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喜東歸,掃盡市朝陳跡。揀得亂山環處,鈞一潭澄碧。
賣魚沽酒醉還醒,心事付橫笛。家在萬重雲外,有沙鷗相識。
雖說山情水意,猶有心事在懷。
惟第七首,似不著痕跡。到第十首,又不同了,看來隻是詠手中藤杖,但那風韻與眾獨別。
秋曉上蓮峰,高躡倚天青壁。誰與放翁為伴?有天壇輕策。
鏗然忽變赤龍飛,雷雨四山黑。談笑做成豐歲,笑禪龕楖栗。
但在山水之間,藤杖忽然化龍飛去,竟自促成豐收之年。這樣的閑適詞豈是真的隱士做得來的?實在,它隻有閑適景,已沒了閑適意。
再就是詠物詞。陸遊詠物詞中,最具影響力的是那一首《卜算子》詠梅,這詞因為毛澤東和過一首,所以在大陸中國傳播特廣。不論知音與否,莫不知道此詞。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自然,它沒有“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那樣的胸襟。它不大可能有那樣的胸襟,卻又無須有那樣的胸襟。詞人寫這詞時,是一位屢遭打擊的愛國詩人。雖然屢遭打擊,他就是癡心不改。所以才說“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這意境也不是旁的詞人可以取代的,甚至不是尋常人等,如帝王將相、江湖俠士、文豪士師可以做到的。它固然是由極精美的文字寫出,那內涵表現的卻是“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
陸遊詞中最有影響的顯然還是那些愛國詠誌的詞章。如《漢宮春?羽箭雕弓》、《夜遊宮?雪曉清茄亂起》、《鵲橋仙?茅簷人靜》、《訴衷情?當年萬裏覓封侯》、《鷓鴣天?家住蒼煙落照間》等,這些詞久為人知,加上胡林翼先生的《宋詞選》的推薦,傳播更為廣泛,這裏引他一首《訴衷情》: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山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陸遊確是一位大詞人。
6.範成大其人其詞
範成大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豪放詞人,卻是嚴格意義上的愛國之士,他與陸遊、辛棄疾等,均有深厚友誼,且身居高位,別有影響。放在此節,聊備一體。
範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人,今屬江蘇省蘇州市。他是一位很有才能的官吏。為官一生,同情農民疾苦。1170年,出使金邦,全節而回,不僅為宋王朝爭了光,而且得到了金主的尊重,稱其為兩朝官員的榜樣,說“可激勵兩朝臣子”。他為官正直,不避艱危。1171年,宋孝宗打算任命外戚張說做簽書樞密院事。事極不當,但無人敢言。他堅持己見,拒不起草有頭文件。得到內外人士的敬重。
範成大出身書香官宦家庭。父親即頗有文名,母親尤有教養,她是大書法家蔡襄的女兒,文彥博的外孫女。可說出身高貴,家學深厚。範成大亦是個神童。12歲時,已經遍讀經史,14歲,能作詩。雖然父母亡故較早,但他們對他的影響是深刻的,愈久而彌深的。他1154年29歲時考取進士。以後三十年為官,中間小有挫折,基本是順利的,而且於民於史皆有官聲。
