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們的唇緊密相合,輾轉相吻。眼淚流進嘴裏,他的淚和她的淚,都融在一處。
碧桃的一生雖然卑賤,卻活得從容,一生都是隨波逐流度過的。命運把她送到哪裏就是哪裏,交給誰就是誰,顧三、盧老爺、金大班、眾多的舞客、警察局長武同、吳會計……
便在這時聽到敲門聲,心愛第一個念頭是:死神來了。
這些日子裏,他們走過了許多的地方,他陪伴她,嗬護她,疼惜她,把所有虧欠她的愛情都加倍地償還給她。早晨,天剛蒙蒙亮,他便拉她起床,一起去跑步、晨練、呼吸新鮮空氣,他堅信這樣對她的健康有好處。然而她卻是一早放棄了,因為她知道自己生命的期限,那是死神早已設計好了的劇目,方式或許不同,時間早已注定。可是,她卻不忍心拒絕他的好意,隻得勉強自己早睡早起,跟他一起嚐試各種據說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奇怪食品,民間秘方。
“記得我?”心愛的語氣仿佛是她已經忘了漓江的事,即使想起也覺得無所謂的樣子,仍然冷淡地說,“我現在收回那句話,希望你忘了我。”
從前他要傾家蕩產才可以博她一夜之歡,現在不費分文便能夜夜共枕——他並不覺得慶幸,反而為自己當年為她所受的痛苦煎磨不值。從前睡不著的夜裏他在自己的心底惡狠狠地咒罵她的那些話,現在終於都可以當著她的麵說出來了。
她對生命並無留戀。
她的眼神已經漸漸渙散,聲音微弱,卻仍然堅持著、一字一句地、說出與克凡相悖的誓言:“一切該結束了。都該結束了。如果還有來生,我隻希望,再也不會遇見你,遇見了,也不要相識,更不要記得。克凡,永生永世,我不要再與你有任何瓜葛,無論愛與恨,都煙消雲散……”
她有些出神地想:前世的前世,她與大少爺又是什麼關係呢?她因為前世沒有得到他的愛而許諾今生,然而前世的前世,會否,她才是傷害他的原罪?最初的最初,他們的因緣是如何結下的?是誰先負了誰?
那次與大少爺的聚而複散後,她又被武同抓了回去,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被玩弄被折磨的命運,日複一日地重複著關於逃跑的幻想與絕望。
“無桃”?她愣一下,心裏泛起難言的酸楚。金大班說過,每個人的命數裏都有桃花,而她是“紅豔桃花煞”,那麼現在,她大概劫數已滿,從此“無桃”了。
真不知道這是天使的失誤,還是魔鬼的玩笑?
心愛的歎息低不可聞:“為什麼要找我呢?為什麼不能和從前一樣,快快樂樂地做你自己?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找到我,隻會看著我一天天枯萎,假如讓你也染上病毒,我是死都不會安心了。”
她的靈魂飛在半空,對自己說:我愛他。
克凡緊緊地絕望地擁抱著心愛,不知道怎麼樣才可以同她合二為一,才可以永生永世不分開。
某年,某月,在大西洋的某個無名小島上,有一對神仙眷侶,他們的愛從盤古開天辟地起就已經開始了的,經曆了幾個世紀的聚散離合,如今,終於是又要分開了。
心愛用盡一生的力量來爭取克凡的心,如今,她終於如願,卻忽然明了:愛,其實隻是一個人的事情。堅持另一個人與自己同步,隻會毀滅對方。
也許天地從來都是這樣的不公正。
她就要死了。丫頭要死了,杏仁兒要死了,任碧桃要死了,吳陶氏要死了……她想著她一生的身份與名字,就覺得這床上好像躺了許多個身體似的,然而靈魂,卻統共一個。
他們並沒有靜止地療養,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而是邊走邊唱,遊山玩水,她因身體不適,時時覺得疲倦,他便背著她上路,唱歌給她聽,她伏在他寬闊肩膀上向外看,整個世界都變得格外美好。也許最醇美的並不是七八年的勃根第紅葡萄酒,而是他深情的眼神;也許最芬芳的也不是荷蘭的鬱金香,而是她甜美的笑容。
“心愛……”盧克凡終於相信眼前的心愛是真實的,他衝上前欲緊緊地擁抱她,心愛忙向後躲,克凡抓住衣襟不肯鬆手,“為什麼要躲著我?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
然而吳會計仍然不放心,仍然怕有人會識破,於是不要她再做工,隻做老婆。
心愛幾乎心軟。眼前是她愛了兩輩子的大少爺啊,他形容憔悴,風塵仆仆,名牌西裝被揉得稀皺,肩頭發梢甚至還粘著柳絮,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她已經窮途末路,幾乎聞到墳墓上青草的味道,在這個時候,無論愛恨,都該同泯,她不願再同他糾纏。
苟活三十餘年,她的路終於走到盡頭。她並不介意,甚至有些盼望大去之日早一點到來。她已經太累了。
她早已不記得自己姓什麼,想了想,隨口說姓“桃”,桃花的桃。他不信,說:“百家姓裏哪有這個姓?不如叫陶瓷的陶。”
她仿佛看見,天使和魔鬼,在生命的盡頭等她,愁眉苦臉,仍然喋喋不休地爭論著,這一個靈魂的歸屬……
我愛他。
她並不是那與眾不同的一個。她一樣地貪婪,一樣地任性,一樣地自私自利。
心愛的確在漓江,在漁村一個連電視都沒有的民屋裏,靜靜地等死。
2005年7月10日星期日於西安菊花園
“為什麼要找我?”心愛用力推開盧克凡,冷冷地說,“我說過要你找我嗎?”
克凡已經不能回答她,他比她更先地走近了死亡,仿佛要為她探路。
她的這一生,與其說是尋愛之旅,還不如說是一場戰爭,與盧克凡之間的戰爭,敵進我退,敵退我追,若即若離,患得患失。如果說是他欠了她才這般贖罪,那麼她又是欠了誰才執著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