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頭望著徽音,仍是帶著那樣純粹而無邪的笑容。然後她別過頭去,又將目光傾向池塘正中那朵美麗的荷花。
徽音愣住了。她仿佛知道了妹妹的意思——姐姐不要過來,讓我到那裏去。
哭醒的時候張媽給她倒了杯洛神花茶,連連拍著她稚嫩的後背,問她是否做噩夢了,讓她不要怕。
徽音的身體微微前傾,睜圓了眼睛,陣陣喘著氣。
她仍然想著夢中麟趾微笑的臉。
假如一定要有不幸發生……是小小的麟趾,去承擔了這一切嗎?
就像每一天的陽光被蟬吃進肚子裏……才會迎來靜謐的夏夜。
所以,當麟趾已經死去,現下一切的悲傷,都不可以壓過快樂生活的努力。
這是為了麟趾,可以做到的最好的事。
在母親日複一日給予的痛苦中,在失去妹妹後夜夜噩夢的驚懼中,在父親離開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麵對一切的孤單中,小徽音的內心,終於勇敢地想要拯救自己了。
徽音靜靜注視著床邊那隻宮裝人偶。
月光灑落在它的身上。
朱紅緞麵,雪白櫻花。
它仍然笑著,烏黑的頭發罩著粉紅的麵容。
眼睛彎彎,它仿佛從來沒有經曆過痛苦,也毫不懼怕自己將要去承受的不幸。
寫給江南的信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於此異國之春,倍念家中諸位。江南之於我,如李唐綠水仙境,南宋杏花疏影,何止妙不可言,真乃夢魂之所牽。”
“……雪媛同徽兒可好?徽兒聰敏,亦須多多讀書,煩長姐教導。”
徽音念完了信,輕輕將兩頁紙片用手掌展平,折起放回淺棕色的信封裏。
“爺爺,爹這次的信可比上一封長多了。”
林孝恂將手中的茶盞放在一邊,笑著搖了搖頭。他灰白相間的胡子隨之輕輕來回飄擺著,頗有些仙風道骨的神韻。
“長有什麼好,信裏話多,可見一時半會兒也是回不來的,故而才囑咐這個,囑咐那個。若是下月就回來,寥寥幾句也就完了,瑣事都留著見麵說。”
徽音聽了,噘著小嘴巴低下腦袋。
她也是希望父親回來的,或許比爺爺還要更希望一點點。
還記得父親走後不久,自己度過的那個任性又委屈的六歲生辰。
一大早就被張媽套上了朱紅色的裙衫,推著到了前廳——爺爺奶奶、姑母嬸嬸們都將徽音簇擁著,滿臉歡喜慈愛的笑容,親熱地拉她的小手,摸她的臉蛋,捧出各種精致的小玩意來,祝她六歲生日快樂。可是不管周遭是多麼熱鬧,她隻覺一丁點都高興不起來。最終索性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號啕大哭起來,滿臉鼻涕眼淚地要爹爹。
那個時候,還會於每日睡前,在床邊的木殼小本上認真記下爹爹不在的每一日。開始時會寫上一些當天發生的、想同爹爹分享的事情,後來這真誠的記錄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短,大約一周的內容都僅僅是“不高興”三個字;而後索性隻是記錄著日期。
直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記錄的?
發現的時候,已不知道跨越了多少個獨自長大的夜晚。
眨眼之間,七歲就已經經過了身邊。再注視自己一年半前歪歪扭扭的字跡,都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而父親,竟也已經離開這麼久的光陰了。
每周徽音最開心的時光,便是去爺爺房中念父親從日本寄來的信。她知道了東京,知道了北海道,知道了大阪、靜岡和青森。
她隻能從父親描述的生活片段中猜想這些城市的輪廓:寒冷的冬日,藏在雪堆之間的街道,刻板的房屋。麵容蒼白如紙的歌女唱著壓抑的調子,始終禮貌卻毫不幽默的餐廳主人一杯杯喝著淡淡的酒。
當然,真正的日本也許和這些猜想相去甚遠——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徽音也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很大很大,有許多我們永遠去不到甚至不會知曉的角落。所以父親信中這些陌生而遙遠的地名,或許也將隻在這些遠渡重洋的信箋中同徽音有著短暫的相遇,而永不會在她的麵前變作鮮活的城市。
有的時候爺爺會讓徽音替他寫信,寄回給遙遠的父親——六歲時,徽音便同祖父一起搬去和姑母們同住,溫柔慈愛又通曉文墨的大姑母常常教家中的小女孩們念誦、書寫。徽音同表姐們一道學習,她年紀最小,卻最是早慧。如今方七歲,已寫得出工整清秀的小楷了。這般由小徽音執筆的信,父親是認得出的,也每每記得在回信中誇讚她的乖巧。
曾經以為會很難過很難過的沒有爹爹的日子,也就這麼在日複一日的長大中過去了。
同表姐妹們漸漸親密起來的快樂,每每想念爹爹的時候快要掉眼淚的孤單,在母親身旁處處小心的惶恐,也都這樣——不知不覺被拋在了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