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詞的狂放期(3 / 3)

能寫多種風格詞作的人,在辛棄疾前,也頗有人才。遠一點上,如黃山穀,如賀方回;近一點的,如葉夢得,如康與之;但論到詞作全才,沒有能超過辛幼安的。他的詞雖然可以分類,已經很難細致的分類。實在他的詞作多,品類尤其多,粗分不能概括全貌,細分又難於與傳統劃分方式接軌。大致說為,如豪放,如婉約,如通俗,如俳諧,如林下,如田園,如詠物,如言理,不但應有盡有,而且疊成妙趣。即使一些所謂詞史小技,如集句詞、獨韻詞,他也嚐試,且能做到有情有致。集句詞如《憶王孫》,全詞5句,分別集《楚辭?九辨》、《九歌?少司命》、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蘇軾《陌上花》和李嶠《汾陽行》句。獨韻詞中他有一首《水龍吟》,作者所謂“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那方式是凡押韻的地方都加一“些”子(些讀如擻,去聲)。上片寫瓢泉的美,瓢泉的功用與力量。下片寫用瓢泉煮酒,飲茶並宴飲之樂。其詞曰:

聽兮清佩瓊瑤些,明兮鏡秋毫些!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飲汝,寧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複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

路險兮山高些!愧予獨處無聊些!冬糟春盎,歸來為我,製鬆醪些!其外芬芳,龍團鳳片,煮雲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予之樂,樂陶陶些!

但辛詞並非沒有主調,沒有側重,他的主調便是豪放,他首先和主要的是一位豪放風格的詞壇巨擘。

辛棄疾豪放詞很多,一些經典之作選用者極多,傳播極廣,已經到了知詞者必知辛棄疾,知辛棄疾必知這些經典之作的程度。但作為詞史,不可不引。揀錄4首,以示其風格。

第一首,《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詞的筋節之處,在於它的三問。一問——“何處有神州?”再問——“千古興亡多少事?”,三問——“天下英雄誰敵手?”不消深論,隻說這三問,已是氣概非凡,風流盡在。

第二首,《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也許是辛詞中知名度最高、影響力最大的一首詞。它雖然屬於豪放一派,又寫得雄渾凝重。所謂“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①辛詞能情能景,能博能深,能雄能雋,能開能合,能剛能柔,種種優點,在這首詞中都有所體現。它不唯沉鬱頓挫,而是深沉悠遠,這是一般豪放詞家做不到的。辛詞獨一鶴衝天,原因在此。

第三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表麵上看,這是一首懷古詞。上片講了孫權與劉裕的故事,這故事確實令人振奮。“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一字一句,未止千鈞氣力。

但本質上,還是通過懷古而感歎自己的人生道路。他自1162年率眾南宋,已經43年,多少機會白白喪失,多少心血白白斷送。到現在,似乎又有了希望,然而,今昔對比,感慨猶多。當是時,辛棄疾已經65歲了。他曾建議孝宗托大計於元老重臣,而他本人業已成為元老一級的人物。然而,他的呈請沒有得到回應。他回頭往昔,禁不住悲情發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這不是作者的自問,也不是對王朝的追問,而是悲憤無門,對蒼天的嘯問!

第四首,《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這詞雖短,詮解卻難。詮解雖難,卻又意態分明。雖不知詞者,亦不能不被這詞的聲情意境所感動。梁啟超所謂:“《菩薩蠻》如此大聲鏗■,未曾有也。”① 辛詞非但能豪放能沉鬱,而且能婉約,能細膩,能寫怨情似水,亦能為美人寫真。他的那首《祝英台近》,流傳極廣。其詞雲: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清人沈謙評價此詞說:“昵狎溫柔,魂消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②

辛詞中有一首《浣溪沙》,寫朋友的侍女名笑笑者,或借其名而詞,或因其笑而詞,無論如何,確實寫得生動如見其人。

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

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宜顰宜笑越精神。

辛詞中也有相當多的通俗詞,玩笑詞,即前麵說的俳諧體詞。

這裏舉二首為證。一首是選本中少見的《尋芳草?調李莘叟憶內》,屬於朋友間的玩笑之作:

