曆史階段。韓侂胄此次北伐是有充分的輿論準備的。

從金人那一麵看,也正是內憂外患不斷。別的不說,隻說1206年,即韓侂胄北伐的那一年,也恰是鐵木真稱帝的一年,從此蒙古帝國開始雄進四方,這樣的機會對南宋的主戰者、愛國者以及政治投機者而言,正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

可歎的是南宋政權雖然有一萬個理由證明北伐收複故土的正確性,卻沒有一個可以操作的機製作支撐,甚至沒有一項真正經得起推敲的戰爭舉措作保證。那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其結果是符離一戰,全軍潰敗。於是從一個極端風一樣地轉向另一個極端,不惜一切代價,隻要求和。求和就要賠款,而且更要忍辱,還要把韓大帥的頭顱獻給金帝,以示誠意。殺本國統帥以謝罪,這樣的奇恥大辱,在整個人類曆史上也是極其罕見的。而宋王朝原本就是一個不以恥辱為恥辱的王朝,在它所飽受的無數恥辱之中,最不可原諒最不可思議的就是獻韓大帥首級與以莫須有罪殺害嶽元帥這兩樁曆史醜聞了。

符離既敗,人心混亂,被趕走的主和派卷土重來,史彌遠、賈似道之類的權臣與奸賊相繼當權,宋政權的希望之光從此熄滅,留給它的隻有更大更多的屈辱,直至滅亡。

其二,南宋政權自1139年第一次與金人議和之後,日趨穩定。經濟慢慢恢複,城市日漸繁榮。幾十年間,像杭州這樣的大城市又有了新的風貌。而相對穩定的農村,也如辛棄疾詞中所寫,開始恢複種種習俗與傳統。彼時杭州的經濟與文化狀態,在周密的《武林舊事》等著作中均有生動的記載。這樣的生活,對於那些原本就渴望苟且偷生的人來說,是再美妙不過了。韓侂胄北伐之前,主戰聲音還很響亮,符離慘敗之後,主戰派幾遭滅頂之災,求和求存成了唯一的國策,苟且偷安成了冠冕堂皇之事。而世道人心,是愈發向奢華享樂的方向墮滑而去。

其三,1206年,對於南宋詞壇而言,也是一個重要的年頭。就在這一年,劉過去世;此後一年,辛棄疾去世;再過三年,薑夔也去世了。宋代詞壇自晏殊時代算起,其詞人的社會地位與身份,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遞減加速度的趨勢。詞人身份下移,日漸遠離朝闕而近於民間。這一點稍後再議。

以上三種變化,對南宋詞壇的影響是巨大的。它改變了宋詞的發展方向,使它發生了迥然有別於前人的聲響。

詞到薑夔,發生第五次重要變化。唯這一次變化與前四次不同。前四次變化的代表人物,或者是詞的新領域的開拓者,如柳永、蘇軾,或者是現有傳統的總結者——集大成者,如周邦彥、辛棄疾。薑夔既不屬於開拓者,也不屬於集大成者。實在他這一派的精神領袖乃是周邦彥。周邦彥已經集婉約詞派之大成,你薑夔再變,怎麼變呢?

這一次的改變,用一句話表示,就是繼續向精、深、細、美的方向發展。好像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又好像“行至水盡處,坐看雲起時”。它本來已經沒有路了,然而,人們又在那無路之處,開辟一條道路出來。周詞的特色已經是精、雅、和、美,這一代詞人還要精益求精,雅之再雅,和複求和,美複求美。仿佛那極美妙的歌聲,明明已到極高處,忽然又有婉轉時。

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前有薑夔,中有吳、史,後有周、陳、王、張等,他們的共同特色,就是將周邦彥總結規範與振起的婉約詞派,又向新的層麵予以推進,並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

前麵說過,梁啟超女公子評述宋代詞人水準,最為推崇南宋。認為唯有南宋詞人才有資格與大唐詩人進行比較,並認定周邦彥、辛棄疾、薑夔、吳文英、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為宋代八大詞人,說他們就是唐代詩人中的李白、杜甫、韓愈與白居易。大約這樣的觀點,並非隻此一家。這8位詞人中,這自本期始就有6人,這一派則有7人。

