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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成都登機,抵泰當天便在曼穀機場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其中最大麻煩就是語言不通。泰國人自然聽不懂漢語,也不懂英語,在我聽來,他們的語言更像一鍋加了牛奶椰汁的稀粥,讓人越聽越糊塗。比如打電話,我買"Telephonecard(電話磁卡)",窗口怎麼也不肯賣給我。一連跑幾處均如此。我傻眼了,我付錢,你賣東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全世界一樣,難道還有什麼特殊規矩不成?他們居然都搖頭拒絕,問題出在哪裏呢?後來好容易找到一個懂漢語的人才搞清楚,原來泰國電話磁卡分為不同麵值打不同電話,比如國際長途,國內長途和市話,而這些磁卡是不能互相兼容的。因為我說不清楚買哪種磁卡,他們用泰語解釋我又聽不懂,所以他們不肯賣給我。為了弄清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足足花去我兩小時時間,讓我急得滿頭大汗。還有叫出租車、談價錢、轉車、吃飯,找街道、地址、人名等等,幾乎每個細小問題都足以讓我身陷絕境,我變成聾子、瞎子,或者說像個外星人,在這個無法交流的外國城市寸步難行。我深深體會到,半個多世紀前,美國作家斯諾隻身深入陝北蘇區采訪,他那時不知道要克服多少難以想象的困難啊!
這一切困難在我見到我的泰國翻譯兼向導小米之後迎刃而解。
小米是那位允諾支持我到金三角采訪的豐先生的小兄弟。小兄弟是中國人的客氣說法,香港話就是馬崽,跑腿打雜的小夥計。豐先生向我介紹,這孩子姓米,也是金三角出來的,小難民一個,由他陪同我全程采訪。按照慣例,由我支付他全部費用和傭金,換句話說,我是雇主,他是雇員。我抬眼看看他,這位向導兼翻譯正在悄悄打量我,他的目光很躲閃,一碰上我的眼睛,就趕快垂下頭,不說話,一副很懂事很謙卑的樣子。
當時我身穿一件多口袋攝影背心,斜挎一架俗稱"掌心雷"的微型家用攝像機,一架全自動照相機,還有一隻多用途采訪包,裏麵裝著美元、人民幣、泰銖、護照和采訪本。那種武裝到牙齒的模樣,簡直像架無堅不摧的"阿帕奇"直升機。不知道這副行頭在小米眼中產生了何種印象,總之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對我很是敬畏,甚至都有了崇拜的意思,於是我自己很滿意這種效果。當然後來我才徹底明白,這不過是我的錯覺,我用大陸人的思維和價值標準來判斷這位已經徹底異國化的年輕華人,真是自作多情大錯特錯了。
小米個子不高,眼球略微有些外突,不知是不是患有輕度甲亢,總之同當地人相比模樣還算清秀。他的皮膚又白又細,像江南女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金三角土著。他告訴我,今年十九歲,懂得泰語、緬語,因為是華人,近年中國大陸旅遊團激增,所以他就出來做導遊。他還沒有取得導遊資格,也就是說是個非法打工的"野導"。他沒有學曆,也沒有學習過任何導遊課程,唯一優勢就是懂中國話(不會讀、寫),有些利潤較低的團隊就讓他這樣的"野導"去帶,賺取一點微薄薪水。
我問他為什麼不上學,好好學一門本事?他老實告訴我,沒用,除非到外國去念書,泰國人不喜歡念書,活著就拚命掙錢享受。
小米留著現代都市青年流行的中分頭,穿長袖襯衣,長褲,領口袖口都緊扣,唯一裸露的是一雙赤足,穿拖鞋。曼穀天熱,大概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在曼穀下層青年中很流行。他的行李極簡單,簡單得令我瞠目,一隻空空如也的塑料旅行包往車上隨便一扔,裏麵幾乎沒有東西,連換洗衣物和漱口潔具也沒有,至少後來的旅途中我從未見他漱口和打掃個人衛生。
小米屬於性格內向的人,話不多,常常從眼角看人,如果你的眼光偶然與他對視,他就趕快躲開,像隻受驚的老鼠。如果你不說話,他也不吭聲,影子一樣跟著你,所以你一定得先開口他才說話。我不知道他怎樣當導遊,總之我想象不出一個不愛說話的導遊如何才能使一大群遊客滿意。泰國是個自由經濟國家,文化背景不同,沒有政治思想工作和領導關懷,沒有開會學習和各級黨團組織"五講四美",到處是寺廟、吸毒、妓女和性病,小米這樣的年輕華人,放任自流會造成一種什麼後果呢?就像搞胎胚移植或者研究新品種,至少我對這個話題是抱有濃厚興趣的。
當晚我們租用一輛開往泰北金三角的通宵汽車,小米頭一歪,靠在我身邊就睡著了,夢中發出很響的磨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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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實在是個有趣的青年。
