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先生笑著點頭:“當然是真的。要不是他有新片發布,要參加記者招待會,本來打算同我們一起來呢。”
“忙與不忙完全在於個人價值觀不同。”李遠征終於負氣說出:“盧克凡一直都有別的女朋友。”
“遠征,我並不是你想象中的小白兔。人在好萊塢,怎麼可能不懂得朝雲暮雨及時行樂那一套?克凡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他,也許我對他要比他對我好得多,但是不管怎麼說,在他背叛我的那些日子裏,我也並沒有閑著。”心愛溫柔地握住遠征的手,“不過,我不願意拿你做墊背。”
心愛閉上眼睛不願意再想。
母女兩個絮叨著,助手艾麗絲已經幫忙甄氏夫婦將行李安排妥當,又一一問過有什麼特別要求,答應馬上備辦。甄家雖然慣用保姆,甄先生的酒店且規模不小,但從未見過這種辦事效率,見狀十分感慨。
轉眼便是除夕,心愛一早親自駕車出去買了鮮花糖果回來,將客廳布置得中西合璧,富麗堂皇。等了又等,望眼欲穿之際,終於聽得門鈴叮咚一聲,心愛跳起來趕去開門,卻不由愣在門前——那手捧鮮花禮品笑容可掬的,並非盧克凡,卻是李遠征。
“那你就不是想結婚,而是想戀愛。”艾麗絲說,“這就不能勉強了,因為你不是想人家愛你,而是你想同哪一個人戀愛。”
但她仍然讚許遠征:“那怎麼同,我是免試錄取,完全是幸運,你可是憑真本事腳踏實地考進來的。”
“不見得。”心愛淡淡說,“來國外這麼久,難得今天一家團聚,又有你這個好朋友不遠萬裏來看我,人生如此,還要說不開心就未免太貪心了。”
任碧桃,便是她此刻手下最聽話能幹的一隻碧眼狐狸精。碧桃雖然看上去有點鈍鈍的沒心機,就像一隻狐狸伏在南瓜藤下打著盹兒等月圓,但卻決不是呆傻或笨拙;她的眼神裏總有股天真氣,像個涉世不深的孩子,但是她的身段步態裏有一種媚,走路時仿佛腳不沾地,而是一隻狐在雪地裏散步;尤其她在跳舞的時候,那簡直就是表演,舞池,就是她天生的舞台。
然而街上也是一樣地吵,到處都是車聲人聲,更有小孩子手持熒光燈尖叫著奔跑追逐,小醜沿街派發汽球傳單,乞丐們專門尋找成雙成對的情侶搭訕,醉漢扶著廣告牌在嘔吐,紋身少女當街跳脫衣舞,有警察來阻攔,她竟與警察展開貓追老鼠,一邊跑還一邊兀自脫衣。李遠征歎為觀止,喃喃出聲:“這一位,比剛才台上那個更不值。”
——載入史冊的上海舞女大造反,正是由金大班一手策劃。
她知道,這一次,她是真正失去李遠征這個朋友了。遠征這麼多年對她不離不棄,是因為總抱著一線希望,覺得自己至少會成為盧克凡的替補,克凡不會永遠光輝,在他的月亮背麵、暗不見光的時候,或許真心愛的目光會有片刻地忽略他而留連在自己身上。然而他現在知道了,哪怕盧克凡十惡不赦,在真心愛心目中,他仍然完美無缺。自己就算可以等到月蝕,也等不到真心愛的回心轉意。他終將掉頭而去,將過去丟在腦後,去尋找他新的生活。
這個除夕夜,便由李遠征陪甄氏一家三口共度。
心愛暗暗好笑,知道在自己出生前,老爸入牛棚那段日子,老媽頗受過一點苦,如今老來得福,誌得意滿,能不找機會憶苦思甜?便也故意說些異鄉人在美國不得誌的新聞給老媽聽,逗她益發歎息連連。
擾攘一路,回到住處時,心愛倦態畢露。
心愛親自驅車往機場迎接,看到父母,投入懷中喜極而泣。甄媽媽與女兒兩年未見,也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摟著女兒肩膀說:“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最多兩天,克凡也要來美國看你呢。”
甄媽媽在一旁看著女兒擾攘半晌才撥通電話,不到三句話又掛斷,大不快意,抱怨道:“天下好男孩多的是,何必隻是掛住他一個?依我說,我閨女看得上他是他前世修來,應該倒爬著來謝恩才是,倒擺起架子來。”
“你渴望什麼?”艾麗絲問,忽然福至心靈,“結婚?”
她歎一口氣,問助手:“明天有些什麼安排?”
“剛才台上那位好像也很自在。”遠征說,“這就是大都市的浮世繪了吧?”