這個時期的詞作詞境詞風的變化,細而論之,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麵,即詞的邊緣化、細節化與藝群化。

所謂邊緣化,是說這個時期的詞人,絕大多數屬於布衣一族,其生存狀態與宋詞一期的詞人相比,幾乎天地之別,但天地之別並非貴賤之別——這是應明確的。原來的大詞人,多為高官顯宦,而且動輒就是宰相、尚書。200年過去了,這個時期有成就的詞人,不要說宰相,就是七品芝麻官也罕見了。他們中的那些代表性作家,幾乎人人皆為布衣,即平民知識分子。

這種傾向,其實早已有之,即從宋詞第一期開始。詞人的身份便不斷隨著新階段的來到而下降。一期是高官,二期是中貴,三期是官民皆有,四期則以不得意的中、下層官史為多,或者雖為官員,實則常常被貶職、被免官,流落山林,親近鄉野。到這一期並下一期,那詞壇幹脆就成了江湖名士的聚流之地。從名相到地方官,從地方官到名士,這種變化值得回味。

所謂細節化,是說自這個階段起,詞作主流進入精雕細琢的階段。古人所謂“十年磨一劍”,今人所謂“十年磨一戲”。詞從唐代開始,到這個時期,差不多有400年曆史了。從晏、歐時代迄今,又有了約200年時間了。就是從周邦彥算起,也有一個多世紀了。詞本美文,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探索與打磨,中間又出現過那麼多傑出的詞人特別是幾位大師級人物,它再向前發展,不走精雕細琢之路,沒有生存空間了。所以自此開始,那些傑出詞人的創作都是最經得起考驗的。那品格類似晚唐李商隱的詩作,單以技藝而論,可說冠蓋全唐,此間的代表性詞作,也大體如斯然。

所謂藝群化,包括兩層含義:

一層含義,詞的地位提高了,詞的本來麵貌是席間歌詠之物,與詩相比,隻是小道末技。這種情況,到蘇東坡時才真正改觀,但它依然保留了歌舞吟賞的形式。東坡詞被人認為是句讀不葺之詩,不合音律,但也是要唱的。他被貶海南時,曾讓他的寵妾朝雲唱他本人的詞作,就是明證。但到這個時期,情況變了,因為作詞的人已不再囿於達官顯貴,他們本人的社會地位低了,但詞的地位高了,詞作在他們心中,已成為神聖的藝術品,唱盡管唱,唱之外另有更崇高的價值在。

另一含義:此時的詞人,尤其宋末的詞人,已開始組織詞社,如史達祖即曾組織和參加詞社,王沂孫也曾組織和參加詞社。詞社的出現,即由歌人之唱轉變為詞人之間的同仁之唱。詞社的唱和與研究,則表示了詞作為專門性藝術的交流。這種變化是特別值得後人所重視與探索的。

因這三個變化,又帶來三個特色。一是小眾受體,二是個性表達,三是專藝交流。

所謂受體,即詞的接受對象,說白了就是交流者、閱讀者和吟唱者。

詞的受體,原本也是小的,但到蘇東坡時代,變大了。到了北宋末年,詞已然取得官方地位,朝廷成立大晟府,皇帝本人也成了著名詞人。做詞的人已經泛化,詞的內容尤其泛化。張先將詞作為友人贈答之物,還比較罕見,到了蘇、秦、黃、賀時期,已是尋常之事,凡詩所有的功能,詞作無不有之。辛棄疾時代,情況愈其發展,悲涼慷慨之調也成為詞聲。但到了這個階段,因為詞的發展,向著更為精、深、細、美的方向去了,因而能作這詞的,能吟這詞的,以及能欣賞和品位這詞的人反而少了。它從相對大眾化的平台轉向了小眾化的平台。

