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處一之危,其榮滿側;養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導之以理,養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庶理矣。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稼者眾矣,而後稷獨傳者,壹也;好樂者眾矣,而夔獨傳者,壹也;好義者眾矣,而舜獨傳者,壹也。倕作弓,浮遊作矢,而羿精於射;奚仲作車,乘杜作乘馬,而造父精於禦。自古及今,未嚐有兩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惡能與我歌矣?”
1.這一節是繼續申說、發揮做事要專心致誌才能出成果的道理,用此節中的文字表達,就是要“養一之微”。論述的順序是:先說從前大舜治理天下,不須事事都下詔書就把所有事情都辦成了(“詔”,昭告也;“事詔”是“每事詔”的意思),這是因為,一個人遵守做事要專心致誌的原則(“處一”)達到了如果不這樣就感到恐懼的程度(“之危”),他的光榮就會充滿身旁;培育做事專心致誌的品德(“養一”)達到了對待任何小事都如此的地步(“之微”),他就會光榮來到了都不知道是怎麼來的。所以《道經》上說:“一般人隻能達到做事不專心致誌就會感到恐懼的境界,得道之人則會進到做任何細小的事情都一定專心致誌的境界。”這兩種境界之間的微小差別,是隻有明智的君子才能了解的。——很明顯,荀子是認為,做任何事,哪怕是極小的事,都總是專心致誌,這才是真正不容易的,才是“道心”。這說得十分正確:對於關係重大的事,無疑一般人都會專心地去做的,認真的人和馬虎的人,有道心的人和沒有道心的人的區別,正是在對待細小事情的態度上。注意:四個“之”字都相當於“至”;“處一”是同後句的“養一”並提的,據此可知這“處”字是遵從的意思;“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句中的“而後”不是指時間,是邏輯聯結詞,刪去不影響文義。
2.從“故人心譬如槃水”起,到“心亦如是矣”為止的幾句,是打比方說,盤子裏的水澄得很清澈,就足以把人的胡子眉毛都照出來,否則,下麵的混濁物浮上來把水搞渾了,那就連人體都照不出來了;人心認識(反映)外界事物同樣如此(“錯”通“措”;“湛”通“沉”,指沉澱的泥渣)。——我覺得這比喻打得恰切,很給人啟發;特地說“微風過之”,顯含“認識非常容易受混濁物幹擾”的警告。
3.從“故導之以理”起一直到結尾的一大段話,前幾句是繼續針對人心發議論:因此,必須用正確的道理引導人心,用高潔的品德培養人心,外界事物才不能使之傾斜不正,人才足以判別是非、決斷嫌疑;否則,即使被一點點小事觸動一下,都會公正之念頓消,偏私之心驟起,人的心就會連最粗淺的道理也分不清了。接下則是先舉倉頡等四人為例,說對某事有愛好的人甚多,隻有專心致力於它的人才會因為取得大成就而死後留名,繼而又舉兩例說明,即使極為相關相近的技能,一個人也隻能精通一樣,連精通兩樣的人都自古至今未曾有過;最後引曾子的話作為結語:“唱歌的時候看著那打拍子的棍棒,心裏卻想著可以用它打老鼠,那怎能和我一起唱歌呢?”——這又說得很實在,完全符合一般人認識問題和掌握技能的實際情況。讀這段文字要注意的是:“其正外易,其心內傾”是對子句,故“正”和“心”是分別指謂“正派之心”和“偏私之心”,“外易”(“易”通“移”)和“內傾”其實是“消失”和“升起”的形象表達;“庶理”的“庶”在有的版本中作“粗”,我取此說;曾子說的那句話中的“是”字是借作“視”;“庭”通“筳”,是小竹棍,這裏是指唱歌時用來打拍子的短棍。提到的十個人的事跡不必知道,就不介紹了。
12空石之中有人焉(“空石”:石洞),其名曰觙(“觙”讀及)。其為人也,善射以好思(“射”:猜度;“以”:而)。耳目之欲接(“耳目之欲”:指美好的聲音、顏色;“接”:接觸),則敗其思(“敗”:幹擾、破壞);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挫”:妨礙;“精”:指聚精會神的靜思狀態)。是以辟耳目之欲(“辟”:避開),而遠蚊虻之聲;閑居靜思,則通(“通”:通達、明澈)。思仁若是,可謂微乎?(“微”:指精妙境界)孟子惡敗而出妻(“惡敗”:怕敗壞了自己名聲;“出妻”:休妻),可謂能自強矣(“自強”:很要強),未及思也(未必能說思考得周密);有子惡臥而焠掌(“惡臥”:怕讀書時打瞌睡;“焠掌”:燒傷手掌),可謂能自忍矣(“自忍”:自我克製),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而”:又),可謂能自危矣(“自危”:自我警惕),未可謂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強?何忍?何危?故濁明外景,清明內景。聖人縱其欲,兼其情(“兼”:盡),而製焉者理矣(“製焉”:處理問題)。夫何強?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無為也(“無為”:非刻意作為);聖人之行道也,無強也(“強”:勉強)。仁者之思也,恭;聖人之思也,樂。此治心之道也。
從這一節起,直到第十七節,即本篇最後一節,都是美文,宜於拿來背誦、欣賞,我就不作串講式解說,隻作必要的夾注和提示了。此節要注意的是:
①“思仁若是,可謂微乎?”是說:如果思考仁的問題也這樣,就可以說是達到了“微”嗎?這個“微”字是上一節“養一之微,榮矣而未知”句中說及的“微”,但這裏隻取其抽象意思,即“精微”義,而且是指一種狀態、境界。“夫微者,至人也”,自是說這境界是至人的境界。接下三問的意思是:對於至人來說,哪還談得上要強、忍、危呢?