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

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

詞風通俗,有趣,雖不登大雅,又何傷大雅。

另有一首《西江月?遣興》,比較流行,風格情調,恰似其人。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辛棄疾的詠物詞亦饒有特色,如他的《清平樂?賦木樨詞》,是詠桂花的,一則寫形,一則寫香,語言準確靈動,視角別具匠心。

月明秋曉。翠蓋團團好。碎剪黃金教恁小,都著葉兒遮了。

折來休似年時,小窗能有高低。無須許多香處,隻消三兩枝兒。

辛詞詠物作的名篇,有《瑞鶴仙?梅》。古代詩人、詞人詠梅的極多,如剛剛介紹過的陸遊的《卜算子》詠梅。放翁的詠梅,是簡潔而有情致,如蜜蜂采蜜,直入花心。特點是言雖盡而意猶未盡,語雖平而誌氣猶剛。辛棄疾的詠梅,則采用擬人化手法。將梅花比美人,寫景寫情寫心靈,景色極具典型,人物極具個性。仿佛電影鏡頭,但見步步搖來,皆成圖畫,令人一見,便生美人芳草之歎。而那心,是痛的。其詞雲:

雁霜寒透幕,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靚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輕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粉蝶兒隻解、弄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

辛詞中卓然成一家的,還有他的風景詞、田園詞。風景詞前人或有經典作品在,但寫好也難,田園詞寫得好更難。從詞的發生發展曆史看,它本是近庭堂而遠田園的。唐詩中田園詩為一大派,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皆為山水田園大家,詞人中寫林下風景的已然不多,寫田園生活寫成功的就更少見了。從晏、柳算起,中經張、歐、蘇、黃、秦、賀、清照,沒有一位在田園詞方麵有大作為的。豪放一派詞人中,陸遊詩中田園佳作不少,但他的詞裏,也未見其長。由此可知田園詞作之珍貴。

辛棄疾詞才全麵,麵麵皆能。他以愛國誌士兼大詞人的情懷,書寫田園,另成妙境。他最令人望之莫及的地方,是畫龍像龍,畫龍像虎。他筆下的田園景色與人物情感,確實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

先著那首《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他寫得更富田園生活氣息的則是《清平樂?村居》,隻是寥寥數筆,寫盡了兩千年小農親情。

草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綜上所述,辛詞善寫景,善詠誌,善抒情,善用典,善創新,善煉字,善對比,善經營。春雨秋風,信手來去,紅苞綠葉,妙筆天成。他才能全麵。因為他繼承既多,胸懷又大。別的且不言,隻說他詞的語言,舉凡《論語》、《孟子》、《詩經》、《楚辭》、《左氏春秋》、《莊子》、《史記》、《漢書》、《世說新語》、《昭明文選》,李詩杜詩,以致口語、俚語、鄉語、土語,莫不為其所用。宋詞人中,柳永以賦為詞,蘇軾以詩為詞,辛棄疾竟然可以以散文為詞,此種境界,幾有不可言喻者在。這裏引他那首《賀新郎》為例: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4.辛詞對宋詞及後世的影響

辛棄疾對宋詞及後世的影響是全方位的,一一盡數,不太可能,且講四個方麵。

其一,辛棄疾屬於開宗立派的詞家。雖然詞家傳統蘇、辛並稱。但蘇是先導,還沒有立派,辛是集大成者,成為豪放派的旗幟與領袖。在他之前,也有愛國誌士的詞作,但都不及他與他的詞作影響更大。或者應該這樣評價:蘇東坡是豪放詞的精神領袖,辛棄疾則是豪放詞的實際領袖。

其二,辛詞直接影響了兩宋詞人,受他影響最大的乃是三劉一陳,三劉即劉過,劉克莊、劉辰翁,一陳即陳亮,這4位乃是豪放詞派中的大將。

此外,辛棄疾交遊廣泛。他一生中,與韓元吉、陸遊、丘崈、陳亮、劉過等人結交往來,意氣相投,又與趙善括、張鎡、楊炎正、薑夔、韓淲、程■等應時往來,互有啟迪。除去這些知名的詞人、詩人以外,辛棄疾詞作中涉及的人物還有許多,這中間雖不一定每個人都能作詞,卻很可能是詞作的欣賞者、愛好者與傳播者,尤其他與薑夔的交往,更是不可不提。薑夔詞風影響尤大,與他詞風,且正好相反。辛棄疾之後,薑夔是最有影響的詞人也是最大的詞人。兩個人詞風相異,卻是忘年交,既有唱和,更多交往,他對薑夔疏派詞風的形成有重要的作用。