個性表達,則絕對是件好事。詞作意在抒情,本來有個性表達的意義在內,但看柳永之前的詞,大多屬於喻情式的、類型化的,離情別緒、美人芳草,才是直接的表達對象。到柳、蘇、秦、周時期,這問題解決了。但自那時起,名篇名作,尤其是蘇、辛一派的名作,大多屬於宏大敘事。如“大江東去”就是宏大敘事,“何處望神州”也是宏大敘事,雖然詞人的個人情感也在其中,那主題、那氣象、那風範都是大的。但從薑白石起,詞人的情況變了,他們的價值追求也變了,詞風自然隨之變化。宏大敘事既不需要他們,嫌他們沒有資格,他們也不再對宏大敘事感興趣,但他們顯然也不會回到晏、歐一派的舊路上去。他們寫的、唱的、吟的、頌的,多為身邊的瑣事,雖屬真情實感卻與國家大事無太多關係。這實在也是一個很大的進步,雖然這進步的起始原因中多少有些無奈在內。

專藝交流,前麵已略有涉及。就是說這時期及其以後的交流,主要不再是為娛樂、享樂服務了;不再是官場應酬之物了;也不再是抒雄心、立壯誌的詩樣風格了。如果論音律,也不再和歌妓論了,而是詞人間的交流了;如果談功用,也不再是官員之間或官長與詞人的交流,而是詞人自己的事了。這個時候的詞作,已經具有某種職業與專業的含義,作為一個名詞人,也就成了作為一個名士的先決條件。那情形與六朝和盛唐之時作詩人的感覺差不許多。

從整個詞的發展曲線看,到了這個階段,否定之否定的特征出現了。開始時候,詞是民間的,後來宮廷化了,到了這個時候,又歸於民間來了。

以宋詞而論,開始時期,以婉約為主,後來豪放詞出現了,進而地位上升,甚至主流化了,到了此時,又歸於婉約。從婉約到豪放再到婉約,也是螺旋式上升。其結果,是出現了更為精美的詞藝。

但也因為它走上了精、深、細、美的道路,它成為了小眾受體。從而在它的詞人中,再也不會出現蘇東坡了,再也不會出現辛棄疾了,甚至連柳永、秦觀、賀鑄、黃庭堅都不再出現了。胡適先生批評這是一個“詞匠”的時代,用語有些“狠”了,但並非全無道路。象牙之塔雖然精妙、精細、精深無比,卻多少有些“小”了。它不再是高山峻嶺,也不再有長河大川,他們一個一個走進周邦彥詞的殿堂中頂禮膜拜,然後又練了些獨門的本領,進而將這些本領帶到“江湖”中去了。

但也不全是好消息。因為自此之後,宋詞的發展向著小眾受體去了,向著個體表達去了,向著專藝化方向去了;同時,詞人的地位也向著邊緣化去了,詞作手段向著細節化去了,詞人的組合形式又向著藝群化去了。其消極後果,是理解詞的人少了,注意它的人也少了。雖然梁令嫻先生認定南宋詞人的經典地位,但讀者與詞的選注者似乎並不這樣看。前引王兆鵬先生所著《唐宋詞史論》,從其中經過量化分析的結論看,40篇唐宋詞名作中,南宋詞人,即使從辛棄疾算起,也隻有10篇。此外,另有李白、李煜的詞作4篇。那就是說,北宋詞人的入選作品大約相當於南宋詞人的三倍之多。

這就說明,唯有具有大眾受眾基礎的詞作,才更具廣泛傳播的可能,而廣泛性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經典性。

但是,詞的雅的傳統也好,俗的傳統也好,婉約傳統也好,豪放傳統也好,都不會消失的,隻是在此時此地,詞的婉約風格又占了上風。然而,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再向前發展,就該是元曲的時代了。

第一節 名士詞人薑夔

薑夔是個大詞人,這是毋庸置疑的,隻是他的“大”別有特點。我在前麵說過,宋詞史中有5位最重要的詞人。這5位詞人,依時序排,即柳永、蘇軾、周邦彥、辛棄疾和薑夔。如果非挑出一個第一名不可,那就是辛棄疾,——辛棄疾詞人第一,蘇東坡文學家第一。如果將這5位詞人,也分分檔次,那麼或許該用這樣5個形容詞來表示:

一枝獨秀——辛棄疾;

雙峰對峙——辛棄疾與蘇東坡;

三足鼎立——辛棄疾、蘇東坡與周邦彥;

四角分張——辛棄疾、蘇東坡、周邦彥與柳永;