範成大的文學成就,以詩歌為首,他與尤袤、楊萬裏、陸遊齊名,史稱尤、楊、範、陸。他的詩歌受江西派詩風影響,不大。他讀書多,精儒學,通佛學,在好用釋氏語這一點上,與江西詩派有相似處。他的詩既好用典,又擅長用典,用典沒有累贅難讀或誇耀學識之嫌,而且能恰到好處,以此受到專門研究者的肯定。他的詩內容豐富,寫景之外,也有抒情之作,有關乎軍國大事的,也有田園風格的。他出使金邦,沿途所見,土地荒蕪,民心思歸,對他觸動極深,於是寫下72首絕句。這一大組詩作,充分抒發了詩人之激情,反映了北方人民之景況,歌頌了英雄人物,也描寫了北國的山川、風土、物產種種,是一組史詩性質的壯美篇章。他晚年致仕後,又寫了一些田園之作,另是一種風格,也有影響。他的詩對於農民疾苦尤其關注,而且寫得深,寫得切,形象真實細膩,最能打動人心。這裏舉他一首《催租行》,其風範直與唐人看齊,雖不及杜詩之沉鬱頓挫,卻白描直述,字字刺心。
輸租得鈔官更催,
踉蹌裏正敲門來。
手持文書雜嗔喜,
“我亦來營醉歸耳”。
床頭慳囊大如拳,
撲破正有三百錢,
不堪與君成一醉,
聊複償君草鞋費。
範成大的文章也很有名望和影響。尤其他的《吳郡誌》五十卷,開了以誌命名的規範地方誌的先河。此書內容豐富,材料翔實,對後世頗具影響。那地位與後學周密的《武林舊事》堪稱地方誌、風俗史方麵的兩件瑰寶,而他的這一部書,顯然在傳統史學範疇內,影響更大。
範成大的詞作亦別有特點,他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既不可簡單地歸入豪放派,又不能簡單地歸入婉約派,非豪非婉,另成一格。他也有婉約之作,但顯然與傳統婉約詞作有別,他也有激越之作,又與狹義上的豪放詞風有異。他絕不效仿他人,而是自出機杼,別具風采。他詞的影響或許不是很大,但如果遺漏了他,就顯得詞史有缺,而且他大約是南宋之後最末一位高官詞人。正如宋朝一期有晏殊,二期有王安石,三期有李綱,到了第四期,隻有他的詞最具品位,最有特點。自他之後,宋詞開始淡出殿堂,進入江湖。以晏殊、王安石、李綱和他為代表的宋代高官詞人,是一個很有趣的文化現象。比較這些人物的詞作與人生經曆,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這裏引他三首詞。
一首是他本人特別得意的《南柯子》。這詞的妙處,在於以共時性方式寫一對分別的情侶,上片寫男子的思念與憂煩,下片寫女子的憂心與無邊思緒,一呼一應,很是好看。但大體說來,這詞借鑒民間詞創作方式,確有些新意,放在晏,歐時代,那價值自在,此時此地,多少有些未能觸到時代的神經中樞。其詞曰:
悵望梅花驛,凝情杜若洲。香雲低處有高樓,可惜高樓不近木蘭舟。
緘素雙魚遠,題紅片葉秋。欲憑江水寄離愁,江已東流那肯再西流。
一首是他的《朝中措》,寫他的歸隱之思,寫得真切。其中“芳意不如水遠,歸心欲與雲平”,尤其為詞評家所欣賞,那風格不在豪、婉二家門牆之內,別成一種風流。詞雲:
長年心事寄林扃,塵鬢已星星。芳意不如水遠,歸心欲與雲平。
留連一醉,花殘日永,雨後山明。從此量船載酒,莫教閑卻春情。
範成大另有情懷激越的作品,但那風格依然不似辛、陸、陳、劉一派,在某些地方,與王安石、蘇東坡的詞作倒有些相似之處。唯那內容與情感,確實十分感人,請看他的一首《水調歌頭》:
細數十年事,十處過中秋。今年新夢,忽到黃鶴舊山頭。老子個中不淺,此會天教重見,今古一南樓。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
斂秦煙,收楚霧,熨江流。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想見姮娥冷眼,應笑歸來霜鬢,空敝黑貂裘。釃酒問蟾兔,肯去伴滄州。
第二節 全才詞人辛棄疾
辛棄疾無疑是中國詞史上最重要也是最傑出的詞人,這裏分四個方麵敘說。
