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詞的狂放期(1 / 3)

第五章 宋詞的狂放期

這個時期也可以命名為:第四樂章,快板——豪放與激越共鳴。

這時期介紹的是靖康之變前後尤其是其後出生的詞人。

就詞的本性而言,它不是狂放的。詞屬於美文,而且是美文中尤美者也。當然,美人狂放,別是一種風采。如同花木蘭從軍,或者穆桂英掛帥一樣。

詞進入狂放期,是有條件的。從宋詞第三個階段的情況看,她的未來原本有多種可能性。她可能繼續婉約,也可能走向通俗,還可能戀棧山林,自然也可能走向豪放、狂放。假如沒有靖康之難,它就不會走向狂放,至少不會那麼迅速地走向狂放。

然而,曆史是不能假設的。你假設靖康之難沒有發生,但它發生了。於是詞的狂放期便由一種可能性變成了現實性。

中國有句古話,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沒有時勢,英雄無用武之地。用現在的話講,就是沒有平台,平台都沒有,英雄安在!但沒有英雄也不行。雖然曆史的責任,曆史一定會完成,而且創造英雄本身也是曆史的一種責任。英雄出世,如同“昆侖出世”。因為有了這英雄,才能“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否則,寶劍沒有主人,縱然幹將、莫邪重現,也將徒喚奈何、奈何!

但南宋這個時期,卻另有奇異在。從政治這個層次看,它屬於時勢既不能造英雄,英雄也不能造時勢。此無它,因為這個時期的最高統治者——宋高宗趙構和他的心腹小圈子,全是一些沒有誌氣,沒有良心,沒有責任,沒有氣節,沒有理想,心裏眼裏更沒有百姓的一夥小人。他們不要迎“二聖”還朝,“二聖”回來他趙構怎麼辦?他們也不要恢複故土,萬一恢複故土不成,再成了俘虜怎麼辦?他們更不要聽一切關於打仗的言論,這言論若是出於能征慣戰的將軍,他們的辦法就是殺。有理由,殺,沒有理由,想個理由,也殺;連半個理由都想不出來,弄個“莫須有”的理由,還是殺。對於文臣,強的,不識時務——不識抬舉的,殺;實在無須殺的,貶。殺人滅口,讓你說不成話,貶去邊荒,讓你說了也沒人聽。在這樣的條件下,時勢無法造英雄,——有英雄也給貶了,殺了。英雄更無法造時勢,英雄都成了無頭鬼魂,他如何去造時勢。

這個時代不能造英雄,隻會毀壞英雄,但國難當頭,英雄輩出,是一時之間殺不完的。於是英雄憤懣,化為文學,就成了詩的主調,詞的主調。或許可以這麼說,這個時期固然沒有出現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的局麵,卻出現了時勢造詞人、詞人造詞勢的局麵。這麼說都不夠懇切,應該是時勢造英雄詞人、英雄詞人造英雄詞勢的狂放時期。雖然狂放並非詞的本性,但事到其間,不狂不可,不放亦不可也。

此時的詞人——靖康以來的詞人,在早期,是以嶽飛與四名臣為旗幟的,代表著民心、軍心、士心,代表著民族的希望。當權者們,盡可以打他們,壓他們,貶他們,殺他們,然而,這分明是一股威力巨大的井噴,打是打不死的,壓也壓不住的,貶也是貶不盡的殺又是殺不絕的。嶽飛雖死,同道者猶存,於是前赴後繼,潮起潮落,大約持續了兩代人的時間。魯迅先生曾有過中國脊梁的比喻,這些詞人既是中國脊梁的一部分,又是中國脊梁的歌詠者與代言人。

但是,盡管這個時期的詞家已進入狂放時期,但其背景與底色依然是悲劇性的。大敵當前,最怕的就是苟且偷安,偏偏當權者渴望的就是苟且偷生。彼時詞人縱然想不成為這場悲劇中的角色,亦不可得也。

然而,也算一個文學機遇,人們既不能有真的現實的希望,於是轉而為詞,便作豪放之歌。

興盛強大的時代,不是這樣的。漢武帝時代不是這樣,李世民時代不是這樣,連趙匡胤的時代都不是這樣,就算朱元璋的時代也不是這樣。

於是一切愛國文人的豪情激情仇恨怨恨都進入到詩裏詞裏去了。這個時候的詞,充滿了內在與外在的張力,它縱然不想豪放都不可以。這是一個悲情時代發出的豪放激越之聲,當連這聲音都消沉衰微下去的時候。這王朝也就死定了。而為它作挽歌的,猶然是發出天鵝般絕唱的烈士與詩人文天祥。