五大詞家——則是辛、蘇、周、柳與薑夔。

順便說一句,蘇、辛、周、柳的時代,他們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薑夔也是,但他與他所代表的那幾位傑出的詞家,如吳文英、史達祖、王沂孫,張炎等,差異並不明顯,總體上看,他的風格其實也就是他們的風格。

1.薑夔詞的藝術品性

薑夔也是一位奇才,他不但在詞藝方麵卓然成家,代括群賢,他還是一位很傑出的詩人和詩歌論者。且他的詩論尤其有聲譽有影響。

他的詩初學江西體,對黃庭堅尤其崇信有加。

但他學來學去,把自己學沒了,所以下的功夫雖大,卻沒有合理的投入產出比。後來他結交尤袤、楊萬裏,有了新解,“異時泛閱眾作,已而病其駁如也,三薰三沐,師黃太史氏,居數年,一語噤不敢吐,始大悟學即病,顧不若無所學之為得,雖黃詩亦偃然高閣矣。”①

學黃詩學傻了,正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物極而必反,從此開了詩學之竅,而且將自己的心得形諸文學,廣為宣傳。

他的詩學主張用三句話表示,即“詩本無體”,“詩要精思”與“追求高妙”。

其中的“高妙”又有四種境界,即:“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這般境界,說來話長,不說也罷。

說到“精思”,實際上還是江西詩派的影響,江西詩派有一祖三宗:杜甫及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正是這樣的主張,但他從自己的實踐與體味出得出,不覺有些別意新生。

唯“詩本無體”,最是他的心得,也是最有價值的心得,他說:“詩本無體,‘三首篇’皆天籟自鳴,下逮黃初,迄於今人異韞,故所出亦異,或者弗省,遂豔其各有體也。”②

他所見所作多,又受過江西派詩學的規範與訓練,加上他悟透禪機,他的詩在有宋一代,也是很出色的。他雖不列入尤、楊、範、陸四詩家之內,論在當時的影響和作品的質量,足可與這幾位大詩人平起平坐。他本人與尤、楊、範、陸也確實均有唱和。他的詩作中,既有黃庭堅、陳與義的影像在內,又有尤袤、楊萬裏的筆意滲透其中,但那品位,卻更似唐末的皮日休與陸龜蒙。大約他與他們——因為環境與經曆的關係,更能心照神會,息息相通。此處引他一首絕句:《平甫見招不欲往》二首之一:

老去無心聽管弦,

病來杯酒不相便。

人生難得秋前雨,

乞我虛堂自在眠。

薑夔不以文章名世,但他其實很會寫文章。他的詞作常配以小序,那些小序篇篇有特色有品位。讀他這些小序,另有一種審美感受,那氣韻與他的詞自然是有些相通的,或者說是相得益彰的。宋代時,頗有些反對詞前作序者,但能把序寫得好了,卻是另一種文學功夫。請讀他《念奴嬌》的一篇小序,看看感受何如:

予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予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①

薑夔還是一位書法家。他的書法不惟為愛好者所喜歡,而且受到大書法家趙孟頫的青睞,趙孟頫評價他的書法,認為有“申、韓之氣”。要知道,對藝術品的欣賞一般有三個層次。第一個是愛好者層次。玩玩而已,不見得有多好,也不見得多不好。第二個層次是收藏家的層次。收藏家當然有眼光,最大的本事是分辨真假。第三個層次是藝術家層次,得到藝術家的肯定,才是最好的獎賞。薑白石的書法能得到書法巨匠的認可,並勘定了其風格,說明他的書法已達到很高的境界。

他本人尤其是一位音樂家,他的特長是吹簫。在我看來,簫與琴是最能代表中國文化傳統與中國人審美情趣的樂器。薑夔作為此中高手,對於他的詞作,顯然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薑夔是個全才,但不是蘇東坡、辛棄疾那樣的全能大才,起碼他沒有從過政,沒有行政才能或說沒法證明他有行政才能。蘇東坡有留下蘇堤的善政,他是沒有的。他也沒有從過軍,也不喜歡談兵論武。像辛棄疾那樣的英雄奇跡也不會在他身上發生。不要說這些,就是像陳亮那樣以天下大事為己任,像劉過那樣談兵論武談倒了英雄,他也不能。他隻是一個詞人。就以詞人這一點說,他也不像蘇東坡,他不是那種才華橫溢,天才神縱,桃李滿天下的大師級人物;他又不像柳永,他不是那種特立獨行,我行我素,還要洋洋得意,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帶有強烈前衛色彩的另類詞人;他也不像辛棄疾,他不是那種豪氣衝天,英雄蓋世,有能力呼風喚雨的詞人;他甚至不像周邦彥,他不是政、藝合一,有藝術追求又有官方背景的宮廷性詞人。

