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這美麗的江南,從來都沒有因為歲月的倉皇而絲毫剝落它的明媚,它的秀麗,它的生動與晶瑩。
如今身在異鄉的父親,也一定無奈而急切地想念著江南吧?
她多想要寫一封信,為父親講講江南的陽光,江南的暮春,江南的院落,江南的小徽音……若是講完了江南,也想對父親提一提,自己這一年半以來的時光。
父親走後不久,徽音就同祖父母、姑母們一起從陸官巷搬到了蔡官巷。院子變大了,也有了許多表姐妹一起玩耍,日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而寬敞。
母親也一同來了,雖然好像很不情願。
母親不再總是念起麟趾了,可其他的話也越發稀少,整個人頹然地迅速沉默下去。
她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房中度過的,連院子裏的花也隻是癡癡地看著,不似從前總會走上前帶著笑輕嗅。她常常坐在自己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前發呆,偶爾輕輕用纖細的手指撥動幾下那刻成花籃形的小銅墜。
徽音常常想陪母親說話,卻總被屋子裏那濃重的悲哀堵得發不出聲來。但她也舍不得總離開母親的周圍,就時常在黃昏時在母親房中,乖乖地陪她一起坐著,日複一日,等待那流動的金黃拂過母女倆的衣裳,漸漸換作夜色的黑。
徽音長高了很多,已經可以夠到母親床頂雕著的鴛鴦了。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也都很乖地躺在被子裏努力伸直了腿——張媽她們都說這樣才會快快長高長大。
大姑母還是那麼慈愛,這些日子以來她教會了徽音背詩經,背樂府,背唐詩,現在已經學到宋詞了。徽音總是一看就明白,尤其對那些清麗韻朗的詩句愛不釋手。
最近最喜歡的是黃山穀的小詩《題梅》:“梅蕊觸人意,冒寒開雪花。遙憐水風晚,片片點汀沙。”
……
不久,徽音的“水珠”便痊愈了,也階段性地告別了那寂寞的囚禁般的生活。而這些瑣碎的記錄,仍然寄托著徽音遙遠的思念,不斷在給父親的信裏慢慢補充著。
午後的雲,黃昏的暖;西湖的荷花,白堤的翠鳥。
這一次她努力寫下的,不再是小徽音每一天委屈的記錄,而是一封長長的、認真的信,隨著時間的向前,不斷增加行數,聚集著嶄新的每一頁。
就這樣,她慢慢學會了更加從容而平靜地過著每一天,像菜園裏向著陽光生長的蔬菜那樣,簡單而認真地努力長大、開花。
而這封信似乎從沒認真地打算過收尾。它更像是徽音一種安然的靜候——等待著熟悉的爹爹,穿過歲月的迷霧,微笑著為她帶來漸漸清晰的重逢。
這日,又是午後,徽音午眠乍來,被張媽叫去爺爺房前的大廳裏。
她遠遠就看見許多人駐立在那,廳前正中的那個男子著一身純黑色的西裝,身材並不高大,卻十分挺拔。他白皙的左手自服帖的袖口伸出,悠然地拿著一頂神氣的禮帽。
徽音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再熟悉不過的背影。
聽到她的腳步,他轉過身來。
他的麵容比記憶中滄桑了,胡子也比小時候徽音摸過的長了很多。
可那寬和的笑,那溫柔的聲音,那徽音與之神似的、讓她朝夕想念的俊逸眉眼同和睦神態——除了父親還會有誰?
林長民伸出雙手,笑著將徽音似幼時那樣高高舉起。他身上挺拔的西裝讓這久違的擁抱顯得不似想象中服帖——也或許是徽音已經長大了的緣故吧。
徽音也開心地笑起來,伸出胳膊,像記憶中那樣環住父親的脖子,仿佛懷抱著整個世界的溫暖。
“這就是徽音吧?眉眼同長民真像。”徽音這才突然注意到,父親身邊還站著一位著白色旗袍的女子。
她身段嬌小,但足上穿著白色的高跟鞋,故而顯得高挑了許多;眼睛不似母親那麼大,卻彎彎地盈滿了笑意。濃密而烏黑的頭發燙成了時髦的大卷,被整齊地梳到耳後,露出耳珠上晶瑩的珍珠耳飾。
“徽兒——這是爹的新夫人。”
在那些遙遠的小時候,我們總以為,這世間所有的不快樂……都會被未來的“長大”所拯救。
這是一種神奇的魔法。它會使我們終將像大人一樣,夠得到櫃子高處的糖果,擁有自己的房子,並且可以獨自去遙遠的城堡旅行。而所有的孤獨……也都會被潮水一樣的相遇衝散。我們終將完整地看到這個美麗的世界,並且同善良而彼此關愛的人們一同前行。
直到後來,我們在日複一日的翹首中不斷長大,高過了一扇扇高低錯落的窗,慢慢看到了窗外更寬敞的世界,才發現——
那曾以為充斥著難過與無助的童年啊,才是一生中最容易快樂的
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