就這一時期詞的淵流來看,至少包括這樣兩個方麵:

一是東坡詞的範式作用。東坡詞雖然異軍突起,但一直後繼乏人。到了此時,終於有了它發揮能動力量的時段。實際上,任何一種文學或文化事物的升達,都需要一種形式作榜樣。因此故,才會有唐代古文運動,才會有唐、宋八大家。東坡詞的範式作用,在他本人的時代,有點高不可及,但到此時此刻,卻又恰逢其時。

二是嶽飛、張元幹乃至四名臣等詞人的拉動作用。既有前鋒,必有來者,前者莘莘,後有昭昭,二者合一,終於成為新的詞風時代的先導與巨大的推進力量。所以,文學史家說辛詞源於蘇詞,也算言之有據。

第一節 張孝祥、陸遊及相關詞人

豪放派詞人中,張孝祥、陸遊都是重量級人物。雖享壽不齊,可謂一老一少,兩類英傑。詞風也略有別,但愛國之心,衛國之誌是一樣的。與他們同時代或稍後的愛國豪放詞人還有袁去華、韓元吉等,他們與陸遊、辛棄疾、張浚、陳亮、葉夢得、楊萬裏等或多或少均有唱和之作。

1.袁去華與韓元吉

袁去華,字宣卿,豫章奉新人,今屬江西省,生卒年難於確考。他1145年進士,少年立誌,收複故土,中年居官,心存百姓;是一位正直又富於愛國情懷的早期豪放派詞人。他的詞風在張孝祥與辛棄疾之間,不似孝祥詞之激越,也不似稼軒詞之博大。他詞作多且內容豐富,風格也算多樣,但主調是豪放。此處舉一首《水調歌頭?定王台》: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劉。尚想霓旌千騎,依約入雲歌吹,屈指幾經秋。歎息繁華地,興廢兩悠悠。

登臨處,喬本老,大江流。書生報國無地,空白九分頭。一夜寒生關塞,萬裏雲埋陵闕,耿耿恨難休。徒倚霜風裏,落日伴人愁。

詞風豪放,不讓張、陸;沉鬱之氣,有如稼軒。

他不但能豪放,而且能婉約,才女之情,時有流露;書生之氣,自在詞中。如他的《驀山溪》,寫得很有情調:

蕊珠宮闕,西帝陳嬪禦。語笑夢中香,歎羅浮、幾番春暮。江南歲晚,垂地凍雲黃,修竹外,一枝斜,流水橋邊路。

小桃半吐。羞得無藏處。不怕雪霜欺,最難禁、豪風橫雨。當年詩興,猶自記揚州。今老矣,客天涯,還記何郎否。

惟有那思鄉情懷,永不能已。

韓元吉(1118-1187),字無咎,號南澗,開封雍丘人,今屬河南省杞縣。

韓元吉出身世家,為北宋門下侍部韓維四世孫。他早年多做地方官,也曾出使過金國。他的見解為朝廷賞識,所以官運順利。淳熙五年,除龍圖閣學士,以後晉封潁州郡公。這樣的結果在豪放一派詞人中實屬罕見。但他愛國之情不遜他人,報國之誌隨處可見。他讀書多,學識廣,詞風不以激越見長,但以深情持重為主,時有悲涼淒切之音。且平生喜交遊,與葉夢得、陸遊、張孝祥、辛棄疾、陳亮等豪放派代表性詞人均有唱和。他對自己的詞作要求甚嚴,自謂“有未免於俗者,取而焚之”。他所謂的“俗”作,主要指豔詞與通俗詞作。可見在這一方麵,他也是一位能家。他官位高,仕途順,但報國情熱,常處於無奈之中,又不免情懷傷感,淒然痛切之情自心底而生。此處是舉他一首《好事近》:

凝碧舊地頭,一聽管弦淒切。多少梨園聲住,總不堪華發。 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惟有禦溝聲斷,似知人嗚咽。

他雖然不喜歡豔詞,卻是豔詞高手,一時寫得性起,便見豔豔情來。如他的《清平樂》:

明珠翠羽,小綰同心縷。好去吳淞江上路,寄與雙魚尺素。

蘭橈飛取歸來,愁眉待得伊開。相見嫣然一笑,眼波先入郎懷。

可見他的內心是矛盾的,韓元吉的詞作生涯說明,彼時彼地但能良心未泯,必有複土情懷。

2.張孝祥其人

張孝祥至少是一位英才。從他所具備的種種條件看,他本當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高才遠舉,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並且無須婉轉,指日可待。