薑夔就是薑夔,但薑白石又豈可等閑視之。他隻是一個詞人,卻又是一個生當宋詞進入爐火純青時代的詞人。誰都明白,藝術草創時期,要脫穎而出,容易得多;但在斯藝臻於至境的時代,再脫穎而出,就難了。薑夔生當此時,沒有的流派都有了,沒有的大師級人物也都出現了,各種風格的詞作不但已然百花齊放而且已經百花盛開。譬如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兒,可能有成為種種美人的前途,而一個已達盛年的美婦,再向新的美麗邁進,確實有點難度。他在這樣的基礎上,還能走一條道路出來,且取得影響很大又久而彌堅的成就,確實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他本人的條件或許並不特別突出,文章和歐、蘇、黃、李相比,沒有太奇特的地方;詩歌和蘇、黃、陸、楊相比,也沒有太奇特的地方。但作為一個大詞人,基本素質也是優異的。而且,我們看他一生的發展和結果,仿佛那一切就是為了成就一位專門的大詞人而準備的。凡這詞人需要的條件,他樣樣具備;而超出這詞人需要的條件,他也許沒有那許多,然而,也無關緊要了。

薑夔(1155-1209?)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人,今屬江西省。他出身貧寒,父親在他6歲時始中進士。後來做漢陽知縣,他就跟在父親身邊。父親不幸早逝,依姐姐生活。20歲時,便開始了他的漫遊生涯。他一生去過許多地方,結識了眾多的官吏與朋友,但未曾主動參加科考,有一次機會,也沒有考中,終身未曾進入仕途。

但他的才能頗受人賞識,他大約早有詩名、詞名及書法、音樂之名。欣賞他的人中,包括他未來的嶽父家人,包括諸多當世才俊,也包括大宋天子。

第一個賞識他的重要人物當是蕭德藻,此人後世名聲不顯,但在當時,卻是與四大中興詩人:尤、楊、範、陸平起平坐的大詩人。他非常欣賞薑夔,並將自己兄長的女兒嫁給了他。又介紹他認識了楊萬裏。

楊萬裏、範成大也是他的知音,他既向他們學到了不少作詩的經驗,他的詩作、詞作顯然也影響那兩位大詩人。他與範、楊關係密切,範成大還贈一歌女給他。

他也曾得到皇帝的青睞,寧宗慶元三年(1197),他曾上聖宋鐃歌十二章,得到“免解”考進士的待遇,但沒有考中。

最欣賞他才幹的人物則先有張鑒,後有辛棄疾。

1193年,他投奔宋大將張俊的孫子張鑒,在張鑒那裏一住便是十年,兩個人關係非常之好。據他自己說:“十年相處,情甚骨肉。”張鑒曾提出把一塊風景之地贈送給他,他沒有接受。這十年時間,應該是薑夔一生最為安穩和愉快的一段時光。

1203年,張鑒去世,他又去了辛棄疾處。兩個人關係也很好,而且互有唱合,雖然詞風明顯不同,相互是尊重的,從他此期的詞作看,他也明顯受到辛棄疾的影響。

楊、範、張、辛之外,與他相交的人物尚多,他與他們不但相處甚歡,而且多有唱和。他一生交友至100多人。

但他的一生,是不穩定的,困頓的,甚至是艱難的。晚年客居西湖,靠賣字為生,死後,家貧不能入殯。享年71歲。

薑夔一生投朋靠友,但不失獨立人格。他是太喜歡交朋友,又太喜歡藝術了。史書記載,白石道人“氣貌若不勝衣,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嚐無食客;圖書翰墨之藏,汗牛充棟”。①他的為人與劉過頗有些相似之處。但二人的性格,又是如此不同。在劉過,是激揚舞蹈,如狂沙驟雨;在薑夔,則是清風明月,磊落胸襟。

