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卦、爻辭中的描述部分,並不都像是征兆。如果說《易經》的確像記載所說的,主要是文王所做,那麼用征兆解釋不合理。一個被囚禁的人,所能看到的東西很有限。描述部分中的許多內容,都是他所不可能在獄內見到的。而即使說文王創作《易經》時歸納了民間關於征兆的說法,有些描述也不好解釋。
例如,“嚼卦上九:見家負塗土,載鬼一車,遇雨吉”。見到豬一身泥,拉著一車鬼。怎麼可能古人會說:如果你見到一隻滿身是泥的豬拉了一車鬼,那麼你出門趕上下雨是吉利的。因為難得會有誰見到這種征兆,除非他有幻覺,所以這種征兆毫無價值。如果隻說見到豬一身泥預示著什麼什麼,才是更合理的征兆性語言。
再如,“大過卦上六,過涉滅頂,凶。”趟水過河水沒了頭頂,凶。這又是一句廢話,水淹沒了頭頂當然凶,但水淹沒頭頂本身就是災禍,它不是另一個災禍的征兆。
另外,許多中國人極為相信的征兆,比如日食預示災禍,地震預示戰爭,喜鵲叫預示喜事等,在《易經》中都沒有出現,這也說明描述部分不是征兆。不可能說周文王時人相信的征兆,和過後並不很久的春秋時期的人相信的征兆就完全不同了。也不大可能周文王不把日食等重要預兆收入《易經》內。然而,如果把這些描述說成是一個比喻或一個夢都是說得通的。但是解釋為比喻相對來說不很合適。因為用“履虎尾,不咥人”這種少見的事情作比喻,不如用一些更常見的事。再如“旅卦上九: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後號,喪牛於易凶”。如果作為比喻,把什麼可以比作先笑後哭呢?
3.有些描述部分很像夢。
有些卦的描述部分,明確提到了“夢見什麼如何”,這些描述當然是夢。
有些卦的描述部分,和古代流傳下來的釋夢書中的條目或古人釋夢的例子極相似,例如:“困卦六三”的描述部分有這樣一句:“人於其宮,不見其妻,凶。”《新集周公解夢書》中有:“夢見宅空者,主大凶。”再如:“乾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新集周公解夢書》中有“夢見龍飛者,身合貴”。
一卦中各爻的描述,往往是同一形象的不同狀態,比如乾卦是龍的七種狀態:潛藏的龍,看見在田地裏的龍,在淵中的龍,天上的龍……漸卦則是:大雁落在小河邊,大雁在石頭上吃東西,大雁在樹上……這種形式極像一本夢書:夢見在大地上如何,在樹上又如何。
用釋夢的方式解釋《易經》的描述。如果我們把《易經》描述部分當做夢,用釋夢的方式解釋,解釋出的結論和《易》的占斷有很高的一致性。
例如:“屯卦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按夢來解釋:騎馬可以是一個性的象征。因此夢見騎馬,對應白天的婚姻是很恰當的,而且表明了夢者的生理願望已經有一定程度,這對事成功是個有利因素。這和卦中占斷:“往吉無不利”是一致的。反之,如果夢見“屯如稟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屯六四)描寫的狀況,說騎馬走得極為艱難,求婚的人弄得像盜一樣,這種夢雖然也是性象征,但是同時有困難,強求了點,相對就較難成功。卦中占斷是:“女子占不字,十年乃字。”一時還結不成婚。卦的占斷和釋夢也是相似的。
再如“大過卦九二,枯楊生梯,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見“枯楊生梯”,老樹長了新葉子,象征老年人重新恢複青春。“老夫得其女妻”,老夫得到了年輕妻子,也同樣象征著老人恢複青春。進一步,老年人象征著精力衰弱,而枯楊生梯,老夫得其女妻則象征著一個人(未必年紀真老)精力得到恢複,這自然是一個很好的象征。卦上占斷為:無不利,和夢解釋也是一致的。而“大過卦九五: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夫。”和九二爻不同,枯老的樹上開出了花朵,花象征女性,以這個象征代表的和九二爻有性別差異。
再如,“井卦各爻”,就是各種有關井的情境,如果我們把理解為夢見井的種種具體情境,可以這樣分析:正如我們前邊所說,夢見井,往往象征著內心的源泉,心理力量的源頭,一種滋養等。但是同是夢見井,上下文不同,意義也不相同。假如夢見井水渾濁,夢見舊井可能已半幹,一般象征著心理潛能沒有得到開發,這不是很好的心理狀態。而“井卦初六”正是井泥不食,舊井無禽。這一爻的結果是得不到滋養。再如,夢見井水清澈但是沒有人喝,我認為象征著心理能量沒有被使用。而《易經》中則說,“井諜不食,為我心惻,可用汲,王明,並受其福”。即是說,如果國王是明君,你可以有福,否則你會懷才不遇,也很可惜。以夢來解,《易經》這樣解也是對的。隻是《易經》沒有提到夢的更深一層意義:你隻有自己提升了心理能量,才會得到機遇。清清井水象征你的能力,它能不能被使用不僅在於國王,也在於你自己。
我們認為《易經》中的描述有些是夢象,那麼我們必須說明,為什麼夢象會進入《易經》?
