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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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晨,我打開房門,錢大宇像從地下鑽出來一樣立在我麵前。

在明亮的電燈光下,他皮膚還是那麼黑,眼睛還是那麼亮,穿一件花格襯衣,提著旅行袋,風塵仆仆的樣子,隻是人明顯消瘦不少,眼圈發黑。經過這段時間,我們關係發生一些微妙變化,彼此心照不宣。我把他讓進門,開玩笑說喂,你成詹姆斯·邦德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低低回答:我母親去世了,我回家奔喪。

我大吃一驚,連忙表示歉意,說伯母什麼時候走的?怎麼沒有人告訴我一聲?

他在我床邊上坐下來,歎口氣說:喪事已經辦完,很簡單的,我是來告訴你一聲。在金三角,沒有幾個人知道她就是從前大名鼎鼎的魔鬼參謀長錢運周的寡婦。人們隻知道一個瘋了十幾年的老太婆死了,跟一棵草消失一樣無足輕重。

我隻好勸他節哀保重,好好休息。他咧咧嘴,樣子難看得像哭,男人的悲痛令人感動。他卻說,老兄,你在金三角時間不多了,我答應過陪你去帕猛山,還有考科考牙,你還有興趣嗎?

哦,我的好兄弟!我驚喜得跳起來,滿心感激,恨不得當場擁抱他。

一刻鍾後,我們的汽車出發了。

錢大宇一路無語,我知道他是個孝子,對母親恪盡孝道,從這點講他更像個傳統中國人。我無法分擔和化解他的悲痛,隻好拍拍他的肩膀。不料他抬頭對我說:你錯了,其實我更大的悲痛是為父親。母親畢竟走完她的一生,雖然沒有幸福可言,但是我父親更不幸。他戎馬一生,到頭來不明不白,究竟是人還是鬼呢?

我突然明白過來。我說,你不是為我,而是為你自己上帕猛山對不對?

他點點頭說,也可以這樣說吧。你會看到,那裏是我父親最輝煌的人生紀念地,他作為一個職業軍人,在戰場上終於成就自己最後的事業。當然,這也就意味著毀滅的到來,就像流星,最耀眼燦爛之際也就是化為灰燼之時。

我看見這個堅強的男人眼睛裏閃爍著點點淚光。

我說你父親究竟怎樣失蹤的?他又不是一般人,而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漢人指揮官,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搖搖頭,把臉轉向車窗外麵。

2

汽車來到一處地名叫做猛蘭的山上,錢大宇讓司機小董停車,說這裏有道人間風景,讓你開開眼界。我緊隨他後麵,沿著山間小道走了不多時,麵前出現一麵山坡,山坡上種著旱穀山芋之類莊稼。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些正在勞動的當地人,她們都是女人,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令我吃驚的是,她們也許根本不是人,而是像人或者什麼稀有靈長類動物,要不就是外星人!

開始我目瞪口呆,以為自己看花眼,外星人都在勞動,看見我們走過來就停下手中的活兒,友好地打量我們。這時我看清她們有著跟我們一樣的臉,一樣的手和腳,一樣的身體,一樣的表情和笑容。不同的是,在燦爛的陽光下麵,她們卻有一條閃閃發光的長脖子,比我們人類的脖子至少長兩三倍。

天,她們真是人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們明明在勞動,馬克思說勞動創造人,動物不會勞動,不會種莊稼,可以肯定她們都是人,是我們的同類。但是人類怎麼可以長出如此之長的脖子,跟長頸鹿差不多呢?她們是異類,還是生命奇跡?我疑惑地望著錢大宇,他卻蹲在地上,見怪不怪地抽起煙來,故意把臉轉向一邊。

那些奇怪的人向我們圍過來,她們說一種在我聽來很奇怪的語言,也許像印地安語,或者愛斯基摩語火星語之類,反正我聽不懂。錢大宇這才慢騰騰地說,告訴你,這是金三角特產,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長脖子族。

我爭辯說這個地球上,舉凡人類靈長類都是短脖子,為什麼偏偏她們會有一個長脖子?錢大宇努努嘴,說你去向她們提問吧,隻給你十分鍾尋找答案,因為我們還要趕路。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很快弄明白,她們長脖子發光的原因是因為脖子上箍了一匝密密麻麻的金屬項圈,這些金屬項圈堅硬地支撐起她們的脖子,使得她們的動作看上去個個都很古怪、僵硬和不協調。我讓錢大宇告訴她們,能否取下項圈讓我看看裏麵的秘密?她們一齊笑起來,嘰裏呱拉說一陣,錢大宇翻譯說,她們說項圈取下來她們就會死。我驚訝地說有這麼嚴重?錢大宇代替她們回答,是的,她們沒有說謊。

我看見一個小姑娘,恐怕隻有十多歲吧,也戴金屬項圈,也是長脖子。我問她,你生下來就戴著項圈,就是長脖子嗎?她害羞地笑,不肯回答。我開始猜到這裏麵一定有秘密。當然她們不可能在項圈裏麵做什麼手腳,比如墊些什麼東西來加長,更不可能玩魔術。我說能讓我看看你們的嬰兒嗎?一個年長的長脖子回答說:不行!我們要幹活了。

我一頭霧水,急中生智說:喂,你們怎麼都是女人?你們的男人上哪裏去了?他們也是長脖子嗎?沒有男人你們怎麼生孩子呢?

