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陳、任二先生都從王本,陳先生的譯文是:“所以常從無中,去觀照道的奧妙;常從有中,去觀照道的端倪。”且不說“從無中”、“從有中”和“道的奧妙”、“道的端倪”都難講難懂,僅這個“所以”是怎麼“所以”起來的,讀者就會百思不得其解。任先生的譯文是:“經常從無形象處認識‘道’(無名)的微妙,經常從有形象處認識萬物(有名)的終極”,也不見得好懂一些。
四、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幾句才真是這一章的難解之處,好在對全章的意思已沒有多大影響了。
首先,“此兩者”究竟指哪兩者?高明先生在《老子帛書校注》中說:“舊釋已將經文中相對詞語如‘道’與‘名’、‘恒道’與‘可道’、‘無名’與‘有名’、‘無欲’與‘有欲’、‘無’與‘有’、‘始’與‘母’、‘妙’與‘徼’等等,皆已講遍,諸家理解不同,各抒己見,而使讀者無所適從。”
其次,“玄”是一個實有所指的專名,還是形容一種“冥默無有”、“深遠黝然”狀態的形容詞?這也不好確定,對“兩者”持自己獨特理解的注家,卻都能對此作出相應的、並非不能自圓其說,隻是對他人沒有說服力的解釋。例如,沈先生認定:“此兩者”指的是“無”和“有”,說“同出”即所指為同一對象“恒”,至於“同謂之玄”,則是老子“又提出了‘實在’的另一個稱謂‘玄’。如果說‘恒’是實在的小名,‘無’、‘有’是‘實在’的學名,那麼‘玄’就是‘實在’的‘字’”。對他這樣的說法,你就不能通過找出它的不能自洽之處來反駁,但可能僅因為“實在”又多出一個“字”來,你就會接受不了。
三是“玄之又玄”也不好懂,從而“眾妙之門”更說不清是哪些“妙”,哪條“門”了。沈先生說:“一‘玄’指的是‘無’,又一‘玄’指的是‘有’,‘玄之又玄’,指的是同謂之‘玄’‘的‘無’與‘有’,‘之又’僅表相互兼容關係,非有其他玄義。”他據此認定:“‘眾妙之門’指的是無量的生命都是從這宇宙的產門裏生出來的。”但很明顯,隻有接受了他前麵對於“恒道”等的解釋,才可以把這個解釋也當作“一說”的。
根據對上文的解說,我對這幾句的理解是:
1.“此兩者”應是指“妙”和“所徼”。理由簡單而堅挺:“此”是近指代詞,上文提到的眾多“兩者”中,“妙”和“所徼”這兩個離得最近,隻要說得通,“此兩者”就該是指這二者。
2.“妙”和“所徼”是對同一些現象的觀察結果,觀察者又是同一個人,所以說“此兩者同出而異名”(有人將這句讀作:“此兩者同,出而異名。”應是可以的)。顯然,這包含著這樣的教誨:人的主觀意圖,先入之見,會影響人觀察事物的角度,因而可能使得觀察結論有方向上的不同。
3.把感官所直接感到的、人們通常認為大不相同甚或對立的東西,看作是本質上同一的,或者相反,在一般視為沒有大的差異或完全相同的事物中,指出它們本質的、重要的區別,這兩種能力如果不被當作最大的智慧,就會被認為“反常”、“不可思議”,也就是“玄”。所以對於萬物,觀察到的無論是“妙”,還是“所徼”,都可能被一般人評論為“玄”。這裏說“同謂之玄”,而不說“同名之玄”,顯然就是為了表明,這不是本書作者又在起新名字,而僅在指出一般人對於“觀其妙”和“觀其所徼”可能有的反應。
4.因此,“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繼續借用一般人心中的“玄”觀念,指出正是對這兩個“玄”的相互關係的正確把握,導致了眾多精妙的見解。“玄之又玄”中的“之”是動詞,“去”、“到”的意思,所以不是如多數注家理解的“玄而又玄”的意思,而是說從一個“玄”到另一個“玄”,也即既看到事物的統一性,又認識它們的區別性,還要把握到這二者的相互關係和相互作用。這句話中的“妙”不是和“所徼”相對待的了,所以應完全在它的本義上理解:作名詞,指美好、精巧、高手才能創造因而一般人隻會驚歎,難於理解的東西。這裏實際上是在暗示,本書中以後將要論及的各種思想、道理,就是這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