1.稼軒詞的品性與曆史地位
依本書的觀點,詞到辛棄疾,已然經過三次重大變化。第一次是柳永的變革,主要是詞風與詞體的變化;第二次是蘇東坡的變革,主要是詞風與詞格的變化;第三次是周邦彥帶來的變化,主要是詞風與詞藝之變。三次變化,大勢已備。但風雲突變,宋王朝遇到政治大地震,北宋滅亡,南宋未安。辛棄疾生當此時,又是詞家,於是帶來第四次變化,這一次不特是詞風之變,尤其是詞的內容之變。
倘若沒有這一次的社會巨變,那麼,也就沒有辛棄疾。即使有辛棄疾,他也不過是第二個蘇東坡。以兩個人的才情性格而論,他能否成為第二個蘇東坡,還得再議;就是能否成為第二個黃庭堅,也說不定的。因為有了這樣的巨大的曆史性巨變,而辛棄疾顯然又是最適合表現這巨變的不二人選,這才是辛棄疾之所以成為辛棄疾的最關鍵性之點。
但辛詞的巨大創造力也是無可爭議的。如果他隻是為宋詞增加了新的表現內容,那麼,他可能隻是張元幹或者張孝祥。辛詞的特點,是不僅充分表現了那個時代的風雲變化,而且有他自己的獨特視角、獨特風韻和卓越的表現能力。因此,辛棄疾才得以在那些愛國誌士詞人群中,異峰驟起,成為冠蓋中華的愛國誌士詞人。
然而,還遠遠不僅於止。辛棄疾不但是名列第一的愛國誌士詞人,而且是宋詞的集大成者。
宋代詞人中,如果推舉四位最重要最有成就的詞人,那就應該是周、柳、蘇、辛。這四位詞人,正是站在一個平行四邊形圖案四角的人物。與辛棄疾對角的,乃是柳永。這兩個人的差異是最大的,柳永是浪子詞人,他最有興致和熱情與歌妓廝混,最有影響的詞作也是歌妓吟唱之詞。辛棄疾也與歌妓有往還,但他首先是一位愛國誌士。他的興致豈在歌堂舞榭之間,全在萬裏山河之上。他的氣度,他的抱負,他的情杯,他的原創性詞作動力,都與柳永屬於兩個世界。
以詞風而論,他與蘇東坡最為相近。蘇、辛之稱,早已成為詞學史上的專用名詞。但兩個人的風格其實有異。蘇東坡是大才子,大文豪。諸子百藝,無所不能,風流博雅,無與倫比。辛棄疾雖然也能詩能文,但主要的創作精力,全在詞上,他的詞作創作狀態,真的無可約束。如果說蘇詞是一座高山,那麼,辛詞就是一片沃土。他沒有蘇東坡那樣瀟灑自如,觀山賞水,才華橫溢。他是這一片遼闊土地的開發者,主要的不是觀,不是賞,而是辛勤耕耘,刻苦勞作,且埋頭幹去,不問收獲。所以我們看蘇詞,隻覺得那是行雲流水,情亦在行雲流水之中,藝亦在行雲流水之中。但看辛詞,卻是烈士壯懷不已,且誌者仁心深厚。他的文學成就,不唯在苦中來,而且有苦中樂,別成一種情誌,別是一種風流。且東坡是大文豪,他則文武兼備,文可成為頂尖一級的詞作家,武又堪稱勇冠三軍之儒將,所以他的詞,顯然更具激越之音,更富陽剛之性。
但他一生,與軍旅多聯係,與鄉土多密切,所以他的詞又比較通俗。在這一點上,他似乎遠東坡而近耆卿。他雖然與柳永是站在對角線上的大詞人,在通俗性這個層麵卻又氣息相通。
蘇、辛、周、柳四大詞家,在風格上,辛棄疾與蘇東坡相近;在作風上,他與周邦彥相近;在語言的通俗上,他又與柳永相近。這正是大詞人應有的複合性複雜之結構決定的。現代中國人最熟悉的一句話,叫作“條條大道通羅馬”,其實到了一定的層次,萬物皆有相通之點。巨人與巨人之間,亦是相反相成,相環相複,多有相通處。
