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2 / 3)

有人站出來晉見泰國拉瑪九世國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獻一條錦囊妙計。這個人是前陸軍元老屏元帥之子,未來的政府總理差猜將軍。差猜果然是個經世治國之才,他麵對錯綜複雜的政治軍事形勢和危難局麵,深謀遠慮地開出一個安國治亂的良方,令國王陛下龍顏大悅,批轉內閣采納執行。這條錦囊妙計是:以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的名義,征召同樣令政府頭痛的前國民黨漢人軍隊前往帕猛山作戰。這樣既可招安盤踞金三角的漢人軍隊,又可達到消除遊擊隊後患的目的。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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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希文垂垂老矣。

如果說這個龐大的漢人部落還可繼續被稱作軍隊的話,僅僅因為他們還保留軍隊建製,或者從習慣上講,他們當然更樂意別人把他們看作一支軍隊。從1950年兵敗大陸,此後兩次大撤台,結束猛薩時代和江口時代,蝸居美斯樂,金三角風風雨雨三十年,這些漢人官兵已經徹底改變模樣。從前二十歲的年輕士兵,此時已經年過半百,結婚生子,兒女成行,第三、五兩軍,真正能拿起槍打仗的不過數千人,而老人、家屬和孩子則已經超過十數萬之眾。他們不能再東征西討到處打仗,不能轉移,不能長途行軍,就像一頭注定要變成化石的史前恐龍,不能上天,不能騰雲駕霧,隻好在地上同蛇和蚯蚓一道慢慢爬行。這是一種時間的演變,一種物種的蛻變,軍隊是機器,難民是社會,由軍隊而難民,就像萬物最終都要歸於泥土,漸漸完成由特殊人群向普通人群的本質回歸。

1968年,台灣國民黨眼看這支失控的難民軍隊一天天改變模樣,鞭長莫及,就像古埃及獅身人麵像,臉是國民黨,身體卻不知演變為何物,所以痛下決心,未來的總統蔣經國不遠萬裏,親自長途跋涉來到美斯樂,向官兵宣布蔣介石最後決定:斷絕關係,歸順泰國。

台灣國民黨忍痛放棄第三、五軍,而泰國政府則對這支漢人軍隊的忠誠程度心存疑慮,抱來的兒子養不家,何況這個兒子是頭狼崽,野性難馴,鬧不好跟你一翻臉,成了引狼入室,誰奈他何?所以歸順談判一直艱難地進行了十多年,就像打太極拳,你一招我一式,斷斷續續,好好壞壞,其中還翻過臉,發生過衝突,雙方始終沒能達成最後協議。

我問雷雨田,雙方分歧的焦點在哪裏?雷雨田沒有正麵回答,他說:歸順不是投降,投降沒有權利討價還價,而歸順就要有些合法權利。我們交出武器就連當地山民都不如,因為我們在金三角,是外來人,是難民。在金三角,沒有槍杆子就等於綿羊,誰來保衛你的利益呢?

我明白了,這個思路其實同"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道理一致,槍杆子就是生存權。但是泰國政府對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來軍隊能放心麼?政府如何向議會和本國民眾交代呢?所以最後談判總是集中在武器等幾個關鍵問題上停滯不前。

段希文時年六十八歲,患有心髒病,因為常年吸食鴉片,身體明顯衰老和精神不濟,但是他的頭腦卻十分清醒。雖然政府軍在幾百裏以外的帕猛山打仗,隆隆的炮聲被重重大山阻隔,總指揮還是每天密切注視戰況進展。有一次錢運周看他臉色沉重,就問總指揮何以如此懸心,又不是咱們軍隊打仗?他歎一口氣,憂心忡忡地回答: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擔心受連累啊!

我佩服地想,如果不是兵荒馬亂,段希文也許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因為他常常有驚人的直覺和判斷。不久預感果然被證實,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趕到美斯樂,宣布至高無上的泰國拉瑪九世國王陛下召見漢軍將領。

國王召見顯然是個重大事件,表明一個決定命運的重要時刻來臨。將領個個都很緊張,因為不論這種召見將給漢人軍隊帶來什麼後果,不論是機會、災難還是福祉,他們都無法抗拒,因為這是國王陛下至高無上的意誌。

幾天以後,拉瑪九世國王陛下在曼穀皇宮親切會見段希文、李文煥、雷雨田和錢運周,這種破格禮遇使得四個前國民黨軍人心跳如鼓又滿腹疑惑。國王陛下是位和藹可親的中年人,他出生在美國,年輕時候留學歐洲,先學理科,又習音樂,興趣廣泛見多識廣,所以同客人談話內容十分廣泛,好在聽眾明白,國王召見的重大意義不在於內容,而在於這種形式所體現的規格和意義。宮廷大臣附在國王耳邊低語幾句,國王恍然大悟,問他們道:"聽說你們早有歸順之意,可是真的?"