我認為,這是古人用龜占、夢占等占卜方式相結合而造成的結果。為了保證更可靠,古人同時應用多種占卜術,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麼,在用八卦以至六十四卦占卜時,也會參考占夢的結果。這樣,他們就很自然地要對照這兩種占卜方式。對照的結果,自然是將有類似的占斷的放在一起,相互參照。我認為就是這樣,古人最後把夢書的內容放進了《易經》,按六十四卦把常見的夢象進行了分類。
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假設傳說中周文王被囚期間創造《易》的事件是真實的,那麼,被囚的他在占吉凶時,當然除了用蓍草,最方便的就是釋夢了。因為被囚的人,最有時間去做夢。
當然,我們說《易經》中有夢象,也並不是說《易經》中所有的描述部分都是夢象。有些顯然不是夢,如“帝乙歸妹”,是典故,還有一些是不是夢很難說清楚。
《易經》中藏著一本夢書,這個假設是否成立,還需要研究者去進一步探討。本書的說法,不能稱為定論,不過至少可以對這一有趣的題目加以思考,也許你也會有新的發現。
夢例:天與地的距離——難醒的噩夢
“在某次考試前,我夢到一些我平常很少接觸的同學來我家玩(而且我家好像也變了,不是現在的家,而是一幢很高的樓)。當我打開窗戶準備往下扔紙時,我看到一個挺可愛的小男孩就在我家窗戶稍下一點的位置上,當他看到我時還衝我笑,我也對他笑了笑。然後他突然就掉了下去,我順著他看下去,才看清楚,底下是一大群小孩,一個疊一個,好像在疊羅漢。那個小男孩是最高最上的一個,正好到我家窗戶下一點的位置!我看著他就那麼下落,直到地麵,當我想看他到底怎麼樣了,眼前卻出現了一個橫幅,上麵寫著‘有時候,天與地的距離並不遙遠’。然後我就突然醒了!醒了之後,我在想這個夢,可始終沒有想通,希望您能講解!”
