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爺爺寫罷回信,徽音便乖乖將紙筆收好,退出了房子,好讓爺爺準備午眠。
從爺爺的房間裏走出來,她順著碎石子路蹦蹦跳跳來到後院花園前。
這幾日張媽鄉下的小侄子隨奶奶進城來玩,時常在午後被帶著在花園曬太陽。這個四歲的小胖子總是噘著嘴氣鼓鼓地看著人,不愛說話,卻最是嘴饞。小嘴巴除了噘著的時候,幾乎都用來吃東西了。徽音每次從廚房或者母親房裏拿些點心瓜果給他,他都用胖嘟嘟的小手扭捏地接過去吃著,滿嘴都是點心的殘渣,臉上卻依然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加上圓圓的小肚皮和半截麻布褲子裏露出的兩條小肉腿,好玩極了。
到了後院,卻不見小胖子,隻有張媽在用一把大掃帚低頭清掃著地上的樹葉。
“張媽媽,弟弟今天沒有來玩嗎?”
“是啊……哎呀!”張媽抬起頭來,像是想起了什麼,趕忙把掃帚靠在樹上,拉起徽音的手,盯著她粉嫩的藕臂仔細看著。
徽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張媽媽,怎麼啦?”
“小姐啊,我家小弟今早突然出了水珠①,這才沒出來玩,我擔心你有時同他在一起,怕傳染給了你。”
“水珠?”徽音聽到這個名字,不但不害怕,反而饒有興趣地睜大了眼睛。
“可是草葉上的水珠,那兩個字嗎?”
“可不就是那兩個字嘛……你可有覺得癢?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張媽媽一麵回答著,一麵仔細地將她的衣袖拉起來檢查。
意料之中的,徽音還是被傳染上了那種叫作“水珠”的病。而這清新美麗的名字,卻使得她不但毫不難過,反而有些開心自己能夠同這美好的名詞有所關聯,心裏帶著種奇妙的驕傲。
可即便這名字再美,徽音也依然同之前多次的害病一樣,被獨個放在宅子中的最後一間房屋裏休養。依舊是仿佛囚禁一樣,被寂寞地關在這孤零零的角落裏。屋外的白粉牆圍著小小院子,北麵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平時也少有人來。
這僻靜的院子裏,竟總安靜得仿佛隻有徽音一個人的呼吸聲。
每一天,小徽音都靜靜趴在窗邊,在大片透明的安靜裏抬頭看著外麵的世界:天空,雲朵,飛鳥,打著旋飄落的一根羽毛;樹木,石子路,青草,雨後外殼透亮的昆蟲。
這樣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日複一日,注視著窗子以外的世界。
為什麼美好永遠都是在窗子以外?或者是鐵紗窗,或者是玻璃窗。這世界上所有美妙的、活動著的顏色、聲音,快活的神態,靈動的滋味……全都在那裏。你並不是不能看到,隻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
時間仍然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每個日光大好的白天,毫無睡意的時候。
徽音會集中所有的聽覺在各種腳步似的聲響上。
她總是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有人來,打破這無形的寂寞。
豎著耳朵許久,隻有間或聽到牆基底下傳出的各種瑣碎的聲音,仿佛從隔壁慢慢攀爬過來,忽而又消斂了去。這聲響讓她很快便感到一種不耐煩,於是索性從床上爬起來,躡著腳,抓著門框,探出腦袋——向外麵的世界投出好奇的目光。
正是午後,大概兩點光景。在那開敞的廳堂裏,隻有一處開過飯的八仙桌,靜靜地立在正當中。它的姿態顯得異常寂寞,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期待著什麼。
就在那桌子下,正有一片從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斜斜地躺在那裏。
七歲的徽音站在門框這邊,微微張著嘴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一小片活潑而晶瑩的金色。整個周圍都是安靜的,甚至是沉寂的。隻有這片流金,自在而生動地發著美麗的光。
徽音看得呆了。為什麼這片陽光美得這樣動人?
整個春天仿佛都在這片斜照的橙黃當中鬆弛了下來。
原本寂寞而難挨的午後,都似變作了一塊柔軟的糕點。
樹影隨著那一片湛明的色澤流連著,徽音也仿佛隨著那光的影、葉的清香而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了傷愁。
她突然很想給父親寫信。不是為爺爺代筆,而是徽音寫給父親。
她知道父親信裏寫到的江南,是用了大姑母教過的,南朝丘遲《與陳伯之書》中的句子。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一千多年以前,丘遲的這寥寥幾句話便讓遠離江南的士兵們都難耐思鄉,紛紛歸降。千年之後,吟詠來仍覺明豔懇切,清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