對蘇、辛、周、柳,還可以作另一種劃分,即柳永、蘇軾主要是詞的開拓者。他們所作的是前人未曾做過的詞作嚐試。周邦彥與辛棄疾則是詞的集大成者。或者說,他們也是開拓者,但那方式與蘇、柳有別。他們是在集前人成果基礎上的發揮,又集其大成而化之。相比之下,周邦彥屬於集詞藝之大成者,他的詞在內容方麵,沒有多少突破。他之所詠所寫,蘇也寫過,柳也寫過,秦也寫過,黃也寫過,但在詞的技藝層麵,他確實更其細化又更其規範化了。辛詞的集大成,乃是詞的全材質的集大成者。他不但在詞的內容方麵超越了前人,而且差不多就是一位詞的全能者。詩意點說,他的詞,不但體兼蘇、柳,而且韻括周、秦。在他的詞中,舉凡豪放詞、婉約詞、俳諧詞、山林詞,非但無所不包,而且無所不能。當然他詞的主調還在愛國誌士這個方麵。就是這個方麵,他也吸收了靖康之變以來,幾乎所有詞家的養分,如嶽飛,如張元幹,如陸遊,如張孝祥,如葉夢得,如李彌遠,如袁去華,如韓元吉,納眾家於一體,取優長為我用,從而形成他雄傑剛烈又悲涼慷慨且有聲有色如圖如畫似潮似水的博大風格。
從這個角度看,與他正堪一比的人物,不是蘇東坡,也不是柳耆卿,更不是秦少遊、黃山穀、李清照,而是周邦彥,恰恰是周邦彥。正如蘇詞最該與柳詞對讀,辛詞的閱讀對手則非周詞而莫屬。
辛詞比之周詞,周詞如藝術殿堂,辛詞則是蒼茫大地。藝術殿堂,比如故宮博物院,列公都知道吧?那裏的物件,一桌一椅,一磚一石,全是文物。幾案上的小茶壺,沒準就是康熙用過的;桌子上的文房四寶,可能就是乾隆用過的。誰用過誰沒用過不是什麼大問題,特別重要的是它件件都是珍品。它們的品性,用四個字表現,即精、雅、和、美,沒有一種物件不可登大雅之堂的。
辛詞不然。它更似千裏之沃野。首先,它沒有那麼精。精這個詞根本與大地不搭配。它的特點是博。因博而富有,因博而寬容。它不追求精,並非沒有精品。當然,與這些精品相伴的,還有山丘,還有河水,還有各種各樣的小生物。花亦有之,草亦有之,蟲亦有之,鳥亦有之,有益於人者固有之,有害於人者亦有之。然而大地胸襟,何物不能包容;大地氣派,何物不能自在!這樣的特色,無論哪種高堂聖殿,也不能做到的。
殿堂之美,又在其雅,雅聲雅調,雅情雅色。動作全似淑女,風度有如紳士,所以周邦彥寫了幾首“豔詞”,人家就批評,說他當不得一個“貞”字。
大地的風格不是這樣,它的特色就是大。雅的東西未必就小,但其中很多內容都屬於小擺設。縱然不是小的,卻因其高雅而和者益寡。大,則氣象高遠,氣勢非凡。辛棄疾生當國難之時,他又是江北之人,沒有大氣魄,大膽識,不能在那亂世之中露出頭角。辛棄疾本人即是大勇士,大英雄。他的詞,不歌則已,歌則有漢高祖“大風”之氣度;不詠則已,詠則有嶽武穆大帥之精神;不唱則己,唱則有蘇東坡大家之風範;不吟則已,吟則有杜工部大匠之韻律,這個既是辛詞之長處,亦是辛詞之特色。
殿堂之美,風格妙在其“和”。中國藝術傳統,最重視中和精神,周邦彥得其真諦,所以讚譽者說他的詞風格渾厚。渾厚二字,殊不易得。辛詞如大地,深則深矣厚則厚矣。但它又以豪放為主調。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大者,豈能不放,主者,豈能不豪。因為這大地之中,既有風蕭蕭之易水,又有燕趙之悲歌。它的風情韻律,或有中和者在,但更偏重雄放蒼勁。雄是首領,英雄頂天立地,非雄而何?放是品位,壯士誌在四方,非放而何?因其雄而放,又因其放而雄。蒼勁則是情感形態,仿佛孔夫子所言:“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劉克莊形容辛詞“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可謂知心者言。
殿堂之作,又強調其美,不美則不登其堂,不美則不入其室。大地之作卻充滿陽剛之氣。一個陽字,一種風度;一個剛字,一種精神。詞的傳統,原本以寫女性為主,到了柳永,開始寫羈旅之人;到了蘇東坡,尤其學士風流,文人學士成為主調;到了辛棄棄,則充盈著大丈夫氣概。如椽巨筆,寫盡英雄誌,豪傑意,誌士情,猛士心。這不是說寫男性勝於寫女性,而是說,陽剛之美,也是美之一端。能充分展示這美的詞作,首推辛詞。