錢大宇哈哈大笑,讚許地說不錯不錯,你果然找出問題關鍵。他對那些人說了幾句話,於是一個女人走回寨子,不久就領來一個年輕男人。

我一眼就看出年輕男人很正常,沒有金屬項圈,因此脖子跟我們一樣長短。我想問題果然出在金屬項圈上。這個發現使我大為振奮,我乘勝追擊說你們的男人沒有長脖子,說明你們女人的脖子也不可能生來就是長的。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得你們女人柔軟的脖子變長呢?我猜想應該是一種後天的原因。

錢大宇邊聽邊點頭。那些長脖子女人聽不懂漢話,隻會嘻嘻哈哈笑,錢大宇就把我的話翻譯給她們聽。我說這跟日本人製造方便運輸的方西瓜差不多,他們把小西瓜裝進一隻方盒子裏,結果西瓜隻能長成方盒子的形狀。你們是不是在女孩子小時候就開始戴金屬項圈,然後逐年增加項圈高度,這樣在她們成年時脖子就被抻長了,變成現在的模樣?

她們還是不肯回答,這說明她們已經默認。錢大宇說,我還要考考你,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絞盡腦汁地說,一定是某種古老風俗,祖先流傳下來,久而久之就習慣成自然吧?

錢大宇說那麼為什麼漢人沒有這樣風俗?當然我可以提示你,為什麼都是女人長脖子?男人脖子為什麼不長?

我腦子一亮,如開天窗,激動地大叫起來:我明白了,是審美觀念使然!她們以脖子長為美,越長越美,所以隻有女孩箍脖子。就像我們漢人幾百年來強迫女人裹小腳,越小越好,越小越美,"三寸金蓮"不是嗎?

後麵還有一句話我沒有說出來,裹小腳是對女性的摧殘,那麼長脖子何嚐又不是如此?據說她們隻有死去才能取下脖子上的項圈。我不敢想象一輩子戴著冰涼堅硬的金屬項圈生活是什麼滋味,但是我能夠斷定,這種強迫接受的滋味一定不比裹小腳好受。為了表示尊重,我按照當地習慣,雙手合十祝福,然後贈送一百銖泰幣以示感謝。

3

本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亞洲反帝反殖運動和革命潮流風起雲湧的鼎盛時代。

美帝國主義到處伸手,朝鮮、越南、老撾、柬埔寨、東南亞,世界兩大陣營從意識形態對抗演變為直接軍事對抗,貧窮落後的東南亞成為推廣各種主義和理論的實驗田。六十年代末期,一些激進的國際共產主義小組從老(撾)泰(國)邊境滲透進來,在金三角組織武裝起義,宣布以推翻反動國王統治,武裝奪取政權為最高政治目標。

金三角東南部山大林密,河穀縱深,主要居民有苗、佤、傈僳、佬黑、撣邦等,尤以苗人部落為多。苗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缺醫少藥,貧困和疾病是他們的天敵,但是這裏同金三角其他地方一樣,卻從來不缺大煙,因為至少在兩百年以前英國傳教士就教會他們種植罌粟。從地理位置看,這裏的走私鴉片主要輸往曼穀、老撾和越南,當時坤沙、羅星漢都曾與當地苗王達成協議,收購苗區大煙,所以苗區禁毒問題每每令政府十分頭痛。當地政府曾向苗區派出收稅官,征收土地稅和大煙稅,不料生性野悍的苗王根本不買賬,他帶領苗人起來造反,殺掉收稅官,拿起武器暴動。一些越南人從老撾、越南運進槍枝彈藥,派來黨代表,把苗人部落組織成遊擊隊,指揮他們同政府軍展開遊擊戰。這場圍剿與反圍剿的戰爭一直持續十多年,苗人依然種罌粟,依然走私毒品,但是生活依然貧窮,政府軍麵對深山大壑無計可施,雙方處於敵對和僵持的戰爭狀態。

七十年代後期,隨著美國在越南、老撾和柬埔寨失敗,東南亞革命形勢一浪高過一浪,苗區遊擊隊開始對政權表現出濃厚興趣。他們以帕猛山、考科山和考牙山為根據地,下山襲擊泰國縣城,擊斃縣長和警察局長,然後打著紅旗向泰國北方省會清萊府、帕堯府和難府挺進,要把武裝革命的旗幟插遍整個泰國。