首先,他本人條件極好。《宋史》說他:“讀書一過目不忘,下筆頃刻數千言。”①16歲時,“領鄉書,再舉冠裏選。”②雖然傳統史家之言,往往簡易不作舉證,但能有這樣評價的人物,確也不多,喻為神童,亦不為過。

其次,他家學淵博,所來有自。他的七世祖是唐代傑出的詩人張籍,他父親張祁,亦頗有才名。當然不是說,生在書香之家,必成書香子弟,但那環境很好,自然有利於生存者的成長。

再次,他少年得誌。一些人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他不但幼年即有慧聲,年方23歲,便廷試擢進士第一。

又次,他才華卓異,幾近“無體不備”。文章好,詩作好,詞作好,書法也好,彼時一個官場中的年輕人所需要的文化素質,他已經無所不備。

他的文章,有如他的性格,不但寫得快,而且風格突出,特色鮮明。謝堯仁為他的文集作序,說他文章“如大海之起濤瀾,泰山之騰雲氣,倏散倏聚,倏明倏暗,雖千變萬化,未易詰其端而尋其所窮。”①這評價可能有些詩化。在我看來,他的文章,勃勃有英氣,這合乎他的年齡;耿耿有正氣,這合乎他的品性;跌宕變化有浩然旋騰之氣,這合乎他的誌向。

他文章很好,書法更好。他上書皇帝,趙構看了他的字,都稱讚說:“將來一定成名於世。”②趙構雖小人一流,但在書法鑒賞方麵,不是外行。

他的詩亦很有水準,評論者認為屬於“氣勢雄麗”這一種風格。但我看他的詩,未止於“氣勢雄麗”而已。他有一首《大麥行》,表現農民的苦狀,樸實無華,字字帶血,若非仁者之心,其何以為?其詩雲:

大麥半枯白浮沉,

小麥刺水鋪綠針。

山邊老農望麥熟,

出門見水放聲哭。

去年泠泠九月雨,

秋苗不收一粒穀。

隻今米價貴如玉,

並日舉家才食粥。

小兒索飯門前啼,

大兒雖瘦把鋤犁。

晴時種麥耕荒壟,

正好下秧無稻畦。

複次,他有行政才能,又早為人知。

他的行政才能,很是出色。他做平江知府時,積案很多,他一一剖決,做到了“庭無滯訟”,拖辦的案子一個也沒了。這樣的效率,直到今天,都帶有傳奇性質。當地盜賊橫行,民不聊生,他嚴加捕治,社情得以安定,並得到很多糧食。第二年遇到大災,他就用這些糧食救濟了災民。

他做潭州知府時,“為政簡易,時以威濟之。湖南遂以無事。”③他做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也是“治有聲績”。④這樣一位能幹的年輕官吏,原本可以為將為相的,他有這潛質。

他也不是無人援引。相反,從宋高宗起,發現他才能的即未止一人,而且都是高官顯要。他廷試第一名,即趙構親點,有這樣的條件,還愁沒有前程嗎?

然而張孝祥的一生絕不順利。在他短短的38虛歲的生命曆程中,——如果從中進士算起,隻有15年時間,他至少經曆了3次大的挫折與傷害。

第一次,因為趙構親點他廷試第一,而得罪了秦檜。他中狀元,為什麼會開罪秦檜?因為秦檜的孫子與他同考,本來已初定為第一名。趙構一看那文章,多是秦檜式語言,不高興,就把他和張孝祥換了位次。這一下,秦檜急了,他是趙構的一條狗,狗不能咬主子,於是把怨氣轉移到張孝祥身上,而且牽連了孝祥的父親,使人誣其謀反,直到秦檜死了,這問題才得以解決。對張孝祥的使用也違反常例,直到他中“狀元”一年後,才得為秘書省正字。

第二次挫折與傷害,出於黨爭。他考中進士,出自宰相湯思退之門。湯思退屬於主和派,但對張孝祥很是器重。後來張浚進京,一力主戰,——那已是宋孝宗當政了。他得遇張浚,又被張浚賞識並推薦於朝廷。這一來,湯思退不高興了。結果他夾在中間,三弄兩不弄,被劾落職。