可貴的是,辛詞雖博,卻又博而能深。它的博不是博雜無序。東邊三株樹,西邊一片林。辛詞博而能切。正如一片沃野,土地雖蒼茫,花草卻精美,因為花草的精美更體現出這大地的勃勃生機。
辛詞雖大,卻又大而能細。它不但有極好的大局觀,而且有逼真的細節描寫。雖是英雄氣概,卻不狂躁粗疏,而是能動能靜,筆筆如流。論到精細之處,卻又自成一式。
辛詞雖豪,卻又豪而能俊,周濟所謂:“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才情富豔,思力果銳,實無其匹。”①辛詞很擅長抒情,雖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它卻能做到,英雄氣未短,兒女情又長。
辛詞雖剛,卻又剛而能媚。不是柔媚之媚,而是嬌媚之媚,所謂剛健婀娜,二體集於一身。
簡而言之,辛棄疾詞有三大特色,一是愛國情,高而且久,久而彌堅;二是詞才全能,無所不達,無所不能;三是有絕品問世,一詞既出,千古留聲。
以宋代大詞人類比於唐代大詩人,宋人皆有可比,唯辛棄疾無。東坡可比李白,柳永可比白居易,周邦彥有人比作杜甫,吳文英可比李商隱,晏、歐可比王維,唯辛棄疾異彩獨存,未有比者。雖然豪放詞近似唐代的邊塞詩,然而有不同。辛棄疾詞顯然比岑、高的詩歌來得憂思遠大,且諸體皆能。實際上,以周邦彥比杜甫,本身就有點勉強。杜甫的《北征》、《三吏》、《三別》等史詩式詩作,不是周邦彥寫得出來的。倒是辛棄疾與杜甫在這個層麵頗有些相似之處。
或許應該這樣評價:沒有安史之亂,則杜詩不能達到那樣的成就,他的文學地位也會愛到影響;沒有靖康之亂,也不會有辛棄疾,他是那個時代的怒者、歌者與行動者,這正是蘇、柳、周、秦這些大詞人無法與他抗衡的地方。但是,經曆安史之亂的詩人甚多,為什麼隻有杜甫成為了杜甫?受靖康之難影響的詞人更多,為什麼隻有辛棄疾成為了辛棄疾?這才是他的過人之處,也是最值得後人思考的地方。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在中國文學史的曆史長卷中,宋代的人物,唯蘇東坡可以和辛棄疾一論高下,蘇東坡天才神縱,藝藝皆能,可以說是宋代文學第一人;辛棄疾全力作詞,詞作集大成而又有創造焉,可以說是宋詞第一人。這個結論,也有量化分析結果作支撐。前引王兆鵬先生的《唐宋詞史論》給出的宋代詞人排行榜,名列第一位的正是辛稼軒。
2.辛棄疾其人
辛棄疾(1140-1207),原字坦夫,後改字幼安,號稼軒,也被稱為雨岩居士。但這稱號流傳不廣。實在居士雲雲,與他一生行止頗不協調。他祖籍甘肅,但已在濟南生活數代,他應該算是李清照的同鄉。
辛棄疾文武全才,但他首先是一個武士——武將。22歲率軍起義,正是行伍中人。
他的祖上即為武官,但官不高,位不顯。他出生前13年,發生靖康之難,他成了淪陷區中的一分子。加之他父親早亡,可謂家不幸,國更不幸。他的祖父辛讚還做了金人的偽官。但他雖然做了偽官,心是向著宋王朝的。這恐怕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特有的一種現象。辛棄疾幼年時,他常帶著他“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抒君父不共戴天之憤”。①這在辛棄疾的幼年心靈中無疑打下了不滅的印記。
辛棄疾從小習文亦習武,他的文章也頗有些影響,但看他後來的行為,其武名與膽略尤其超越常人,是一位極有潛質的後備將軍。
1161年,金主完顏亮向江南進軍,於是天下又亂,中原百姓,積憤既久,紛紛起義。青年辛棄疾也乘東風而奮起,組織了2000人的起義隊伍。當時耿京在山東實力最大,為眾家起義軍之首。他投靠耿京,被任命為掌書記,負責軍中的檄文告示等文字工作。
