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2 / 2)

博爾赫斯認為意義歧出是中國思想,至少他筆下的中國古人按中國哲學思想設計了一個歧徑園,一個小說的意義迷宮。可惜博爾赫斯又創造了一個自以為是的英國人,一個“中國通”,重建了迷宮,識透了謎書。我呢?我是否能像那位“淪為”間諜的現代中國人,用打死這個走通中國歧徑園的西方人,來表明我不僅猜得出這個謎,而且能把這謎用於具有現實意義的目的?

我希望我有博爾赫斯筆下那位現代中國人那種自信。我的書試圖提出一種追尋意義的策略。隻是一種,而且隻是策略,策略有好壞之分,有效無效之分,但它再好也隻是一種具有“可行性”的意義構築方式。

我的工作,是試圖找出中國文化的文本集合構造如何限製了(而不是決定了)中國白話小說的敘述形式。隻是中國小說的敘述方式至今未得到仔細研究,因此本書不得不把大半篇幅用於中國小說的敘述分析上,以設法使整個立論有個比較堅實的基礎。而且,鑒於至今尚未有以中國小說為對象的中國學人寫的敘述學著作,本書不得不花一部分篇幅解釋了我的敘述學理論。我不想說這是一個獨創的“體係”,但至少它更適合中國小說,也因此而與其他敘述學者的體係重點不同,論點也有所不同。就這意義上說,本書可視為中國小說的一本敘述學導論。

至於我研究的另一端——文化分析,應當承認,這本小書哪怕做一個中國文化結構淺略的掃描都做不到。本書能談的隻局限於中國白話小說的分析中能透露出來的一點情況。文化雖說是廣義上的文本集合,但這一“廣義”,就使它異常複雜,比敘述文本複雜得不可道裏計。小說敘述文本,可以作為文化的窺視孔,可以作為文化結構的譬喻,但所能做到的,也就是這些。顯然,在這裏,卑謙的自我認識是必要的。

在國外講授、研究中國文學,有種種不利之處。與一般人的看法相反,西方漢學界的氣氛妨礙學人“得現代批評風氣之先”。知識界過於龐大後,以鄰為壑就成為每個行業從業者自衛本能。西方漢學家情願與中國學者比考據,比版本學,甚至比僻字僻典,卻不願與洛特曼比理論視野,與熱奈特比細密分析。至少可以說,漢學家很不願意吸收采用現代理論的成果。能有意把現代文論用於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論文,在西方眾多漢學論文中,實在是太少見。就這一點來說,我依然是個旅居國外的中國學者,我所關心的,也是作為中國文化人所關心的。身居國外至多隻給了我圖書的方便。

但是,有一點必須承認:國外學術機構對於“純學術”研究,哪怕是中國小說這樣的“僻學”,總是盡可能給予支持。因此,我在此必須向下列機構表示感謝:美國加州大學董事會、英國學術院、東方學院學術委員會、倫敦大學學術基金會。沒有它們的資助,在國外的生活條件中,本書的研究是不可能完成的。

此外,許多朋友和師長在本書寫作過程中提出過寶貴意見,他們是伯克利加州大學白之(Cyril Birch)教授,張鴻年(Samuel Cheung)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卜立德(David Pollard)教授,倫敦大學貝克(Hugh Baker)教授,貝麗(Alison Bailey)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薛鴻時研究員,北京大學樂黛雲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吳福輝教授等。北京大學申丹教授特意在《北京大學學報》上撰文與我商榷中國小說中的轉述語問題,給我啟發良多。此外,本書部分內容我曾用於倫敦大學東方學院(SOAS)的講課和北京大學的符號學係列講座上,各種國籍主修各種科目的同學,在課堂討論和作業中提出種種挑戰,促使我進一步思考我的一些論點,經常迫使我采用更清晰的闡述——我不願說我和同學們在共同追求真理,回到我的老提法:我們隻是為整理意義混沌而尋找一個策略。但策略也有高低之分。現在我將此書芹獻於讀者麵前,也期盼有耐心讀完全書的朋友逼我朝高處走,看得更遠些,別讓我不上不下地坐在山坡上,在孤獨中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