其三,他的詞自宋之後,曆經元、明、清、民國直到現代,其影響都未曾中斷,隻是隨形勢的變化而有所變化而已。金代大詞人元好問,清代大詞人陳維崧,都是受他影響很深的人。清末民初的梁啟超,對他更是情有獨鍾。梁啟超的女兒梁令嫻編《藝衡館詞選》,以南宋詞人為正宗、正脈,以周邦彥、辛棄疾、薑夔、王沂孫、吳文英、周密、陳允平、張炎等八位詞人比之於唐代之李、杜、韓、白。這八位詞人中,屬於豪放一派的詞人,唯辛棄疾而已。而且,梁啟超在夫人病重時,他心情鬱悶,無法正常工作,便集古人詩、詞佳句為楹聯,其中最有名的一副對聯,分別集了王晉卿的《憶故人》、辛棄疾的《摸魚兒》和張文潛的《風流子》的詞句,其聯曰: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其四,詞到稼軒,終於取得與詩可以並駕齊驅的地位。詞在唐、五代隻是小道,晏、歐作詞,雖有新作品,依然是舊規範,唯柳永別開生麵,宋詞因而有了第一次飛躍,但主流詞人不予認可,因為他的詞風太俗,詞意太豔,不登大雅之堂。到了蘇東坡,可以登大雅之堂了,但仍不足以與詩歌平起平坐;東坡本人,也不全力作詞,如同他作文作詩那樣。直到周邦彥時期,大氣候成矣,然而還不夠,還作不出“鏗鏘鐺■”般的宏聲巨響。到了辛棄疾,好了,不但萬事俱備,而且東風驟起,自茲爾後,唐詩宋詞成為可以並稱的光輝藝術名詞了。這樣的成就,固然不可以歸功於一人,但那集大成者,顯然居功甚偉。

詞評家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

吾五十年來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由今思之,可謂瞽人捫龠也。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①

像周濟這樣的飽學之士,理解辛棄疾詞都需要50年,聯想起昔日王國維對周邦彥詞的認識過程,可以知道,偉人之立,需要時間。

第三節 辛派詞人:陳亮與劉過

陳亮與劉過均為辛派詞人中的重要成員,且兩個人多有相通相似之處。

他們不但所處時代相同,年齡相差無幾,且均為南方人。這些有似於現代人的表格條件不說,隻說他們作為詞人也有種種相似之處。

首先,陳、劉二位都是激情愛國者。世界上愛國者固多,表現方式則各異。陳亮、劉過特別富於激情,而且這激情持續一生,未曾衰減,這在常人也許是很難做到的。即使一些傑出人物,到了晚年,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也很可能改變性情,或改變觀念,或改變人生態度。他們前麵的,如朱敦儒,晚年被秦檜籠絡,成一汙點;他們後麵的,如劉克莊,原本也是辛派詞人中的一員驍將,晚年諛侍賈似道,更成為潔白人生中的一塊汙漬。陳、劉兩位詞人,善始而又善終,他們青年時間是偉丈夫,到了晚年依然是偉丈夫。錚錚鐵骨,令人敬重。

其次,陳、劉二位都是政論家,又都特別喜愛議論軍事,而且兩個人均為雄辯人才。尤其陳亮,更為雄辯。談兵論政,原本是豪放派詞人的特色,愛國、報國、強國,更是他們的畢生追求,所以不但有激情,還有對時局的分析,對軍事態勢的認識,特別是對國家安危興亡的思考。自陳克、葉夢得、嶽飛諸人起,或是行政幹才或是軍中將帥,這個特色十分濃鬱。陸遊也好言兵言政,辛棄疾本人就是青年義務將領出身,且對時局的認識更全麵也更冷靜。陳亮、劉過作為他們的繼承者,允文允武,允言允行,隻是他們二位的議論更具鋒芒,更富刺激,縱橫擺捭闔,雄辯一方。

