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半個世紀過去了。心愛不能忘記那場紛擾雜遝的“舞潮運動”,不能忘記她為了救金大班是怎麼樣地委屈求全,被迫向警察局長武同卑躬屈膝,更不能忘記武同對她的種種淩辱與踐踏。
心愛再也無法對媒體置若罔聞,不顧一切飛回國內來找到盧克凡當麵問一個究竟。
可以與大少爺重逢了。闊別了他這麼久,她終於又要見到他了。她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呀,說碼頭的失散,說百樂門的華爾茲,說百貨公司短暫的邂逅,說她對他的景仰與思念……
心愛幾乎窒息,早知如此,自己何必漂洋過海地到美國來發展,又何必要放棄繪畫投身好萊塢?她所做種種,無非是為了引起他的主意。她做到了,他卻又厭倦了,說要返樸歸真,要娶個圈外人結婚生孩子。
她一生顛沛流離,忍辱負重,何曾真心快意過?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日子並不多,而每一幕都莫不與大少爺有關。此時,卻不得不重新告別他。
可惜貪多嚼不爛,不論是影還是歌,他一直沒有足夠份量的代表作,而且男演員也是有名譽的,緋聞多得天天換花樣,觀眾也會倒胃口,就算他一再宣稱最愛的人始終是真心愛也無效,因為人人當他是作秀,是炒宣傳。這兩年裏,他的人氣已經明顯下降,幾乎成為花心蘿卜的代名詞,再不修心養性,誓必成為票房毒藥。
她領了金大班的屍首回來,守著哭了一夜,親手為她清洗,親手為她化妝,親手給她裝殮,又大操大辦地將她發送了,感覺同時埋葬的,還有另一個自己。
還有人亂著要收拾東西,然而那女孩子果斷地下命:“來不及了,什麼都別理,快散開!分開來跑!”接著將大少爺一拉,“我們也走。”
紅的唇,醉的眼,傘似的裙子,琥珀樣的酒,她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頹廢而妖媚的誘惑。身邊的男人越聚越多,她同他們輪番猜拳,鬥酒,比說笑話,跳貼麵舞,打賭——賭注是一個吻。
是心愛要相信他,是心愛太希望一切是真的,是心愛要自己騙自己,為自己建一座愛的海市蜃樓。
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她要做的惟一的事不過是愛他,有多麼愛便那麼愛。可是,一次又一次,她隻收獲到辜負、背棄、冷落、傷害,每個人都會戀愛,為什麼惟獨她的愛情如此坎坷艱難,付出越多便傷得越深?是因為她愛得太執著太在意太純粹了嗎?難道真心愛一個人是罪不可赦?
然後有人追上來,有人扭住她的胳膊,有人驚訝地說“是武同的人”,有人在爭論該如何處置她——她都聽不見,都不關心,等待她的無非是毒打與淩辱,而無論是將她送回到武同的公寓,還是把她送進監牢,其實都是一樣的……
——女學生可以,自己也可以!
和大少爺一起逃亡的念頭使得碧桃快樂起來,覺得整個人在飛。她義無反顧地奔向淮海路的腳步是輕快的,她甚至要感謝武同了,因為他讓她知道了大少爺的下落,並且即將可以同他重逢。
可是,沒有婚姻的愛情就像是一個未曾成眠的夢,根本就是幻覺。
整整一年了,她被拴在一頭狼的身邊,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跑,卻隻是不敢。她在夢裏和幻想中已經完成了無數次成功的出逃,再於清醒後發現自己仍然置身在這個華麗而恐怖的人間地獄。然而這一次,她不得不把計劃付諸於現實了,為了大少爺。
“引不開的,我們分頭跑,他們就會分頭追。”碧桃一生中都沒有像今天、像此刻這樣清醒明智過,她看著那女學生,明白了一件事:那女孩是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大少爺的安全的。
真心愛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她按住胸口,仿佛回到十五歲那個下午,她因為一隻小貓而被克凡誤會指責的時候,她是那麼無助,那麼無奈,滿心滿腹的委屈,卻不能為自己辯護。
一個女聲驚叫起來:“武同?警察局長武同嗎?我們快走!”
而今,盧克凡用一場真實的婚姻粉碎了所有縹緲的泡影,讓幻想也不能留下。
她甚至不能盡情流淚。她惟一能做的,隻是喝酒,喝光家裏所有的酒後,又來到酒吧裏繼續喝。
她親眼看到他是怎麼樣草菅人命的,她怕極了他,怕得連逃都不敢,連恨都不敢。
一年賣了三萬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盧克凡,自己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嗎?
這病早已把她的精血耗盡了,在她的身體裏麵把她自己吃掉了。死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被捕,不受那一夜的驚嚇與折磨,她的日子也是不會長的。
心愛蹲下來,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膊,艱難地呼吸,大聲地抽泣,想哭,然而已經沒有淚。
沒有人認得她。在人群中比在影片裏更孤獨。
“愛我?”她笑起來,蛇一樣攬住他的脖子,醺然欲醉,潸然欲泣,“我真的很需要愛情。要很熱很熱地愛,很緊很緊地愛。我對愛情很貪婪,少愛一點兒都不行。但可以不用愛得那麼認真,那麼長久。反正,愛情從來都不是永恒。”
再見?她和他,還會再見嗎?
她白來人世一遭!
金大班被捕入獄的當夜便死了,死在巡捕房。死因不詳。
她不再懂得抗爭。她一直都是個沒有思想的女人,如今更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每天的任務,隻是躺在床上等著武同來享用她,或者折磨她。
盧克凡跑了幾步又回頭,看到她那個受傷的眼神,腳下不禁有些遲疑,卻依著慣性向前趔趄著,而手也仍被身邊的女子拉著,整個身子是一種向前的姿勢,踉蹌了幾步,忽然停下,大聲說:“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然後掉轉頭重新奔跑起來,與碧桃越來越遠,終於拐了個彎,消失在路盡處。
這消息,還是從報紙上讀到。大標題十分醒目煽情——《仙凡之戀:世紀末的愛情童話》。
本來他若肯安靜幾天,炒作淡下來後,人們自然會忘記他從前種種劣跡,不難重新接受他。然而盧克凡已經習慣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才不甘心默默無聞地捱寂寞,就算要洗心革麵,也得炒一個盡人皆知。於是,也就有了迎娶古仙仙的新聞。
上海的人民沉睡著,既不了解一場暗殺即將發生,更不察覺一段愛情獨自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