釋夢者朱建軍:他醒了嗎?我們真的醒了嗎?起床的時候,睜開我們眼睛上學的時候,我們真的不是在做另一個夢,甚或還在繼續同一個夢嗎?當然,我們認為睜開眼後就不會是活在夢裏了,但是,你真的是睜開眼了嗎?或許還是夢見自己睜開眼了。也許,在做夢的時候,我們也許比所謂清醒時候更清醒。因此,夢裏能說出這樣有深刻哲理的話:“有時候,天與地的距離並不遙遠”,而醒了之後,卻想不通這個夢的含義。
讓我們回到這個夢吧,這個夢的主題是墜落,也就是從一個很高的地方落到地麵上。高的地方是“一幢很高的樓”,下落是直到地麵的。雖然樓看起來很高,就算它高到天上,就算爬到這樣高也許會需要很多時間,但是要墜落到地麵卻並不需要很多時間,因此可以說“有時候,天與地的距離並不遙遠”。從一個很高的地方,可以很容易墜落到最低的地方。對當事人來說,這真該是一個噩夢。
不過,做這個夢的當事人卻並沒有完全體驗到這個夢的可怕,因為夢中墜落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平常很少接觸的同學”,他隻是“看著他就那麼下落”。因此,我們感到夢中的自己並沒有直接感到恐懼,而似乎反而有些像漠然的樣子。
墜落的人真的不是他自己嗎?實際上,墜落的人就是他自己。熟悉釋夢的人知道一個規律,同學——尤其是同班、同宿舍的同學——常常代表夢者自我的一部分,這個夢中那“平常很少接觸的同學”,實際上也就是夢者自我中不常出現的部分,他的潛意識中的自我,這個同學的墜落,是用這個方式來告訴他一些事情。
夢中的家也是自我的象征,“我家……是一幢很高的樓”,在考試前,評價夢中的家是不是高,其意義很明白,實際是評價自己的成績是不是“高”。當然我們看到主人公的成績很高。但是,當他要“扔紙”也就是暫時放放學習的時候,他卻意識到,他達到這樣的高度是不穩固的,就仿佛“疊羅漢”方式攀登到了這樣的高度,他的成績很可能突然掉下去。有可能一下子掉到最低,天一樣高的好成績和地麵一樣的低成績之間,距離並不遙遠。意識到這一點使夢者為之震驚,於是就“醒”了,也就是不敢繼續做夢了。因此,雖然表麵上夢者沒有表現出恐懼,實際上這個夢對他是一個很可怕的噩夢,以至於他會從夢中驚醒。“我看著他就那麼下落”,表麵是多麼漠然,內心中就有多少的無奈和悲哀。
是不是他的潛意識,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是提醒他不要“扔紙”,要捧著這紙繼續讀,好保證成績繼續在高處呢。不是,這個夢中,我們看到男孩子之墜落,並不是被扔紙所砸倒了,而是似乎毫無原因地“突然就掉了下去”,墜落的原因是“疊羅漢”似的這樣一種攀登方式,太高了之後會使下麵的“人”不能負載。學生在應試教育中,把人生其他的一切作為基座,隻為負載一個越來越高的學習成績,也同樣很可能麵臨這樣的命運。也許看起來無緣無故,包括學習成績,甚至這個人的整個生活,都會突然就掉了下去——也許是身體垮了,也許是心理崩潰了。潛意識提醒我們的是,也許我們本不應“疊這樣高的羅漢”。
如果我們熟悉中國曆史和文化,就會知道“疊這樣高的羅漢”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應試教育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所謂應試教育,隻不過是科舉製度的現代版而已。我們的家長、老師和社會,之所以能夠忍受甚至共同發力促進這樣的教育方式,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中早在千年以上的科舉中,在我們每一個心中植入了這樣的文化基因了。我們完全出於“為孩子好”的善意,卻用不可思議的高壓把許多孩子壓垮,就是科舉製度帶來的文化流毒。現代的我到中學的時候,經常聽到老師教育孩子的話就是“學海無涯苦作舟”、“頭懸梁、錐刺骨”。要知道,這些提出要頭懸梁、錐刺骨、泛舟在苦海中的古代前輩,並非文化大師而都是科舉中人而已,他們這樣吃苦的潛台詞不過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書中自有黃金屋”,而現代的應試教育背後,不說出來的思想也是和這些古代前輩如出一轍。
在明代,科舉發展到其頂峰,當時是應試教育方式八股文喧囂塵上的時代,有識之士說過八股如果不亡,大明早晚亡國。因為這樣的教育,不能開啟人的心靈,不能開啟人的智慧,反而會把學子變成隻能死讀書的呆子,每個人都這樣的話,國家整體也會受害。大明果然亡國了,證明了八股的失敗。但是我們悲哀地看到,八股卻沒有亡。晚清愛國誌士努力廢科舉,開設學校以進行真正有用的教育,他們認為八股總算亡了。東亞睡獅終於醒了。不過,悲觀的人有時會擔心,我們真的醒透了嗎?八股有沒有死而不僵借屍還魂?這樣的悲觀不時會被現實中的事件證實,比如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夢,以及我們常常聽到的種種應試教育荼毒孩子的事例,以及我們身邊每個孩子的經曆,都在不時提醒著我們,科舉和八股這個妖魔還在我們身邊。
我們的孩子會不會繼續在夢中,甚至少數嚴重者在現實中,從高樓上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