又次,他們二位都是布衣出身。陳亮第一次上書,孝宗沒有采納他的意見,但認可他的才幹,要給他官做,他一聽——我上書,不是為謀一個官,官職不要,拂袖而去。直到53歲時得了一個科考第一。第二年,未曾赴任,就病故了。劉過則終衣布衣,與仕途無染。他是自林逋以來,第一位有影響的布衣詞人。重要的是,從他們二位開始,詞的作者階層明顯發生某種質變,這個稍後再談。

但他們兩個人,又是有話語權的知識分子。陳亮的話,可以直達“天”聽,這一點,古往今來,煞是少見。劉過的話雖然沒有直通皇帝,但他對陸遊、辛棄疾、陳亮均有相當影響。這幾位金剛羅漢式的人物肯於與之折節相交,亦可謂非凡者也。

這三點——一是有愛國激情且持久不衰,二是關心國事且多有新見奇見,三是代表下層知識分子之聲即代表民聲,三者合一,成為他們豪放詞作的重要構因。

但陳、劉之間也有區別。在陳亮,則完全可以稱之為一代狂生;在劉過,則更近乎於一位豪客。

陳亮的優長,是想得更深,影響更大,遭遇的挫折也更嚴重。他是一位敢於、善於、樂於並苦於深入思索的人物。他一生最信任的詞友,就是辛棄疾,最主要的論辯對手則是朱熹。

陳亮與朱熹爭論述焦點在於王霸義利之事。在朱熹是天理之學,堯舜之業,“餓死事小,失節是大”。陳亮則強調王、霸相雜。在義利觀上,朱熹堅持儒學重義輕利貴義賤義的傳統,陳亮則是一個政治功利主義者。陳亮的王霸雜用也好,功利之說也好,都是為宋王朝收複失地、重歸統一的大業服務的。加上他的文章有《史記》、《國策》之風,不做則已,一做便有山呼海嘯之聲,江河決堤之勢。單以其文字雄辯而言,有宋一代,幾無敵手。

陳亮是文章高手,他最好的文章都是寫給皇帝的。他一生三次上書,而且越到後來,言辭越激烈,批評越不顧利害,以至兩次下獄,幾成死罪。他上書的風格,可說自秦漢以降,別無所見。那特點用八個字表示,即:推心置腹,慷慨陳詞。因為他推心置腹,所以能使皇帝產生好感;因為他慷慨陳詞,所以又極富於感染力。他痛斥的是主和派,渴望的是出兵江北,收複故土,絕沒有半點私心。故而,當主和派因他語言失度,欲治他重罪時,宋孝宗才說:“秀才酒後狂言,何罪之有?”便把他釋放了。他固然因言而獲罪,但英雄之氣不減當年,確實是一位硬骨頭知識分子。

雖然——用現代語言講,——就他的專業準備,學理準備,行政曆練準備而言,他都不是一個可以擔當抗金救國重任的合適人選,但作為一個詞人,有上述種種條件與經曆,也足夠了。

劉過也喜歡談兵論政,同樣準備擔大任,做大事,以萬代功名作自我期待。但他缺少陳亮那樣的文字能力和話語影響。並非他不善表達或表達的感染力不夠,倘若如此,怎麼能使辛棄疾、陸遊這樣的前輩折服,又怎能使陳亮這樣的才俊之士喜歡。但他既不曾與朱熹一般的碩儒論辯,也不曾與帝王有任何形式的直接接觸。他的特色,更近於民間豪士。他布衣一生,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平民知識分子,本人又不善理家,不能在經濟上自立。但他言而能豪,豪而能飲,飲而能歌,歌而能論。他豪情千丈,又是天才酒徒,加上能歌能詞,尤其善談善論,如此等等,成就他豪傑一生的特異風貌,時人呂大中在為他作的墓誌中寫道:

