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貽是山東菏澤人,依靠傳統的讀書科考途徑獲得功名。道光二十七年,馬新貽以進士的身份進入官場,從安徽郎溪縣縣令開始,一直做到浙江巡撫,後來又署理閩浙總督,最後來到號稱天下財富之地,當時的湘軍大本營兩江。他遇刺當年剛好五十歲,正是仕途暢達、順風順水的時節。在官場晦暗、時代動蕩的清朝晚期,馬新貽並不是一個大奸大惡的官吏,也不是一個貪而無能的俗吏。相反,他在河工、洋務、軍政、通商方麵頗有建樹,而且為官也頗為清廉,在官場內口碑很好,以剛明果斷而被號“鐵舫”。無論從哪方麵判斷,馬新貽的死都非常令人驚異。審理案件的南京將軍魁玉飽經世故,他以老官僚的眼光和經驗判斷,張文祥刺殺馬新貽必然有非常深沉的動機,在校場殺人,既是行凶,也是威懾,並非簡單的報複行凶,而刺客背後的策劃者和主使者很可能是自己不敢觸及也無法觸及的。因此魁玉在審案時非常謹慎,抱定了鋸箭的主意。他對張文祥既不用刑,也不責罵,在魁玉的審案過程當中,刺客張文祥表現得落落大方,有問必答,一些關鍵的部分也不隱晦,顯然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據張文祥自述,他本是河南汝陽人,現年四十六歲,年輕時學得一身武藝,在南方賣過氈帽,販過私鹽,仗著好勇鬥狠的本事,與吳淞口岸的海盜有不少來往。後來恰逢太平天國起義,張文祥便在寧波投了太平軍,做了一名小哨長,因為身手矯健,被太平軍侍王李世賢用為稗將。天京城破後,張文祥扔掉太平軍衣服,混雜在難民當中,兵火過後便在寧波城裏開了個小典當鋪。張文祥悍勇精幹的形象,飽經風霜而不失銳利的眼神證明這是一個經曆傳奇、很有背景的人。而與這種氣質不相稱的是,張文祥提供的刺殺馬新貽的動機卻非常簡單,甚至有幾分浮滑和無聊。張文祥自稱,太平天國的烽煙散去之後,自己便回到寧波做起了典當生意。有一次張文祥出了遠門,回來卻發現妻子正和一個叫吳炳燮的人相好,家中財物悉數被這人揮霍。張文祥怒不可遏,而吳炳燮又是當地一霸,身手也十分了得,幾次較量,張文祥都不是對手。於是張文祥輾轉找到正在擔任浙江巡撫的馬新貽,希望他判一個公道。結果馬新貽認為張文祥無禮糾纏,拒絕了他的請求。無奈之下,張文祥隻好四處告狀,鳴冤無果的情況下,張文祥一怒回家,逼迫自己的妻子吞藥自盡,並起了刺馬的念頭。雖然張文祥說得有聲有色,魁玉卻認為破綻百出。以張文祥的幹練精明,萬眾矚目、戒備森嚴之下能手刃總督,卻竟然不能製服吳炳燮這樣的土豪惡霸,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人信服的。當時的著名文人,曾國藩的幕僚薛福成曾在日記中記述道:“或謂必有指使之人,或有以帷薄事疑馬公者。蓋謂文祥奮不顧死,非深仇不至此也。”這種思路是當時人們的共識。於是在魁玉的追問下,張文祥又說,馬新貽曾殺害過他做海盜的朋友。覺得分量仍然不夠,張文祥又加上一條:馬新貽主持兩江之後,嚴厲禁止典當生意,等於是斷了他的活路,前仇舊恨加在一起,因此起了殺機。至於幕後主使者,張文祥則一口否認,咬定是自己個人所為,和他人無關。魁玉情知張文祥在扯謊,也不說破,也不逼問,任他自圓其說。等張文祥自己把一套供詞編得比較完整後,魁玉便讓他簽字畫押,然後向朝廷彙報。審訊便以這種隨意含糊的形式結束。因此,迄今可見的清朝檔案中,張文祥刺馬的案情文件依然引用的是魁玉審案時的供詞底本,也即:聽受海盜指使並挾私怨行刺,實無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謀之人。
魁玉鋸箭式的審案卻不能使朝廷滿意,朝廷又派江蘇巡撫張之萬和魁玉會審。張之萬也是久經宦海,看了魁玉審案的文件及張文祥的供詞,心裏便明白了大半。於是張之萬和魁玉一樣,對張文祥既不用刑,也不逼迫,案件拖拖拉拉審了一個多月。馬新貽的親屬及心腹部下非常不滿,要求對張文祥動刑,張之萬答道:“案情重大,不便徒事刑囚。償未正典刑而瘐死,誰負其咎?”這樣一直拖到年底,案件審理始終沒有進展,張文祥依然堅持原先的供詞。朝廷再三催要審理結果,張之萬、魁玉便以此審案結果上奏。這份奏折後來被保存在曆史博物館內。其中說:“凶犯張文詳曾從發撚,複通海盜,因馬新貽前在浙撫任內,剿辦南田海盜,戮伊夥黨甚多。又因妻羅氏為吳炳燮誘逃,曾於馬新貽閱邊至寧波時,攔輿呈控,未準審理,該犯心懷憤恨……本年七月二十六日,突出行凶,再三質訊,矢口不移其供,無另有主使各情,尚屬可信。”奏折始終沒有提出張文祥甘冒巨險刺馬的強有力的理由,形不成有效的說服力,張之萬、魁玉也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奏折內容確實簡陋,便提出了“尚屬可信”的說法,表達非常含混模糊。朝廷對這份奏折自然不滿,而馬新貽的親朋故舊更對這個結果表示不滿,反複鳴冤告狀。在輿論壓力下,朝廷指派國家最高司法部門的主管刑部尚書鄭敦謹,以及直隸總督曾國藩趕赴南京,重新審理刺馬案。鄭敦謹久在刑部,以善於斷案而著名,素有“鐵麵著鐵案”的名聲,辦事效率很高,而接到審理馬新貽案的任務後,鄭敦謹卻沒有了原本雷厲風行的辦事風格。他從北京沿運河南下,奔赴南京,路上便告患病,於是邊走邊歇,磨磨蹭蹭,足足走了四十天。另一位審案官員曾國藩先來到南京,也不急著審案,而是從容地等著鄭敦謹到來。兩個人審案也非常含糊。曾國藩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任由鄭敦謹發問。出於對這位中興名臣的尊敬,鄭敦謹恭謹地請教曾國藩的意見,曾國藩便把皮球踢回去,表示一切按照鄭敦謹的判斷處理。結案時,鄭敦謹又一次請示曾國藩的看法,曾國藩則平淡地說:“看來隻好照張之萬、魁玉的審理結果結案。”此時此刻,鄭敦謹對刺馬案的深沉看得一清二楚,他終於明白,不僅僅是原來參加審案的張之萬、魁玉等不想觸及案件的本質,這位中興名臣曾國藩則似乎完全不願意別人觸及案件真相。於是,“鋸箭”成了所有參與案件的朝廷官員的共識,而刺馬的真相則永遠不願有人去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