四人誠惶誠恐,山呼萬歲,恨不得將赤膽忠心掏出來表白一番。於是國王滿意地說:"那好,朕現在就宣布,禦賜你們四人為泰王國國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國家,不要辜負了朕的一番苦心。"

晉見結束,四人諾諾,俯身而退。出了皇宮,大轎車把一行人載到總理府,政府總理兼國防部長兼武裝部隊最高總司令江薩·差瑪南陸軍上將親自接見他們,歸順談判立刻啟動最後程序。總理開門見山對他們說:國王陛下親自接見你們,這是最高榮譽,你們已經是禦賜國民,國民要全心全意效忠國家和國王。現在國家安全受到威脅,叛亂分子發動戰爭,國王需要你們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忠誠。如果誰違抗國王命令,誰將被視為這個國家不可饒恕的叛逆和罪人。

至此,他們終於明白過來,這是一個高貴而精心的謀略,漢人將領已經轉變國籍,成了禦賜國民,宣誓效忠國王,現在國王下聖旨,他們能不率領漢軍上前線打仗麼?野馬套上籠頭,你能不服從主人命令麼?

經過一輪最後的艱苦談判和討價還價,將領與政府達成協議如下:漢人軍隊暫時更名為泰北人民武裝自衛隊,政府發給經費,補充武器彈藥裝備,一旦剿匪任務完成,國王即對全體官兵實行大赦。自衛隊建製不變,保留武器,漢人官兵及家屬就地加入泰國國籍。等等。

這是一場生死賭博,前國民黨殘軍別無選擇地被綁上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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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當峰高聳入雲。

如果有機會從天空鳥瞰,我們就能看見美麗的帕當峰像一位深鎖在中世紀城堡中的公主,而這座鬱鬱蔥蔥的巨大城堡就是坐落在金三角腹地大龍山脈北麓的帕猛山。閃亮的湄公河像一匹華麗的綢緞,從極遠的大山深處曲曲彎彎一直鋪陳到城堡腳下,而終日不散的雲霧像大海潮汐,在山穀和樹林間漲落不息。晴好天氣,激情四溢的太陽像一位詩人,將火熱的詩情從天空紛紛灑落下來,這時候帕當峰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從雲遮霧罩中現出神秘的身姿來,公主胸前披著華麗的白紗巾,領著眾仙女從城堡飄逸而出,一群群在山林和溪穀間嬉戲追逐。。。。。。

然而戰爭無情地破壞大自然美景。硝煙四起,火光衝天,飛機從天空呼嘯俯衝,炮彈地雷的爆炸騰起無數肮髒的黑色煙柱。政府軍年年進攻遊擊隊,把無數噸炮彈炸彈傾瀉在帕當峰以及四周山頭上,遊擊隊頑強反擊,令政府軍寸步不前,

公元1979年旱季,一支漢人援軍奉命抵達前線。

被稱作援軍的這支隊伍隻有五百人,指揮官是個矮個子老人,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頭發胡子白成一團,老態龍鍾的樣子。他麾下都是些胡子兵,扛著各式長長短短的武器,年紀從二十歲到五十歲都有,給人感覺像一群臨時召集的烏合之眾。他們抵達山下昌孔縣城的時候,不僅沒有按照軍事要求嚴格保密,偃旗息鼓悄悄通過,而是休息三天,開了許多誓師會、慰問會、決心會、聯歡會之類活動,搞得四海翻騰沸沸揚揚,好像生怕山上遊擊隊不知道一樣。

泰軍指揮官莫中將皺起眉頭。莫中將指揮的黑虎師是政府軍精銳,精銳打不下帕當峰,不是因為戰鬥力不強,武器不精良,而是因為敵人太狡猾,地形太複雜,太不利。眼前這支破破爛爛的漢人隊伍哪裏像援軍,倒像是來給他添麻煩。當然他不是不知道,這支隊伍就是從前威風八麵的國民黨殘軍,白胡子指揮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將軍,可是眼見為實,廉頗老矣,你就是把拿破侖重新從墳墓裏挖出來又能怎麼樣呢?

許多年後雷雨田對我說,莫將軍當場提出一個建議,舉行射擊比賽,雙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賽結果,漢人援軍大失水準,無論步槍、衝鋒槍還是機關槍都輸給黑虎師,有的射手居然連連脫靶,看得旁觀者個個心灰意冷。

我問雷雨田:你們就不能派幾個好射手上場嗎?

