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現在這個美麗的時候——燕子呢喃著溫暖,柳葉旋轉著輕盈——即使隻把眼前的北海當作一條尋常的街道,在初春的熏風中,在此同一位有趣味的人進行著一場有趣味的交談,依然足以讓人心曠
神怡。
思成在一如既往的溫柔的聲音中時時造著幽默的句子,金色的一朵陽光斜斜照在他的眼鏡邊上,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仿佛也蘊含著溫暖的光輝。
徽音的雙手搭在身後,輕快地走在前麵,不時被他的幽默逗著,回頭發出活潑而輕盈的笑。她的發絲被柔和的風掀起來,露出天鵝絨般嬌軟的麵頰。
一片葉子快樂地落上水麵,漾開怦然的淺波。
已經走過北岸的通道口,思成卻還不時若有所思地扭幾下脖子,總猶豫著要回頭似的。
徽音不由得停住腳步,好奇道:“你在看些什麼?探頭探腦的。”
“啊,門口站崗的巡警向我看了一眼——奇怪,有時候正好好地走著路,忽然望到巡警那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人怔一下,接下來你便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麼事——確定沒有一件事是違法的嗎?”
她怔了怔,隨即被他認真的擔心逗得直不起腰來。
“你不會這麼想嗎?”思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著頭。
“我……哎呀……雖說也不是什麼……但被你說出來……就覺得特別好笑。”徽音彎著腰,笑得仿佛停不下來似的。
思成也忍不住笑道:“我哪裏有這麼好笑,你說出來好讓我也得意一下。”
徽音聽了,歪著腦袋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方才說:“我想,大約是你身上有件‘笑石’之類的東西。”
“什麼是笑石?”思成不解道。
“笑石——就是一種——遠古流傳下來的神奇的玉石,”徽音一本正經,“它最神奇的本領,就是你一旦將它佩戴在身上,就能不斷引人發笑。”
思成一時窘住。
“你努力回憶一下,是不是小時候吞過北京城牆下麵的小石頭?”
思成笑道:“這倒不用回憶。我小時候是在日本長大的,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吃到北京來。”
徽音有些驚訝。在此之前,她並不知道思成的童年都是在日本度
過的。
原來,一八九八年維新失敗後,二十五歲的梁啟超先生便輾轉流亡到了日本。繼姐姐思順與一個早夭的哥哥之後,思成出生於東京,並在橫濱度過了一段年幼時光。
日本,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國度,再一次被思成講述給徽音。那裏有安靜而整潔的街道,平和的庭院,美麗而短暫的櫻花雪。年幼的思成被恭謹而溫柔的日本仆人照看,規律地去上華僑學校,課餘的時光便是同家人一起度過。
“我並不記得太多太早的事,大約從橫濱開始有清晰的記憶。”思成慢慢講著,徽音則靜靜聽著,走在他的身邊。那些都是關於她所未見過的日本,與她所不認識的“小思成”的故事。
“那時候父親正在編《新民叢報》,我們全家就住在印刷所的二樓。我每天都被送去大同學校附屬幼兒園——這是華僑辦的,但教師都是日本女人。她們都很溫柔和善,總是微笑著,仿佛媽媽和姐姐一樣。原本我以為隻有幼兒園裏的老師是這樣,後來才發現,大多日本女人都是這副樣子——溫柔,親切,和善,恭順。我家中的日本女傭,照看我時總是無微不至。有時候地震了——日本總是有很多地震——那位女傭便緊緊地抱著我,第一時間衝下樓去。”
思成說著,轉向徽音又解釋道:“我母親是裹過小腳的,所以抱著我下樓不太方便。”
徽音點點頭:“嗯,我母親也是——看來你在橫濱,真的有著難忘的童年呢。”
“是的,不過大概六歲的時候,我們就搬去了須磨,就在神戶附近。那裏的時光依然很是快樂。”思成繼續娓娓道來。
“那時候我們住在一座很大的別墅裏,也是華僑所有。這棟別墅有一座美麗的大花園,可以一直貫通到海濱的鬆林。因為我們在這裏既能夠聽到大海上的波濤,又能聽到鬆林中的風,所以父親叫它‘雙濤園’。”思成眉飛色舞地講述著,而他口中的“雙濤園”更是讓徽音兩眼發亮,無限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