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歲月,猶如穿越雲朵的機翼,溫柔與剛硬,竟以這樣完美的方式,在純淨的藍色下相遇。
這是我跟著爸媽第三次搬家了。盡管為了我的學習,每次搬家,並不會離得學校太遠,但我的心裏,還是會覺得空茫。這種感覺,就像一株植物,被強行拔下,盡管那根部,依然是帶著泥土,可對命運的無法把握,還是讓整個的枝與葉,在太陽的暴曬下,瞬間便失去了先前的光華。
所以當我在推門的瞬間,與合租的陳子恢一家人,撞了個滿懷的時候,我即刻將內心所有晦暗的塵埃,都化作一個白眼,彈了出去。他的父母,大約是忙著出門,並沒怎麼在意;倒是陳子恢,很敏銳地接收到了我這不友善的信號,而且不假思索地,迅速回饋給我一個同樣刻薄的白眼。我上下打量一番這個瘦高個子的男生,最後視線定格在他胸前的校徽上。實驗中學的牌子,在陰黑的樓道口,閃爍著逼人的光芒。因為中考發揮失常,而不得不選擇一所普通中學的抑鬱,在那一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與這樣驕傲自負的人做同學,再好的學校,也會即刻變得索然無味了吧。心內有了慶幸,再看他得意射過來的視線,便對自己黯淡的校徽,陡然生出了勇氣。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想起以後要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剛剛明亮的一顆心,忽然又暗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去上學,穿過冷清的菜市場,遠遠地就看見陳子恢,在幫父母搬運貨物,看看表,路口的公交快要來了,陳子恢卻依然不慌不忙地幹著,不知為什麼,我很想走過去告訴他一聲,時間到了,但瞥見那個麵無表情的背影,我還是一扭頭,快步走開了。
車已經啟動的時候,陳子恢才瘋狂追趕過來,我本想假裝沒有看見他的揮手,但嘴卻是不由自主地打開來,朝司機高喊:師傅,停車!司機慣性似的停下來,扭頭看見氣喘籲籲上車來的陳子恢,便急了:這車成了你專車了,每次都停下來等你,實驗中學的學生沒見過你這麼懶的!陳子恢似乎習慣了司機的喊叫,沒有說對不起,亦沒有在眾人的冷眼裏感到難堪,而是徑直走到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眼睛,依然是直視的,似乎,我不過是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不值得也不屑於搭理。
所以這樣幾次為他叫停之後,我便自動熄滅了這善良的火焰。哪怕他趕下一輛車鐵定會遲到,我也不會這麼好心。反正,換來的都是一樣的淡漠,何必呢?而且不會為他讓座,看見他上來了,立刻把大大的書包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去,直到他問了兩遍有沒有人之後,才懶洋洋地將包拿起。而且將視線別到窗外去,不讓他有絲毫說話的餘地。
陳子恢的學校,比我們要近兩站路,所以每次我放學回到家,看到的一個固定場麵,必是陳子恢在家幫父母做飯。我放下書包,去洗手,總會習慣性地朝廚房裏看看。陳子恢也是,隻不過,兩個人的眼睛裏,有不一樣的內容。我的,是可以吃到現成飯菜的驕傲;他的,則是對我好吃懶做的不屑。誰都不會開口說好,但視線在空氣中,卻是劍拔弩張,寒光閃閃。
終於有一次,兩個人在逼仄的廚房走道裏,一個轉身,撞在一起。我手中的碗,啪地碎掉;他剛剛熬好的一小盆玉米粥,也灑了大半。許久以來淤積的怨恨,此刻終於像那四濺的瓷片,迸射出來。我說陳子恢你看我不順眼你就說啊,何必朝人老翻白眼?陳子恢也不示弱,挑釁道:你覺得跟你這樣的懶人有話可說嗎?!說完了便要收拾東西進房去,我卻是不依不撓,站在他家門口繼續喋喋不休,一直說到房門打開,4個大人疲憊走了進來。
不過是兩個人故意找茬的一場爭吵,卻因了被瑣碎生活折磨得氣極敗壞的父母,迅速便升級為兩個家庭的大戰。誰家用水多了,誰家不講衛生了,誰家又吵得孩子沒法學習了,平日裏被隱藏住的矛盾和煩亂,全在那一刻,垃圾一樣,傾瀉給彼此。直至最後,越吵越凶,他的母親,甚至和我的母親扭打在一起。許多人湧在樓道裏看熱鬧,而我和陳子恢,作為最初的導火線,反而在大人們的打鬧裏,瞬間鎮定下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撤出戰爭,關上房門看書,直到兩家的父母吵累了,在夏末的傍晚哼哼唧唧地下樓去,收拾遺忘在月光下的貨攤。
這一場戰爭,反而讓我和陳子恢之間的敵意,冰雪一樣,開始慢慢消融。我依然會在上車的時候,將背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隻是看見陳子恢飛奔過來,即刻會拿開。陳子恢依然不說謝謝,但看過來的視線裏,明顯地有了善意。有一次,他甚至轉頭問我:嗨,你們幾點上課?這句廢話的結果是,在剩餘的不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接連說了很多的廢話,關於老師關於學習關於學校,但,唯獨沒有談及彼此的父母和生活,盡管,在這方麵,我們似乎可以有更多的共同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