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用意,是因為丁濟萬是中醫,杜月笙果若情況危殆,必須西醫才能救得了急。躺在床上的杜月笙聽到了,點點頭說:
“對的,再去請陸醫師。”
丁中醫師和陸西醫師一前一後的趕到杜公館,把過了脈,聽過了心音,仿佛並沒有什麼毛病。再問杜月笙,可覺得什麼不適意?這一次,連杜月笙自己也答不上來,他隻是說:
“我隻是覺得不對了,再就是兩條腿發軟。”
沒有明顯的症狀,兩位醫師都苦於無從處方,於是,由丁濟萬開了一貼常服的藥,培元固本,增強體力,杜公館兩位夫人惟恐深更半夜意外生變,請陸醫師留一下來通宵守夜。
孫夫人、隔壁頭的朱文德與萬墨林、杜月笙的幾位公子全都得到了消息,十萬火急地趕了來,一大群人陪著那位陸醫生在客廳裏枯坐守夜。這時大家自我寬慰,都說杜月笙近來健康情形很有進步,不至於有什麼特殊變化,今夜無非老病複發,多半是一場虛驚。
然而,時鍾敲了一下,午夜1時整,杜月笙的房門開了,徐道生快步走到客廳,直趨朱文德的麵前,輕悄地說一聲:
“杜先生請你。”
朱文德進房間以後,守夜的人焦急地在客廳裏等侯,可是,過不了多久,朱文德氣急敗壞地跑出來了,他告訴大家:
“杜先生關照我,打電報到台北,請京士兄火速來香港。”
守夜的那許多人心髒齊齊的往下一沉。陸京士這時在台北,公務極為繁忙,杜月笙說是請他火速來港,肯定是杜月笙自知不行了。
大家心情沉重,商量起草電稿,朱文德怕耽誤時間,顧不及聽取七嘴八舌的意見,當機立斷地說:
“京士兄已經接到杜先生的信,曉得病情惡化,這個電報,簡單明了,就用‘盡速飛港’四個字,這要勝過千言萬語。”
28日,平安無事。
29日,杜月笙乍看起來一如尋常,可是,他卻命人再拍急電到台北,電文由他自己口述,也是幹脆了當的四個字:
“病危速來!”
7月31日接獲陸京士的複電,定於8月1日自台飛港。
8月1日,亦即陰曆6月25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楊誌雄來探疾,兩位老友一道在客廳裏午餐,吃過了飯,杜月笙先向楊誌雄拋個眼色,然後輕聲說道:
“我們到裏麵去談談。”
杜月笙所謂的“裏麵”,即他自己的房間,楊誌雄跟在杜月笙的後頭,走進房間之後,杜月笙先把房門關上,他請楊誌雄落坐,然後自己躺了下來,他神情肅穆的正告楊誌雄說:
“我今朝要跟你談一件正經事情。”
於是楊誌雄正襟危坐,雙手加膝,他俯身向前問道:
“老兄,有什麼指教?”
萬萬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驚,晴天霹雷般地說道:
“我告訴你,我不想活了。”
當下,楊誌雄大吃一驚,心跳突突,由於他深知杜月笙平生無戲言,更知道問題之嚴重。但是,在另一方麵,他又衷心希望這時候杜月笙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他特地打個哈哈,漫不在意地答道:
“月笙哥,阿是儂今朝心裏不開心,儂阿是要跟我發發牢騷?”
“我今朝已經做過禱告了。”杜月笙答非所問地說道:“京士今天能夠來,我還可能有希望,否則的話,我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這一日,正值台風襲港,山搖海嘯,天昏地暗,楊誌雄聽杜月笙這麼說時,心中即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盡鑽牛角尖,因此他再用玩笑口吻說:
“月笙哥,你這叫什麼禱告?你簡直是在跟天老爺打賭嘛!”
然而,杜月笙並不理會他,一聲苦笑,慢慢地告訴楊誌雄說:
“誌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淵源,而且特別的有緣分,因此,我才把我在別人麵前從來不說的話,說給你聽,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實在是不想活了,我為什麼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曉得一半。”
楊誌雄這才明白,杜月笙是對現實生活失望了,楊誌雄一麵搜索枯腸,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開些”的勸慰說詞,然而直到最後,他隻是無可奈何地說:
“月笙哥,自從共產黨占據大陸,我們逃出上海灘,那所有的朋友,哪一個沒有困難?月笙哥你隻要想想,困難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撐過這一段日子,將來總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說得不錯,誌雄兄,你們都可以重回上海灘,就隻是沒有我杜月笙了,”慘然一笑,杜月笙繼續說道:“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錢,幾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曉得,我這筆錢用光了的時候,我就惟有死路一條。”
“笑話?”楊誌雄提出抗議,他提高聲音說道:“莫說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義輸財,功在國家,就憑你幾十年裏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條性命,濟了多少人的急難,造成多少人升官發財的機會?隻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盡一盡心,報一報恩,月笙哥你還會為銅鈿的事情發愁?”
當下,杜月笙笑容之蒼涼、慘淡,這令楊誌雄無比悲酸、無限淒楚,杜月笙回答他的話說:
“誌雄兄,人人都有床頭金盡,錢用光了的時候,人人都可以說明朋友有通財之義,緩急相濟的話。惟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為我無論借多少錢,其結果終究還是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