薑夔一生交際廣,漫遊之地甚多,他的那些最著名的詞作常常作於漫遊與交際之間。他早年依姐姐住漢川,後來遊淮揚,去湖湘,住合肥,並長期居於杭州,吳越一帶的佳山妙水,幾乎沒有他不曾去過的。1176年,他過淮揚時寫下了千古名篇《揚州慢》,那是一首自度曲。1191年,他結識範成大,又寫了他的經典性作品《暗香》與《疏影》。

他一生善交際,所交際的又多為當世文學名家,這對他的文學修養與文學創作好處多多。他一生遊曆,居無定所,飽覽青山大川,對鄂、湘、吳、越之美景既飽覽於目,又熟記於心,這對他的文學修養與文學創作也是好處多多。他身為布衣,又多才多藝。布衣生涯,使他對社會生活的理解更客觀更敏銳,而多才多藝又給了他以文學形式表現這生活的能力與才華,這對他的文學修養與文學創作同樣好處多多。

凡此種種,都為他成為一名傑出的詞人準備了必要的條件,加上他一生不懈努力,終於使他成為一名卓然於世的布衣詞人,專藝詞人與疏派詞的創始人。

宋代布衣詞人不自薑夔始,但薑夔卻是宋代布衣詞人中第一個做出巨大成就的人;專藝詞人也不自薑夔始,但專藝追求加上布衣身份,他則是第一家;同時,他又創造了詞中的疏派。疏派之稱與密派相對應,疏、密之區分不同於豪放與婉約的區分。它應該更深一個層次,疏密二派均屬於婉約詞派,它們是更深層麵上的風格之別,是派中之派。因為是派中之派,所以那風格更細膩,更潤澤,更優雅,那才調也更動人,更耐人尋味。

布衣詞人,專藝詞人,疏派詞人,這三個身份疊加在一起,使薑夔成為宋代詞壇上的大匠。說他是大匠,沒有貶義。匠者,專藝之謂也。任何一種技藝,達到一定的層次,都會產生專業規範和專業要求。詞自然不能例外。我講宋詞五變,柳詞之變,勝在其製,柳永是第一個以賦為詞大量創作慢詞的大詞人;蘇詞之變,勝在其格,蘇東坡是第一個以詩為詞,大幅度提升詞的格調的大詞人;周詞之變,勝在其藝,周邦彥是第一個具有最全麵、最規範的詞的諸般藝術的大詞人;辛詞之變,勝在其事,辛棄疾是第一個以論為詞,將愛國題材作為主要吟詠對象的大詞人;薑詞之變,則勝在其技,他是第一個在詞的技術層麵作出精進貢獻的大詞人。

大匠之論,絕非虛名,因為他有成就。文學發展史,常常有這樣的現象,一些當時名聲極大的人,成績不見得有多好,作品也不見得有多久的生命力,但它就是影響大,聲名赫赫,嚇跑庸人,而時間愈久,其影響愈小,終於如雲煙消散然。薑白石絕非如此,他真有貢獻。

第一,他是一位創體專家。柳永也是創體專家,周邦彥也是創體專家,但三個人的貢獻有不同。柳的創體,具有開拓性質,傳統詞以小令為主,慢詞不多,柳永、張先開始大量寫作慢詞,柳永尤以寫慢詞為主。周邦彥則有整飭之功,他是大晟詞的領袖,有官方身份,整理舊詞,規範新詞,雖帶宮廷性質,功勞猶不可沒。薑白石作為布衣詞人,江湖名士,他的自度曲既有名且更具影響。他的自度曲,不是轟然一聲巨響,然後便默默無聞矣。往往是他自度於前,馬上有人習之於後,所以他的一些自度曲,如《揚州慢》、《疏影》、《暗香》不僅成為傑作,而且成為名曲。他本人對此也很滿意,曾說:“予頗喜自製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①