雷歎道:久不打仗,再精良的技術也會荒廢。畢竟年紀不饒人,老兵老了,第二三代尚小,沒有打仗經驗,尚需時日磨煉,這就是我們的現實啊。

段希文下令組成敢死隊,一位姓徐的師長擔任前線指揮,要求他們三天內必須強攻至半山腰。政府軍炮火轟擊,飛機出動投彈,燃燒彈殺傷彈往下傾瀉,總之聲勢越浩大,場麵越熱鬧越好。黑虎師主力尾隨跟進,擔任支援和擴大戰果的任務。

莫將軍在一旁險些沒有笑出聲來,他開始懷疑麵前這個漢人老頭的神經是不是出了毛病。因為這支援軍一出現就像戲劇開場一樣大張旗鼓,山上遊擊隊肯定已經獲得情報,對此早有準備無疑。在地形複雜的山地叢林,大炮飛機基本上沒有多少作用,就算把敵人耳朵震聾了,你也沒法把整座大山炸平呀。繼而將軍又有些憤憤然,這個糟老頭,哪裏配當什麼指揮官?這哪裏是打仗,分明是兒戲!讓黑虎師跟在後麵幹什麼,給你們漢人收屍啊?不管莫將軍內心如何不滿,國防部的嚴厲命令是:必須配合段將軍,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誤。軍令如山倒,這回段將軍唱主角,驕傲的黑虎師隻能委屈服從演配角。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猛山再次響起猛烈的槍炮聲,飛機呼嘯,炮聲隆隆,山穀和叢林騰起黑煙,方圓幾十裏戰場上,到處樹林燃燒火光衝天。其貌不揚的漢人敢死隊員其實個個都是叢林戰高手,他們與黑虎師的最大區別在於,不是在密密的叢林中束手無策,而是以叢林為家,為本,就像虎入深山龍騰大海。你看動物園的猴子,平時關在籠子裏蔫頭蔫腦,個個都是懶漢孬種,但是你上山試試?一上山到處就成了它們的世界。這些漢兵,他們從不挺直腰杆衝鋒,也不虛張聲勢地嗷嗷叫,更不一群群擠在一起互相壯膽。這些幽靈般的殺人專家像影子一樣在叢林中遊蕩,以叢林戰對付叢林戰,以遊擊戰對付遊擊戰,就像水銀瀉地一樣慢慢向叢林深處滲透。遊擊隊的小把戲哪裏騙得過漢兵,他們從前就是用這些手段對付政府軍清剿的,他們在金三角打了三十年仗,個個都是叢林戰的高手。你們還嫩得很!胡子兵冷笑道,前麵影子一晃,他們伏在地上不動,晃來晃去,對方失去耐心,等敵人一露頭,一槍打個正,腦袋綻開一朵血花。

開戰三天,敢死隊傷亡一百多人,強行把陣地往前推進五公裏,到達帕當主峰半坡上。倒是遊擊隊從來沒有與漢軍作戰的經驗,抵擋不住,便有些沉不住氣,遊擊隊司令員、政委以及拿得動槍的傷員統統上了陣地,誓與根據地共存亡。一時間山上狼煙滾滾殺聲四起,漢軍到底力量單薄,遊擊隊憑借有利地形頑強作戰,暫時擋住敵人進攻。一時雙方都難取勝,就像拳台上兩個精疲力竭的拳手,互相把頭抵在對方肚子上。雙方在主峰山腰上對峙,戰場呈現膠著狀態。

這時候山上傳來一個噩耗,徐師長不幸中彈陣亡。段希文臉色鐵青,他咬咬牙對雷雨田說:"參謀長,隻好請你上去督陣。。。。。。把槍炮敲緊些,咬住他們,要保存實力,千萬不要再增加人員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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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那場血腥戰爭將近二十年以後一個雨季的下午,我與錢大宇一同穿過昌孔縣城,汽車朝著東北方向的湄公河疾駛而去。

大龍山脈鬱鬱蔥蔥,坡陡穀深,林木茂密。公路在山穀中盤旋,濃濃的霧團像潮水時而填滿深穀,時而淹沒公路,這是個危險的時刻,大霧遮擋視線,我們等於在黑暗中行進,司機小董打開防霧燈,開得很慢,很小心。等到爬上一座高坡,終於衝出霧團包圍,天空頓時敞亮起來,原來頭頂一輪金燦燦的太陽照耀著樹林和大地。我看見對麵山窪裏露出一些高高低低的竹樓尖頂,知道那是座山寨,汽車再往前開,公路上出現一群打赤腳的山民婦女,她們背著竹背簍,穿著鮮豔的山民服裝,胸前掛著許多銀佩飾,脖子上戴著大大小小的銀項圈,讓人感到很累贅。看見汽車過來,她們都停下腳步來行注目禮。我說這是苗人吧,因為我在國內貴州見過,比較相近。錢大宇回答是的,這就是著名的帕猛山戰場,那時候還沒有修公路。

我有些緊張,說現在怎麼樣?還有遊擊隊或者反政府武裝活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