泰國朝野一片震動。政府軍急調部隊前往堵截,出動坦克、飛機參戰,剛剛經曆越戰慘敗的美國人為了遏製共產主義勢力蔓延,也應泰國政府請求從帕塔亞美軍基地出動戰機助戰。一時間金三角戰雲密布,炮聲隆隆,遊擊隊畢竟不是正規軍,他們在山區打遊擊是優勢,下了山卻變得不會打仗,因此在政府軍地麵和空中立體攻勢下損失慘重,可以說簡直沒有還手之力。革命暫時處於低潮,遊擊隊功虧一簣,不得不退回山區重新進行持久戰。

政府痛定思痛,下令軍隊全力進剿,根絕心腹大患。問題是政府軍從平原開進山區,他們的飛機坦克大炮都被擋在天然屏障之外,好比一個神槍手,如果不得不放下武器同敵人摔跤,你的優勢不是被取消了嗎?所以政府軍又變得礙手礙腳,遊擊隊卻重新如魚得水,形勢就變得格外複雜和撲朔迷離起來。

大龍山脈地勢複雜,百裏之內皆大山,遊擊隊占據的北麓叫帕猛山,狀如一座天然城堡,隻有一條小道可達主峰帕當峰。遊擊隊把指揮部設在隱蔽的山洞裏,構築防禦工事,派出遊擊隊員四處出擊,牽製不善爬山的政府軍,迫使他們進行他們所不熟悉的叢林遊擊戰。遊擊隊員都是當地苗人,祖祖輩輩以山為家,擅長打獵和翻山越嶺。政府軍平時威風凜凜,穿大皮靴,美式軍服,長於踏正步和接受檢閱,可是一旦進入金三角,山大林密,行路艱難,箐溝像迷魂陣,沼澤像陷阱,於是他們發現自己走進一座永遠走不出去的天然迷宮。在永恒的大自然麵前,人類始終是渺小、脆弱和幼稚的,密不透風的熱帶植物群落把森林變成一座死亡陷阱,在這個充滿殺機和危機四伏的陷阱裏,政府軍的優越感和自信心就像皮膚表麵的溫度一樣,一點點消散在陰冷潮濕的空氣中。

危險降臨的時候,人往往並沒有察覺,比如你發現可疑目標,立即按照軍事教員要求做出正確反應:臥倒,瞄準,扣動扳機,射出一串子彈,可是對方並沒有動靜。於是你高度警惕慢慢靠近,卻發現什麼東西也沒有,沒有血跡,也沒有屍體,於是你暗自慶幸,也許是你看花眼,也許是頭什麼野獸經過。當你剛剛要鬆一口氣的時候,突然槍聲響起來,從一個看不見的暗處角落,從樹後、樹上、地洞或者岩石縫裏,狡猾的敵人開火了,一串串致命的子彈將你打得血肉橫飛。你看不見敵人,敵人卻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可怕的熱帶叢林。美國人就是這樣在越南被打敗的。許多泰國士兵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見上帝還不知道敵人藏在哪裏。

更多時候,士兵明明發現敵人,敵人故意在你麵前暴露目標,吸引你注意,可是還沒等你扣響扳機,另外一股敵人卻從後麵鑽出來開了火,就像那些卑鄙的小偷,一下子偷走差一點屬於你的勝利。你本想活捉敵人,悄悄尾隨其後,沒想到卻被引進雷區,隨著一串地雷爆炸的轟響和痛徹心肺的慘叫,許多年輕士兵從此失去生命或者健全肢體的某些部分,成了死去的屍體或者活著的屍體。還有士兵謹慎搜索前進,他們被再三提醒,小心翼翼,不要上了敵人的當。但是他們還是沒能逃脫厄運。因為原本結實的大地突然從你腳下開了裂,裂開一道深縫,於是你就一下子掉進去,掉進一座偽裝得很好的陷阱裏。那是魔鬼地獄,坑底倒插許多鋒利的竹刺、鐵簽和捕獵機關,你像一頭獵物,被戳得渾身都是窟窿,連叫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不可一世的美國大兵在越南戰場吃盡苦頭,最後終於敗下陣來。這種行之有效的叢林戰術被移植到金三角,讓養尊處優的政府軍到處碰壁。政府軍每次發動旱季攻勢都要損失許多官兵,而那些險惡的高山叢林始終站在遊擊隊一邊,讓他們望山興歎無計可施。軍隊打不了勝仗,統帥部幹著急也沒有用,好比屠夫,刀子不快,斫不開硬骨頭,你總不能用牙齒去啃吧?唯一的辦法是,另尋一把快刀,取代斫不開硬骨頭的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