②“濁明外景,清明內景”說的“景”是指亮光,“濁明”、“清明”是分別喻指對道的領悟還隻有“半瓶醋”的人,和完全真正得道的人。“外景”、“內景”何意?有注家認為,外景指火,火的光亮顯露在外;內景指水,水的光亮表現在內。這不失為一種理解,一種領悟,因為引申開去,可以得到更多的啟發。但我以為,在這種地方,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想法——“聖人縱其欲”呀
③孟子、有子的故事不必介意其真實與否。此節前麵的文字是做導引、鋪墊,主旨在末幾句,而這幾句的深意宜於自己思考,既然沒有了文字障礙,就不要在乎別人的解說了。
13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中心”:內心),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則未可定然否也(“然否”:是非,作“定”的賓語)。冥冥而行者(“冥冥”:昏暗),見寢石以為伏虎也(“寢石”:橫臥的大石頭),見植林以為後人也(“植林”:樹木;“後人”指後麵有人):冥冥蔽其明也(“冥冥”:昏暗);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跬步之澮也(“澮”:田間溝渠),俯而出城門(“俯”:俯身、低頭),以為小之閨也(“閨”:上圓下方的小門):酒亂其神也;厭目而視者(“厭”:用手指按壓),視一以為兩;掩耳而聽者,聽漠漠而以為哅哅(“漠漠”:毫無聲息;“哅哅”:喧鬧聲):勢亂其官也(“勢”:外界情勢;“官”:器官)。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者”字是用來表示假設),而求羊者不下牽也(“求”:想找到):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仞”:七尺為一仞;“箸”:筷子),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長也。水動而景搖(“景”:影),人不以定美惡(“以”通“能”;“惡”:醜):水勢玄也(“玄”通“眩”,眼花也);瞽者仰視而不見星(“瞽者”:盲人),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用”:因;“精”通“睛”)。有人焉,以此時定物(“以”:若;“定物”:判定事物的性狀),則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決疑,必不當。夫苟不當,安能無過乎?
此節主旨也落在末尾幾句,但全文每句都是講“蔽”。
14夏首之南有人焉(“夏首”:下水最上遊),曰涓蜀梁(“曰”:名叫),其為人也,愚而善畏(“善畏”:很膽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其”:自己),以為伏鬼也;卬視其發(“卬”通“仰”),以為立魅也(“立魅”:站著的鬼怪);背而走(“背”:回過身子),比至其家(“比”:及),失氣而死。豈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感忽”:指感覺器官辨物不明;“疑玄”:神誌不清;“正”:指證。“感”是借作“撼”,“玄”通“眩”)。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無有”:把無當作有;“有無”:把有當作無),而己以正事。故傷於濕而痹(“故”:發語詞;“痹”:風濕病),痹而擊鼓烹豚(“豚”:河豚魚),則必有敝鼓喪豚之費矣(“敝鼓”:將鼓打破),而末有俞疾之福也(“俞”通“癒”)。故雖不在夏首之南,則無以異矣(“異”:指異於涓蜀梁;“則”相當於“卻”)。
1.這是一篇寓言,後半部挑明了寓意。如果說,上一節是要申明有許多客觀因素可能使得人“蔽”的話,這一節就是交代、教誨說:人自己的主觀缺陷也會使人“蔽”。——此節原文多有錯處,注家們都提出了自己的修改設想,我采用的是《荀子新注》給出的修改方案,但有一點尚有疑問:“此人之所以……而己以正事”句,該書注曰:“這句意思是:這正是人們把有當作無,把無當作有的時候,然而自己卻是在這個時候去判斷事情”,我覺得這句譯文中的“自己”沒有必要說,於是懷疑原文中的“己”字是“已”字之誤,而這個“已”乃通“以”(因後麵有個“以”字,就改作“已”了),表示範圍,相當於“惟、隻”,這裏自然以翻譯為“恰恰”為好。但我對此沒有把握,所以原文還是照抄《荀子新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