第二,他是個音律專家。整個宋代,惟他與周邦彥、張炎是三位對音律有精深研究和重大成果的人,李清照、秦觀都比不過他們,更遑論他者。

他的特別的地方,是既能先曲而後詞,又能先詞而後曲。這一點與周邦彥有別,周邦彥先曲後詞,根據曲調調整詞句,使之合韻合律。他獨特的地方,是自由寫作,先把詞寫出來,然後再調恰音律。故言“初率性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他的自度曲——自製曲,不但詞是新的,曲也是新的。其在音律方麵的貢獻,顯然更為出色。

他本是高水平樂手,又擅長自製曲,不惟如此,他還把一些曲譜以工尺方式記在詞的旁邊。這也是非常罕見的,甚至是絕無僅有的。以這樣方式流傳下來的有他的17首詞。

第三,他的詞又開創了一種新的風格。中國古典文學本來有多元化特點,而且因為多,又分得細,但真能成為開風立派者,也不簡單。白石詞被公認為“疏”派,成為一種風格的代表。他以疏為能,吳文英以密為長,兩個人一疏一密,成為南宋詞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尤其這疏的風格,向上追溯,一直可以追溯到韋莊和馮延巳,特別是馮延巳。馮以下,又有歐陽修,也是這風格;蘇東坡才高八鬥,那風格也與疏朗之氣相近。詞到薑夔時代,因為寫得細了,寫得細時,密成為一個趨勢。他獨能密中求疏,別開生麵,這個特點,令人欽佩。

第四,他的詞技藝高超,單以詞藝而論,與周邦彥、王沂孫被後人稱為“三絕”,清代大詞評家陳廷焯說:

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②

這觀點未必盡合史實,但白石的詞藝確實可比之於陳年佳釀,愈久而彌香,也是真的。

第五,他是辛棄疾之後,南宋詞壇又一位領袖級人物,且是宋代詞史上最後一位開宗立派者。在他之後,直到南宋滅亡,所有詞家,若不入辛派,必然入薑派,能與辛棄疾分庭抗禮的人物,非他莫屬。他是南宋時期婉約詞派中首屈一指的經典性作家,其地位與辛棄疾在豪放派中的地位,十分相近。因為他是如此傑出的詞壇人物,所以表現在風格層麵,他就與其他重要詞人形成特定組合,成為宋代詞史上的專用名詞。如“辛薑”,這個已經解釋過了;如“周薑”,這個也說過了;還有“薑史”,即他與史達祖。他們兩個人的詞風有相似之處,特點是清空。這風格影響深遠,直達清代。此外,還有“雙白”之稱,即他與張炎的合稱。他是白石道人,張炎有《白雲詞》,“雙白”的影響更甚於“薑史”之稱。一個詞人有這樣多的層麵影響,有宋一代,大約隻有辛棄疾可以與之一論短長。

但他在宋代詞史的地位,畢竟與周、柳、蘇、辛有些區別。

他處的時代,國情變了,民情變了,詞情也變了。他以前的詞人,例如與他相交的辛棄疾及陳亮、劉過等,那心是熱的,事是忙的,自我責任感是重的,他們屬於且忙且熱人累心更累的那一種詞人。因為他們對於大宋王朝還抱有希望。又因為這希望,所以心愈熱,情愈迫,責任感愈重;也因為這希望,他們會憤怒、會歡笑、會痛苦、也會憂傷,且怒則大罵,痛則大哭,喜則大笑,哀則大悲。雖然笑的時候委實不多,但每每看到一點光亮時,便禁不住喜從心頭升起的興奮心情。

這一代人不一樣了。他們的情感主調不是熱,而是冷;生存主調不是忙,而是閑;責任主調不是責任太重,而是根本找不到責任。人家權勢者不信任你,不理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的存在,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的感受;你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宋仁宗是有些醋意柳永的,宋真宗是記掛蘇東坡的,宋孝宗也沒有忘記辛棄疾,連最不濟的宋徽宗還要建立大晟府,使用周邦彥呢!但對於薑夔這樣的傑出詞人,在最高權力者那裏已經沒有什麼位置了。所以,熱心不覺成了冷意,可能的忙人便成了新型的閑人,責任重大則成了百無聊賴。閑、冷、百無聊賴再加上幾分孤傲與幾分冷眼旁觀即是薑夔一派詞人的主調。薑白石是他們的領袖,比較起來還不算最典型的人物,但那基本樣式已然顯露無遺。客觀上,他們多少帶些顛覆色彩。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顛覆了自蘇東坡以來的詞學傳統。表麵上看,似將詞的發展推回了舊式軌道。然而,細細品味,也不是的,舊式軌道哪有這般頹然與絕望呢!

