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可以隻花一少部分錢,去“百樂門”同她跳隻舞,而不該奢望過夜。但是這也不可能,因為他不會跳舞,他也不想花那麼多錢去置辦西裝皮鞋。
天地之大,這一刻他隻不過擁有她,而她亦隻屬於他。所有的激情與感知都被喚醒,所有的記憶與欲望都於此爆發,所有的辜負與虧欠都了然無憾,所有的孤獨與渴望都心願得償。帶著最原始的欲與最滄桑的恨,帶著痛悔與補償,他們交纏的身體揮汗如雨,抵死纏綿,是開天辟地的第一次交會,是世界末日最後的狂歡。
她的臉上已經找不出從前的那種豔光了。她到底還是到工廠裏做了女工,並且,嫁給了那工廠的會計。他從前和碧桃見過一麵,就是在舞女大遊行的那次。他從人們的指點評論中知道了她是“百樂門”的頭牌,並且知道如果想要得她一夜相陪,就得用盡他所有的積蓄。他算了算賬,隻得暗自搖頭。
在他心目中,高貴的意思就是錢多,高是“貴”,貴還是“貴”,高貴就是貴上加貴,花很多很多的錢,買很貴很貴的東西,或者人。而碧桃,無疑是“高貴”的,因為與她一夜的纏綿竟可以消耗他半生的積蓄。並且,即使他願意一擲千金地去搏這一夜之歡,也是沒有足夠的錢為這一夜做鋪墊的。
當他這樣詛咒著痛恨著她的時候,自己才會有一點快意,才會覺得同她有一點親近,近到了他對她俯拾即得。俯拾——是的,他俯視她,低下身,將她撿起來,她便成了他的。
歡場女子!心愛,純潔完美如天使的天才畫家、國際巨星真心愛,竟然墮落成一個歡場女子!
人性與獸性,情欲與性欲,愛與恨,相思與渴望,愧疚與悲傷,在這一刻都糾纏不清,化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令他有著世界末日般的迫切。在靜夜的江邊,在車廂的後座上,他終於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同時進入的,仿佛還有通往過去的記憶隧道。
“那麼你在幹什麼?不去引導她嗎?”魔鬼的語氣裏幾乎有種責怪的意思。
她已經27歲了。27歲,離死期還有五年。她隻剩下最後的五年可活。
“心愛,跟我回去吧,讓我幫助你。不論這些年你做過什麼,我都不會計較,我們從頭開始……”
隻是忍不住……
巷子口有人在燒紙錢,拜四方,施米粥與過路的孤魂野鬼。
魔鬼又做起了那個翻炒的動作,他簡直已經聽到肉在砧板上烤焦的吱吱聲。“煎鬼”的想象使他興奮起來,不禁發出陰森的冷笑。
他不計較她。他憑什麼計較她?即使他不計較,她能不計較嗎?
然而心愛不接受規勸,更不理睬激將。“閻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死期是預定的,不能拖後,亦不能提前。有天使和魔鬼監護,她連自殺的權力都沒有。
不能不想起冬天的鄉下,那饑餓,那寒冷,那無止盡的陰雲密布,還有無愛的童年——前世的鄉愁,即使掩埋在心底最深處,也如內傷,不能忘記。
跟我回去吧。這是她用盡一生來等待來追求的承諾。可是,讓她如何再接受?
尤其當他聽說甄先生甄夫人雙雙墜機罹難時,震驚之餘,他多麼疼惜心愛,他隻想第一時間趕到她身邊去,陪伴她,安慰她,保護她。
他每天晚上都做著這樣的美夢,一直到這美夢成真。
那個晚上,當他再到“百鳥吧”時,她已經辭職了。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卻隻是忍不住。
也許天氣本來沒有那麼冷,可是那團白氣卻把冷的感覺實斧實鑿地軋到了她心裏去,讓她覺得越發難耐,簡直連骨縫裏都淌滿了冷氣。
這兩年裏,她走過許多城市,不住變換名字,做吧女、舞女、發廊妹、三陪女,偶爾被人包養,停歇一段日子,又在某個早晨不告而別,酗酒、抽煙、賭博、輸了便賭債肉償,能怎麼糟踐自己便怎麼糟踐自己,不知在向誰報複,是天使還是魔鬼。
一個不眠之夜。
她並沒有變老,隻是平白有一種白璧蒙塵的感覺,以前是眉目如畫,如今眉目皆是畫出。一張臉仍然美麗,但是眼中沒有神采。豔妝,長發如瀑流過前額,如抱琵琶半遮麵。見人來,微一頷首,一頭瀑布便蕩起漣漪,臉上明明沒有悲喜,陰影明滅卻偏偏似風情萬種。冷冷地,不肯輕易一笑,但眼影與唇彩都比笑容先做足了“歡迎光臨”的姿態,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笑的時候卻沒一點暖意。
記得我!如此低微而絕望的要求!
魔鬼失望:“那我們現在可以做什麼?”
她惟一可以決定的,隻是墮落。
這一生中,他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不過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唯有真心愛,卻是對他永無索取地付出,不怨,不怒,永恒寬恕與奉獻。
她眼中神情極其複雜,如翻起滔天巨浪,卻終於平息,隻揚起一道眉:“我不叫心愛,我叫……”隨即一笑:“反正你們這些夜夜做新郎的客人也記不住昨日黃花姓甚名誰,告訴你也是沒用。”
天使搖頭:“她的愛死了,切斷了我與她之間的聯係,我沒有辦法再幫助她。現在,能幫她的人,隻有她自己。”
“所以我一直說你們所謂的愛是最無聊最脆弱的了,比生命死得還快,並且可以促進生命的結束。”魔鬼胸有成竹,得出結論:“愛情,等於死亡。”
即使他願意,她也不願意。她已經愛得很累,傷得很重,沒有力氣去愛了。
半個世紀前,解放軍雄糾糾氣昂昂地從這裏走過,沿街所有的窗子都打開,太太小姐們從窗裏招搖著她們的小手絹。
“心愛……”
但是她不在乎。她不懼怕死亡。她甚至有些渴望死亡早一點來到。
當她經過他的車前,他叫住她,說:“跟我走。”
她已經沒有家了。沒有父母的屋子不能稱之為家。
有關愛情的虧欠辜負,往往,不隻在今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