這期間,他的驚人表現有二:
一是他曾與一個僧人義端相識,但這是個心術不正的賊僧。他偷了耿京的印信去投靠金人。耿京大怒,要斬辛棄疾。辛棄疾說:“給我三天時間,找不回賊人與印信,再死不遲。”於是分析義端逃向,緊急追之,斬其首級而還。
第二件事情更具傳奇色彩。耿京決心率軍歸宋,派辛棄疾奉表於宋。但辛棄疾歸來時,耿京被叛將張安國殺害。辛棄疾臨危不亂,聯絡統製王世隆及忠義人馬全福等,以50騎輕騎突襲駐有5萬人馬的金營,竟將張安國生擒而歸,並送至健康斬首。此等壯舉,即今讀事,尤覺虎虎生風。
此後,他去了江南。他的本意,是得到南宋王朝的支持,收複故土,統一國家。然而,他的這個熱望,終其一生,既沒有得到半點支持,也沒有見到一縷曙光。
辛棄疾在南宋的生活,可以分為四個段落。
第一階段,從1162年南歸開始到1181年被鑒察禦史王藺彈劾落職止。將近二十年時間,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年華。二十年間,他先後擔任過承務郎、江陰簽判、廣德軍通判、健康通判、司農寺主簿、滁州知府、倉部郎官、京西轉運判官、潭州知府兼湖南安撫使等職。雖然調動頻繁,但他上書、交友,一心隻在北伐,而且兢兢業業,在各個任上均有政聲。但他的意願,沒有人理,他的建議,也沒有人聽,或少有人聽;就算有人聽了,也是白聽。北伐大計,終成虛話。
在此期間,有幾件事是特別值得一書的。
一件事,他在知潭州兼安撫使時,值盜賊蜂起於湖南。他到了任上,一一平定。這個也無足道。可貴的是,他在給朝廷的報告上闡明這樣一個觀點,很有價值。他說:
今朝廷清明,比年李金、賴文政、陳子明、陳峒相繼竊發,皆能一呼嘯聚千百,殺掠吏民,死且不顧,至煩大兵翦滅。良由州以趣辦財賦為急,吏有殘民害物之政,而州不敢問;縣以並緣科斂為急,吏有殘民害物之狀,而縣不敢問。田野之民,郡以聚斂害之,縣以科率害之,吏以乞取言之,豪民以兼並害之,盜賊以剽奪言之,民不為盜,去將安之?”①
其中兩個“不敢問”,五個“害之”,真正說得懇切,說得通透,說得一針見血,一言中的,今人讀之,好不暢快。由此可知,這是一位真正知民情、明民意的治吏。
又一件事,1180年底,他任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時,當時因為大旱引起糧荒,加上投機者攪亂,使問題愈其嚴重。他調查研究,酙酌輕重,找出主腦,當機立斷,發一公告,提出“閉糶者死,強糴者斬”的方針,很快穩定了局勢。這證明,他是一位很有才能的行政官長。
他在湖南任職時,加強軍備,招軍買馬,“起蓋砦柵”,自籌錢款,更體現出他很高的組織才能。且愈有人反對,他態度愈堅定。皇帝命“停”的金字牌到,他也不停工,大膽把這“牌子”先收藏起來,一直把那工程做完,然而上表章自解。他的這個作風,更體現了“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的作風與氣概。
但自1181年賦閑,一閑就是十年。十年間他誌向不改,誌氣彌堅,還與陳亮相會於鵝湖,縱論天下大事,賦詞以明誌,成就了一段曆史佳話。但在當時,他們的心卻是沉重的。
這十年,算是第二個段落。
第三個階段,他於1191年被重新啟用。此時他已經52歲了。這一次任職三年,又被攻詰二年。雖然在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撫使時,又改革理財方式,打造鎧甲,招募新軍,但總的看,還是心情鬱鬱,無所作為。反而因此受到諸多的反對與攻擊,於是罷官,再度賦閑,這樣又過了八年時間。