“一小部分。世界到處都有天堂和地獄同在,在乎你想看的是什麼。”
艾麗絲是一位本地土生兒,長得不算漂亮,但輪廓鮮明,肌肉結實,自有一種青春無敵的魅力,可以幾日幾夜不睡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她沒有美國人抽大麻嗜咖啡的惡習,同人說話時,也知道先將嚼著的口香糖吐出來。這一點深得甄氏夫婦好感。
她試圖潔身自愛,用裝病來向金大班求可憐,抗拒所有覬覦自己公寓鑰匙的男人;她堅持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素淨大方,守著百貨公司的電梯上上下下,希望與大少爺再一次邂逅;她甚至開始偷偷留意報紙的招工欄,計算著自己那稀薄的積蓄,策劃匿名逃走……
要說金大班在上海灘的交際場裏,可是個金釵刺雲、彩袖弄雨、響當當的人物兒,十五歲上便在風月場出入,十八歲出落成上流社會裏有名的交際花,今年二十五,也還風華正茂,方興未艾,卻在年初突然洗手,歸身做大班,不再親自跳火坑,改作壁上觀了。
“當時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是:隻愛盧一個人。”
證據二是金大班的饞。舞小姐們為了保持身材,都是苛扣著吃的;然而金大班自從收山後,對“吃”的興趣便空間膨脹起來,挑剔得近乎於病態。難得的是她吃不胖,也就越發放開膽放開量地吃。粥要熬足一日夜才肯喝,下粥的小菜更是精致講究得不行,湯要加足底料,不能鹹也不能淡,單拿魚翅盅來說吧,魚翅本身是沒什麼滋味的,全靠湯汁吊味兒。湯汁用火腿、腿肉、雞肉、加上桂圓同蒸,煨成取湯後,底料就全丟了。
吃驚的反而是遠征自己。“什麼?”
就像一朵花開,好怕來不及被心愛的人攀折,就顧自謝了。
“那還不簡單,隻要你一點頭,多了沒有,十個八個富商立時便撲過來挾你往拉斯維加斯注冊去。”
真心愛十分無奈。她將注視著李遠征的背影,送他一路走好,或者說,是送自己的青春年華一路走過……
那一天,舞廳同業召開“反禁舞”大會,宣傳喊話之後,便聯合多個舞廳發起了數千名舞女的大遊行。這成百上千的風塵女子招搖過市,那可真是上海灘的盛況。她們有洗盡鉛華荊衣素服的,也有精心妝扮濃妝重彩的,為的是這樣的大場麵,可不能在諸位同行和看眾麵前丟了人。這是一個看人和讓人看的大場麵,怎麼都要鬥一鬥風采。
她打開電腦,瀏覽中文網頁娛樂版,忽然一則流動新聞映入眼簾:日前盧克凡拍攝古裝武俠片期間,與女主角共同出入酒店曾被拍照一節,今已證實確有其事,兩位明星也親口向記者承認相愛事實……
心愛淒楚地笑了:“也許,我就是希望有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可以什麼都不顧,放下一切隨我到拉斯維加斯去。”
真心愛的時間並不多,幾乎不比一朵花開的時間為長。她的心裏充滿了茫茫的恐懼,一種來不及的憂傷。又不敢叫克凡知道,怕會適得其反,令他遠離她更快。反要央告父母:“克凡不會無故遲到的,娛樂圈本來就是身不由己。明天他來了,您可不要責怪他。”
一是金大班的懶。做舞小姐出身的首要功夫便是站,踩著九寸高跟鞋站足九個鍾頭都不會叫累。可是金大班走兩步就想停,站一會兒便要坐,坐不了多久,幹脆便說要去躺一躺,睡一覺;她站的時候,也不是從前的亭亭玉立引頸翹首,而隻肯用一隻腳好好站,另一隻腳多半拖在地上,身子是近哪兒便倚哪兒,站不穩似的;坐的時候,身子永遠斜斜的,半躺半臥,手臂搭在靠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幾乎就要海棠春睡去。要說看過去也是有一種風情的,然而一個人這麼懶,卻如何招架真刀槍呢?
回到寓所,心愛往中國打一個長途,聯絡克凡確定見麵之期。盧克凡仿佛百事纏身,隻匆匆地說一句:“我說要去就一定會去的,等我就是了。”也不等心愛回答,便掛了電話。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她永遠不會接受他,倘若會,也不是因為她愛上他,而是把他當代替品。李遠征隻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整個人清冷而警醒。
沒有人可以代替克凡。除了盧克凡,她的眼中已經看不見所有的人,即使看得到他們的愛,也看不到他們的好;即使看得到他們的好,也不能以同樣的好來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