這不是壞事,尤其不能把責任全賴在他們頭上。

因為這,他們的詞才寫得更細、更美、更小眾化與個性化。

也因為這,他們的詞卻似乎沒有產生應有的效果。所以薑白石隻是薑白石,他終究不是蘇東坡,不是柳耆卿,不是秦少遊,不是李易安,不是辛稼軒,也不是周美成的原因所在。

2.白石詞的藝術成就

薑夔詞的風格以清剛疏宕著稱,能體現這風格的詞作甚多,這裏先舉一首《點絳唇範∥炊饉勺鼇罰?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這是一首小令,全詞僅41個字。雖為令詞,卻寫得清剛疏朗,字字有聲,非大手筆不能為。鄧小軍評價此詞說:

不讀《點絳唇》“燕雁無心”一詞,不足以知白石詞堂廡之大,氣象之大。此一尺幅短章之意境,包容了自然、人生、曆史與時代,亦體現出詞人之整個心靈。此詞之意境,呈為一宇宙。①

有是言哉!前四句寫景,已然是觀天而視遠,孤高而又淒然情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寫得闊大而遼遠。這樣的大景致,用11個字便把它凸現出來,沒點真本領怎能辦到。“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又寫得鬱鬱沉沉。“數峰清苦”,清苦二字用得確好,不唯深刻別致,而且餘韻悠長,“商略黃昏雨”,黃昏雨已具鬱鬱沉沉之意,然而還要商略。誰在商略,與誰商略,固細究而無主,但與聞便有情。

換頭,寫到具體的曆史名勝與人物了。名勝即第四橋也,因為這地方有天下第四泉而得名。“天隨”即人物,這人物乃唐末詩人陸龜蒙,他自號天隨子。薑夔一生,最服膺的就是陸龜蒙,最相似的也是陸龜蒙,二人皆終身布衣,都頗具才幹,且都樂意為國家做些事情。身為布衣,情係家邦,這正是名士本色。然而,所得到的卻是一個冷遇再加一個冷遇。所以,他來到第四橋邊,想到天隨子先生,又想到今生今世,於是發問道“今何許”。又自答曰:“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今何許”三個字,正是疏詞本色,話雖極少,意境很大,留下的想像空間更大。然而,所答者猶如不答,雖猶如不答,卻又寫得空空泛泛,茫而不具。實在,此時的詞人,也唯有憑欄懷古,看著那漫天的柳絮,參差飛舞而已。

薑夔的弱項,一般認為是情感不夠濃厚。王國維也說他的詞“有格無情”,格是格調,薑的詞調乃名士風範,不能說低,但言情之作確實寥寥。這在宋代詞人中也是少見的。但他並非不會抒情,更不是沒有深情。隻消看他人到中年——40多歲時,夢到20餘年前自己所知遇的兩個女孩子,還要夢中依依,夢醒期期,那情那感自是動人,那詞作尤其表現了一位江湖名士的情意深深。且看他的《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別的不說,隻說“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就能想到那情感之深,而且之好,可貴的是20多年過去了,每每元夕掛紅燈時,他便又想起了對方,甚至做夢都夢到了她。但他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惦記著自己,就如同他記惦著對方一樣。然而,他相信會這樣的,而且深信是這樣的。所以才說:“兩處沉吟各自知。”

這樣的詞未止一首,再引一首《江梅引》。這一回不是夢了,而是借梅以抒情。但那情意同樣是深深切切的。雖然深深切切,並不悲悲啼啼,也不豔思淫想,還是一派名士風格。這風格是柳永寫不出來的,也是秦觀寫不出來的。顯然讓他如柳永那樣的大膽直露,他也做不到;如秦觀那樣的情思脈脈,他也寫不出。他這樣寫: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