第四階段,因光宗死,寧宗即位,韓侂胄掌相權,朝中主戰之聲再起。公元1102年,辛棄疾再次複職,曾任集英殿編修,又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這時他已經60多歲了。
雖然已到花甲之年,他隻管“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而且他雖然是最堅定的主戰派,卻不主張硬幹、蠻幹,他對戰爭及雙方態勢有著清醒的認識。但這一切,都是枉然,他依然無所收獲,依然不被重用,依然心情鬱悶而絕不甘心,也絕不改變主張。韓侂胄戰敗,朝廷政策依然故我,官僚體製今猶於昨。到了1206年,他上書辭命,不想再跟著混下去了。以後雖幾經招用,他都沒有接受。直到1207年秋,悲憤棄世,享年68歲。
辛棄疾的一生是悲劇性的。但並非嶽武穆式的悲劇,也不是於謙式的悲劇,又不是袁崇煥式的悲劇。他的悲劇特色是,他一心報效國家,收複失地,但他所忠於的人卻畏首畏尾,隻想苟且偷安。這是烈士幽係於平庸的悲劇,是狂虎囚禁於鐵籠的悲劇。這悲劇固然沒有慘遭殺害的壯烈,卻有如軟刀子割肉,讓你在無邊痛苦中慢慢死去。
辛棄疾的不幸,有諸多原因。比如宋代重士人,他是武將出身;南宋政權南人頗多,他又出身江北;宋王朝黨爭厲害,他卻不入黨爭之門;最重要的是主和派屬於主導勢力,他卻堅決主戰。
但他人品極好,又心胸開闊,不存私見。這一點,他很像蘇東坡。他的優長之處在於,既可以與陳亮成為朋友,又對朱熹不存偏見。《宋史》記載,他曾與朱熹同遊武夷山,《賦九曲櫂歌》。朱熹親書“克己複禮,夙興夜寐”;題其二齋堂。①朱死後,辛棄疾親作悼文,往而祭之曰:“所不朽者,重萬世名。敦謂公死,凜凜猶生”。
在我看來,這既是悼人,也是自悼,將其用在辛稼軒名下,很合適的。
3.辛詞的藝術成就
藝術才能是有能級的,仿佛領兵打仗的將軍,周勃可以作主力,灌嬰可以作先鋒,樊噲可以舍命保王駕,曹參可以力斬龍且,劉邦可以將兵10萬,韓信呢?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藝術亦是如此,有人隻能作小令,有人擅長寫慢詞,有人獨能狂放,有人隻是通俗,辛棄疾作詞,仿佛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又像梅蘭芳演戲,文武昆亂不擋,這樣才幹的詞人,唯蘇東坡堪與一比。但東坡不專力作詞,故辛棄疾當仁不讓成為中國詞史第一人。
我在前麵說過,與周邦彥比,辛詞的特點是博、大、豪、剛,但又能做到博而能深,大而能細,豪而能俊,剛而能媚。東坡屬於天才,天才無可羈約,稼軒屬於全才,全才無所不能。看辛棄疾詞,如同走在山水佳區,但見一個風景接著一個風景,一個驚喜接著一個驚喜。
又是博、大、豪、剛,又是深、細、俊、媚,這怎麼說?這是說,一個人的誌情和表現這誌情的藝術才能不是一回事,而是兩回事。有誌情的人很多,但不見得人人成為詞人,成為詞人還需要相應的藝術能力。二者如同船與水的關係。船有如誌情,水有如藝術才能,如果水太少,例如隻有一杯水,那麼麻煩了,照莊子的說法,隻好以杯水為江海,以芥子為舟。船大猶需水大,誌高更要才多。辛棄疾的優勢在於,他不但誌情高,藝術表現力尤其強,清人陳廷焯有言:“辛稼軒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不善學之,流入叫囂,稼軒不受過也。”①
叫囂不能成為藝術,這難道還要多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