第三次挫折與傷害,則直接與主戰有關。誌士主戰。本是正理,官員主戰,更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南宋的朝政格局,根本就不是為作戰準備的。所以但有勝仗,必是守中取勝,隻要以主動姿態出現,幾乎有戰必敗,張浚自然不能脫離此規律。張浚敗了,他又被革職。

所以張孝祥雖為英才,卻這樣顛三倒四,使他有才難舉,有誌難伸。於是不平之氣化為詞作,便有了他的那些流傳千古的豪放之聲。

張孝祥生於公元1132年,字安國,人稱於湖先生。曆陽人。今屬安徽省和縣。宋高宗時,曆官秘書省正字,權中書舍人,撫州知府。宋孝宗時,曆官平江知府,除中書舍人,直學士院,兼都督府參讚軍事,領健康留守,又做靜江知府、潭州知府,移荊南湖北路安撫史。1169年卒,享年38歲。

3.張孝祥詞的藝術成就

豪放派詞不易展開,因為它格調比較單一。優點在於黃鍾大呂,缺點也在黃鍾大呂。但自張孝祥起,卻把豪放詞從各個層麵,一一拓展,雖為豪放,也有層次,不是一味豪放下去。這裏講他的7首詞。

第一首,《六州歌頭》。

這一首是張孝祥的代表作,聲名遠大。其詞曰: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動,悄邊聲,黯消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誅泗上,弦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鶩,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詞的特點是象大情切。

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非常不容易。豪放詞,最好的境界是大氣象。孝祥此詞,氣象非常大,感情尤其切。而且把景色、仇恨、敵情、我勢,壯烈之心,生民之意,交錯安置,有聲有色。且敘事,且抒情,且諷刺,且追憶,且對白,且旁白,具象概括,細節描繪,種種手段,運用自如。這樣的文字,自古以來就不多見;用詞作表達,更其罕見。也惟其如此,它才具有特別的感染力。據說,這詞是張孝祥於張浚的宴席上所作,詞未曾寫到一半,張浚便感動百端,“罷席而入”。①

第二首,《念奴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弦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詞的特點是放達高潔。

此詞作於1166年。1165年,他任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政聲很好。但被人背後做了手腳,落職,召還。他自桂林回京,經過洞庭湖時,寫下這首詞。詞的意境高遠,襯映了作者的高潔品質。如果用一個字表示,那就是“潔”。

前三句寫景,起勢安然,從容不迫。第四、五句,筆鋒一轉,“玉鑒瓊田三萬頃”。——三萬傾湖麵,夠大了。然而,依然靜潔,它有如玉做的巨鏡,又有如瓊組成的田野。在這清美的湖麵上,一葉小舟坐定了詞的主人——“著我扁舟一葉”。接著寫“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更清美了。在這上下通潔的地方,坐著冰清玉潔的人物。他有什麼心思是沒有呢?有的,那就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是呀!如此高潔的人,縱有知音,他會在什麼地方呢?

轉片。“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一句回顧,二句潔肝潔膽。“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背景驟然變大。那麼就以江水作酒,以北鬥為杯,請宇宙萬物為賓客吧!“扣弦獨嘯,不知今夕何夕。”此句易解,但又難解,它的妙處在於,不解隻在心頭,一解便成俗物。因為這主人翁實在是孤傲高潔無匹。

第三首,《水調歌頭肺挪墒絞ぁ罰?

這一首的特點是淋漓盡致。

這南宋小政府,實在是太沒有氣魄了。而一切有誌於恢複故土的人士是太渴望一場勝利了。這勝利的信息終於傳來——1161年,虞允文在采石磯擊潰金主完顏亮的部隊,取得了勝利。

作者的心馬上興奮起來。揮毫作詞,詞風淋漓,隻是極寫一個快字。全篇層層疊疊,湧動著快樂之情。一時比喻,一時發問,一時想像,一時感慨,一時回憶,回憶中又有掌故,又有人物,若非勝利,就是喜事。其後,筆鋒一踅,歸於作者的決心與渴望:“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這等快情快意快景快事的佳作,大有杜甫“忽聞官軍收薊北”的意象與風格。

第四首,《鷓鴣天?平國弟生日》。

楚楚吾家千裏駒。老人心事正關渠。風流合是階除玉,愛惜真成掌上珠。

紆彩綬,薦芳壺。老人還醉弟兄扶。問將何物為兒壽,付與家傳萬卷書。

這一首的特點是風光自信。

內容是生日賀詞,壽主是他弟弟,但詞中主要人物是他父親。兒子過生日,老人十分高興。前四句,一句寫弟弟,一句寫老人,再一句寫弟弟,又一句寫老人,交替寫來喜氣自在。寫弟弟比作“千裏駒”,比作“階除玉”,寫老人改寫心事,又寫情感,心事就是關心兒子,情感更是疼愛兒子。