家徒壁立,無擔石儲,此所謂生而窮者;塚蕪岩隈,荒草延蔓,此所謂死而窮者,先生何窮之至是哉!然橫用黃金,雄吞酒海,生雖窮而氣不窮;詩滿天下,身霸騷壇,死雖窮而名不窮。乃知先生之窮異乎常人之窮也。①

這等奇士,或足稱之為精神騎士或精神貴族。

1.陳亮其人與其詞

陳亮(1143-1194),字同甫,原名汝能,曾名同,人稱龍川先生。永康人,今屬浙江省。

陳亮的曾祖父在金兵攻占汴京時戰死。他的家庭也由此而中落。他少年才雋,讀書廣博,言詞犀利,為時人所重。1169年,他27歲時,第一次向皇帝上書,進“中興五論”,因為權臣阻撓,意見未被采納。經過幾年的準備,1178年,他二次上書,而且連上三書,打動了宋孝宗,要授他官職,他因意見不被采納而拒絕授官。十年以後,1188年,他先到金陵一帶實地考察,然後第三次上書,文章內容更其有根有據,文章用語也愈其犀利尖銳,結果惹了麻煩。此後,也曾兩次入獄。1193年,他參加禮部考試,雖然已經51歲了,但雄心猶如往時,被宋光宗親自擢為第一名。他表態說:“複仇自是平生誌,勿謂儒臣鬢發蒼。”但第二年,未及赴任,便因病去世。

他詩、詞、文章均有成績,以文章名氣最響亮,詩作不多,詩風近似詞風。關心時政,又特別敬慕李白。他的古體詩《清仙歌》,很能表現其人的情懷。

他的文學成就主要在於他的詞。他雖是辛派詞中的主將,但風格並不單一。大約在他的時代,豪放之風已經逐步得到世人的認可,所謂正宗、正聲的壓力已漸漸式微。何況對於他這樣的詞人而講,就算那壓力不曾“式微”又能把他陳同甫怎麼樣呢?

陳亮詞的風格很近辛棄疾,但二人還是頗有區別。概而言之,辛詞重在言誌,因誌而抒情是他的特色。陳亮的特點,重在說理。抒情當然也抒情,更確切地說,則是抒憤。一麵言理,把自己的主張寫到詞中去;一麵抒發憤懣,所謂喜、笑、怒、罵,皆成文章——他的詞嬉、笑少些,主要是怒、罵。以此比較辛、陳,可以說,辛的詞風最具大氣象,如劉邦的《大風歌》。陳的詞風,大率屬於豪放,細分則是激憤。激激然但覺西風驟起,憤憤然又似怒水東來。因而,每作一詞,“輒自歎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

一言以蔽之,陳同甫的詞氣勢有餘而韻味略有不足。而這,在他內心,也許是理應如此,也許是無可無不可的。

他的代表作是《念奴嬌?登多景樓》,其詞曰:

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岡三麵,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另有一首為朱熹所作的賀壽詞《洞仙歌》,也很有陳詞特色。

《洞仙歌》詞風依舊,語言更為通俗。以通俗的語言寫大抱負,大誌向,也是陳詞的特點之一。

秋容一洗,不受凡塵涴。許大乾坤這回大。向上頭些子,是雕鶚摶空;籬底下,隻有黃花幾朵。

騎鯨汗漫,那得人同坐!赤手丹心撲不破。問唐、虞、禹、湯、文、武,多少功名,猶自是、一點浮雲鏟過。且燒卻、一瓣海南沈,任拈取千年,陸沈奇貨。

再舉一首《彩鳳飛?十月十六日壽錢伯同》:

人立玉,天如水,特地如何撰?海南沉、燒著欲寒猶暖。算從頭、有多少厚德陰功,人家上、一一舊時香案,■經慣。

小駐吾州才爾,依然歡聲滿。莫也教、公子王孫眼見。這些兒、穎脫處,高出書卷。經綸自入手,不了判斷。

這壽詞也寫得奇。他不作吉祥語,又不作福祿語,而是重點寫錢伯同祖先的官德與錢氏之政聲,但寫著寫著,牢騷來了。錢氏政聲如此之好——“小駐吾州才爾,依然歡聲滿”,那些王子王孫怎麼會看不見呢?咄!