換頭。續寫親情,愈加細膩。在兒子一麵,隻在想方設法讓老人高興,在老人那一麵則希望把最美好的東西傳承下去,“付與家傳萬卷書”。

這詞談不上豪放,但那言那語,那情那境,也隻有豪放之人才寫得出。

這四首詞,一則像大情切,二則放達高潔,三則淋漓盡致,四則風光自信。

再看第五首《蝶戀花?恰似杏花紅一樹》,這一首的特點是詩情畫意。

第六首,《西江月?問湖邊春色》。這一首的特點是灑脫不羈。

第七首,《浣溪沙?霜日明霄水蘸空》。這一首的特點是悲涼慷慨。

七首詞作,七樣風致,所謂“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異彩一道虹。”

別的且不談,隻說這七首詞,便以豪放之筆寫出七種層次。由此觀之,張孝祥可謂狹義豪放派詞人中第一個專心詞作且詞藝卓越成熟的首位詞人。

4.陸遊其人

一般說來,陸遊要比張孝祥的文學地位高,但在詞這個領域,兩個人的成就大致相當。

陸、張對比,張孝祥的特點是英風銳氣,始終如一。順利時固然是英風銳氣,挫折了依然是銳氣英風。陸遊給人的總體印象則是一位長者。因為他壽命長,經曆多,又是一位信念堅定不移的智愛老人。他的一生,其實並不平順。相對於國仇國勢而言,歲月尤其崢嶸。他一生信念,沒有動搖,而且百折不回,老而彌堅。無論從閱曆方麵還是文學成就方麵,他都比張孝祥更具特點,也更有影響力。

陸遊(1125-1201),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他父親是王安石的弟子,本人曾向曾幾學詩。

雖然陸遊給後人最深刻的印象乃是一位“放翁”。但他其實早聰早慧,而且學業早成。《宋史》說他“年十二,能詩文。”那情形與張孝祥很相似。更相似的是,1153年他參加科考時,同樣撞上了秦檜的孫子秦塤,而且他的成績也高於秦塤。這秦檜不能容忍別人的成績超過他的後人。第二年,參加禮部考試,他又名列第一,加上他在文章中力主收複故土,更讓秦檜不能容忍,於是被黜落,直到秦檜死了,他才進入仕途。

此後,陸遊做過縣主簿,做過大理寺司直。孝宗繼位,張浚被重用,他因為主戰被任命為樞密院編修官,又特賜進士出身。後來,張浚戰敗,他受牽連,免官。

三年後,他被任命為夔州通判,入蜀。途中,寫下那部影響久遠的《入蜀記》。1172年,他到達南鄭,在四川宣撫使司王炎幕下任幹辦公事兼檢法官。這是一個武職。儒學傳統,重文輕武,但他不從此理。此後八個月,他身著戎裝,意氣昂揚,作為軍旅的一員,為他一生劃了一道深深的印跡。這個期間,他精神振奮,多思多想,為王炎策劃收複故土之策,但這一切,都因為皇帝不支持,而一概沒了下文。後來王炎被朝廷召回,幕府也撤了,他的所有美好願望和周密計劃皆成虛幻。

從1178年起,他今日任通判,明日做代理,調來調去,不被重視。以後再次入川,成為範成大部下,他二人“以文字交,不拘禮法”,結果被人譏笑。他不怕譏笑,依然故我,盡管因此被罷免,他猶然持無所謂態度,幹脆以放翁自命。放翁者,頹放老翁之謂也。

如此等等。

此後,他也做過一些官,又賦過幾年閑,但他關心國事的情懷一直未變,到78歲時,又回到朝中主持撰修孝宗、光宗的實錄,同時,還應邀為韓侂胄撰寫過《南園記》、《閱古泉記》。韓侂胄是個飽受爭議的曆史人物,陸遊與他來往,與他一生主戰的理念息息相關。後來韓侂胄戰敗,金人要挾,宋王朝竟將韓的頭顱送到金邦賠罪,乃是一件大恥辱之事。陸遊活到85歲,去世前,寫下那首名為《示兒》的絕命詩,舉凡有點文化的中國人,幾乎沒有不知道這詩的,足見其傳播之廣,影響之深。

陸遊一生經曆,可用4句話來概括:

他首先是一位愛國文人。他的愛國之情,從少年到成年,從中年到老年,經年望歲,日久彌深。

他又是一位全才詩人。他的詩作極多,且極有名。

他也是一位深情戀人。在這方麵,宋代文學人物中,大約隻有李清照可以和他日月爭輝。他的情愛經曆,雖不如李清照那樣如模如範,卻比李清照的情愛更加淒美動人。

他還是一位誌行老人,體現在他的詩文中,更顯示出他的才華出眾,知識廣博,氣度不凡。

但排在他人生道路第一位的,還是大詩人。

他一生做詩無數,流傳到今天的仍有9300餘首。如此龐大的數字,著實驚人。試想大唐王朝三百年,詩人數百位,傳到今天的詩作隻有4萬餘首,李、杜、王、白、李五位唐代傑出的詩人,其詩歌總量還不如他一個人的詩多。雖然詩的地位,不單以數量為度,但他一生寫出這許多有質量有影響的詩作,確實非同凡響,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他曾就學於江西詩派的曾幾,但他的詩不受江西詩派的束縛,他詩歌中最感人的內容,是他的愛國複土之作。因為這內容與他的詩風十分相契,所以不論宋初的西昆體,還是影響相當大的江西詩派,以及後來永嘉四靈,都不能達到他詩歌的水準。他在當時,與尤袤、楊萬裏、範成大並列為中興詩人,合稱尤、楊、範、陸,但尤袤、範成大的詩作顯然不及他與楊萬裏。而從後來人即元代以後的評論看,楊萬裏的詩也同他不處在一個檔次。可以這樣說,如果從宋代選出三位最傑出的文學人物,那麼這三位人物應該是蘇東坡,辛稼軒和陸務觀。他入選的根據,首先因為他是南宋首屈一指的大詩人。

對陸遊的評價,在我看到的書中,我以為錢鍾書先生講得最為懇切也最具說服力。錢鍾書認為,其他詩人包括李白、王維及宋代詩人呂本中、汪藻、楊萬裏等,他們寫從軍詩,雖然語氣雄壯,講的卻是別人,陸遊所書所寫,所吟所唱,根本就是他自己,他把自己首先放在從軍者的行列之中。錢先生說:

在南北宋之交像韓駒的詩裏,也偶然流露過這種“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誰知我亦輕生者”的氣魄和心情,可是從沒有人像陸遊那樣把它發揮得淋漓酣暢。這也正是杜甫缺少的境界,所以說陸遊“與拜鵑心事實同”還不算很確切,還沒有認識到他別開生麵的地方。愛國情緒飽和在陸遊的整個生命裏,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裏;他看到一幅畫馬,碰到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衝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裏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裏找不到的。①

詩、詞之外,他的文章也很有名,其中尤以《入蜀記》和《老學庵筆記》價值為高,隻是因為他詩名太大,這兩種奇書的意義反而有些被人忽視了。

5.陸遊詞的藝術成就

陸遊詞的主調是愛國的、豪放的,這主調在他的詞中,如同在他的詞中,比比皆是。他送朋友,馬上聯想到報國之心;他賞景色,又馬上聯想到報國之業。報國是他一生情誌,此心此願來了,他是一刻也不能安心。

但他的詞作內容確實比張孝祥詞豐富了不少,而他的詞風,也不限於豪放一格。他是一個藝術才能全麵的詞家。正像他的詩,能寫黃鍾大呂式的愛國報國之作,也能寫充滿情趣與智慧的生活之作,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毛晉曾說:“楊用修雲:‘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予謂超爽處更似稼軒。”②同為豪放詞派大將的劉克莊則說:“其激昂慷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③

他詞風超邁,詞藝多能。以內容論,則有愛情詞、閑適詞、詠物詞和報國詞。

先說愛情詞。陸遊的那一首《釵頭鳳》,堪稱千古情愛之絕唱。其風韻情調,豈止秦觀、賀方回爾,全然可以與李清照的愛情詞頡頏上下,相映成輝。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詞到此境,毋庸多言。有情人一見,自有靈犀一點通。

再說他的閑適詞。放翁享年久,又長時間做“冷官”,遭冷遇,甚至賦閑在家,所以他有時間,也有條件作閑適詞。但他的閑適,並非朱敦儒式的閑適,也不是林逋式的閑適,而隻是陸遊式的閑適,即表麵閑適,那如火的丹心,在山林景色背後依然跳躍。他有《好事近》十二首,其中多數背景確在林道山野之間。請讀其中的第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