總之,倘若人如其文之其理能存,那麼,陳同甫就是一個好例。

2.劉過

劉過(1154-1206),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人,今屬江西省。布衣終身——做老百姓做了一輩子。但他的心是始終關心著國家的統一與安危的。他也曾上書皇帝,提出收複中原的方略,但結果也同陳亮一樣——全無用處。而且論影響又遠不如陳亮的影響之烈之大。他也曾被陷入獄,經官方朋友相助,總算沒造成太大傷害。他是平民,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平民百姓。他能詩能詞能文,更能談能論能酒。他一生奔波,多行走於官宦之間,後來更成為辛棄疾的座上佳客。縱觀他的人生特色,既有名士氣,又有誌士氣,還有狂士氣,再加上些策士氣、謁士氣,五氣相聚,是為劉過。

他的詞風從另一向度接近辛棄疾,與陳亮則有所不同。陳亮是抒憤抒議,他則既有狂放一麵,又有俊逸一麵,劉熙載說他的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①

評得有道理。

細讀劉改之詞,它的風格亦屬鳳鳥多姿。大體以狂逸為主,也有俊逸,也有豁達,還有所謂豔詞。他最著名的詞章,當屬《沁園春》“鬥酒彘肩”:

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仙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照台。”二公者,皆掉頭不顧,隻管傳杯。

白言:“天竺去來,圖畫裏崢嶸樓閣開。愛縱橫二澗,東西水繞,兩峰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不若孤山先訪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這詞構思奇異,設想狂放,且打破時空,別開風貌。唯那氣象,那格調,依然辛詞一派,可謂當行出色。嶽珂曾用“白日見鬼”評價此詞,既多驚奇,又生讚歎。

但他也不乏婉約一路的作品,如他的一首《四字令》,便為詞家所賞:

情深意真,眉長鬢青。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銷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

雖為小令,偏寫得精致致,別有情懷。鄭振鐸先生喜歡他《沁園春》中的“有時自度歌曲悄,不覺微尖點拍頻”“鳳鞋泥汙,偎人強剔,龍誕香斷,撥火輕翻”等詞句,認為“這都是很纖麗可愛的。”②

這幾句詞出自他的《沁園春》“美人足”、“美人指甲”兩首詞。這兩首詞,卻是命途多舛,飽受惡評,今照錄於下,以正視聽。

“美人足”這樣寫:

洛浦淩波,為誰微步,輕塵暗生。記踏花芳徑,亂紅不損;步苔幽砌,嫩綠無痕。襯玉羅慳,銷金樣窄,載不起盈盈一段春。嬉遊倦,笑教人款撚,微褪些跟。

有時自度歌聲。悄不覺微塵點拍頻。憶金蓮移換,文鴦得侶;繡茵催袞,歌舞輕分。懊恨深遮,牽情半露,出沒風前煙縷裙。知何似?似一鉤新月,淺碧籠雲。①

《美人指甲》這樣寫:

銷薄春冰,碾輕寒玉,漸長漸彎。見鳳鞋泥汙,偎人強剔;龍涎香斷,撥火輕翻。學撫瑤琴,時時欲剪,更掬水魚鱗波底寒。纖柔處,試摘花香滿,鏤棗成斑。

時將粉淚偷彈。記綰玉曾教柳傅看。算恩情相著,搔便玉體;歸期暗數,劃遍欄幹。每到相思,沉吟靜處,斜倚朱唇皓齒間。風流甚,把仙郎暗掐,莫放春閑。

劉永濟先生曾說,劉過的這兩首詞和他的《竹香子》,《清平樂》等詞,“尤與元代散曲沆瀣相通。”②這見解,很公平,也很有說服力。這裏引他的那首《清平樂》,看看是否有點元代散曲的意味在內。其詞曰:

忔憎憎地,一撚兒年紀。待道瘦來肥不是,宜著淡黃衫子。

唇邊一點櫻多,見人頻斂雙蛾。我自金陵懷古,唱時休唱《西河》。

畢竟是布衣詞士,寫得這般生活氣息濃的。

在這個時空段裏,還有別種風格在焉,尤其是以薑夔為標識的另一種詞。但為著敘事等方麵的原因,本章文字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