他的有趣之處在於,我們始終處在一種貓捉老鼠或者老鼠玩貓的連環遊戲中。進入金三角頭一天,他徑直把我領到美斯樂,拜會曼穀豐先生的父親豐老先生。晚上我被安排在一處風景優美的山頂,叫"美斯樂麗所"的花園旅館下榻,旅館建在樹林裏,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草木潮濕和雨季發黴的陰冷氣息。初來乍到,我像個瞎子,聽憑小米安排。他把我領上一座山頂,我覺得不妥,提出要住在村子裏,他卻表現得異常固執,堅持要我住在山上,我隻好屈服住下來。晚上我才發現,這座偌大的山林旅館居然隻有我一個客人,黑夜包圍樹林,安靜得能聽見蛇在樹枝上噝噝遊動,而村子的燈火好像遠在天邊。我不禁打個寒顫,這不是等於把我隔離或者囚禁起來。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高處不勝寒,我來金三角是為了隔離嗎?我估計小米的年輕大腦產生不了這樣老謀深算的主意,不知道那些人用意是什麼,總之不是好兆頭,但願是我庸人自擾。
第二天我單獨采取行動,自己搬下山去,住進一家叫中央旅社的小旅館。接著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激情開始采訪工作,足跡遍及方圓數百裏山區,追蹤曆史線索,采訪各種人物,實地考察調查,內容無所不包。有時一天要采訪十多個人,考察若幹處重要曆史遺跡和紀念地,早上五六點鍾起床,深夜才能休息。小米的職責是提供向導和翻譯服務,我認為他還是個稱職的雇員,他向別人借了一輛小摩托車,常常天亮就開來,先載我去飯館吃早飯,然後按照當天計劃出動采訪。如果去附近地方,就由小米載我去,如果出遠門,則包租司機小董的汽車。如果我工作未完,或者因采訪耽誤吃飯,小米就會耐心地等在我的門外,也不催我,等我工作完畢然後一道吃午飯或者晚飯。
漸漸我知道小米不喝酒,也不抽煙,隻對吃飯看得很重要。"民以食為天",這是個重要真理。他家住在美斯樂村子裏,一間普通的鐵皮房子住著三代人。我從他口中得知他有個母親,是個寡婦,父親在他幾歲時去世。爺爺從前也當兵,死得更早,還有一個老奶奶,也是寡婦。母親每天到村口學校賣豌豆粉,掙一點微薄收入,他下麵還有兩個妹妹,所以日子過得很苦。因為他的飯錢和工資由我出,所以他很在乎吃飯這件事,不止一次他來催我吃午飯或者晚飯,結果我發現他已經很有氣魄地把一群狐朋狗友邀請到飯館裏,圍著桌子坐起來,隻等我這個雇主到來付飯錢。我看出這個舉動於他很有麵子,所以常常也就慷慨地成全他。
小米向當地人介紹我是作家,他為我工作,言語間流露出自豪,讓人覺得我是個有身份的人物。一段時間,他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替我介紹采訪對象,安排日程、行程和車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又很像我的秘書。他似乎特別樂意這份秘書工作,很殷勤,也很賣力,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現他替我付的車費,價錢至少是當地市價的兩倍。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我很快便弄明白,凡他經手的開銷,價格均居高不下,我雖然不是生意人,但是我也能猜到他從中做了什麼手腳。經過短暫思想鬥爭,我決定對此繼續裝聾作啞蒙在鼓裏,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願意在關鍵時刻影響采訪工作。
小米天生具有某種無產階級的氣質,我從沒有見過他的口袋裏裝過一分錢,連上廁所都要我替他付小費。他似乎隨時都處在一種赤貧的恐慌狀態中。他受雇於我大約一周之後就開始向我借錢,每次他向我開口借錢都顯得心神不寧,臉色潮紅,喘著粗氣,仿佛借不到錢立刻就會去自殺。我嚇了一跳,顯然懾服於他這種危險情緒,怕他幹出什麼蠢事,所以滿足他的要求。錢一到手他立刻飛奔而去,一眨眼工夫就不見蹤影,可是等我再見到他,他又一貧如洗,一文不名。我不明白他把錢都拿去幹什麼,如是者三,我終於忍無可忍,警告他說:再這樣下去,你我都不用回曼穀了。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警告,可能在他看來,被稱作"作家"的人應該有花不完的錢,於是把目光偷偷投向我的采訪包。前麵說過,我的護照和錢幣都裝在采訪包裏,我看見他的目光老是隨著采訪包打轉,心裏就加倍警覺起來。有一天他在我的住處睡覺,我送老知青楊飛出門,采訪包就放在寫字台上。剛走出大門,一種本能,或者說不祥之兆使我驀然一驚,意識到可能會出事,連忙奔回房間,我看見這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已經沒有躺在床上,他俯在寫字台前裝作整理頭發,而采訪包的拉鏈已經被打開。
不管怎麼說,隻要金三角采訪順利進行,隻要努力工作,這種暗中進行的勾心鬥角都屬於茶杯裏的風波,我們大方向一致。貓兒河穀回來,滿星疊發生槍戰,我決定前往采訪,本來這是他的份內工作,他還可以如法炮製從車旅費飯錢中賺一筆,沒想遭到他斷然拒絕。
"我不去!"他一反常態地搖著頭,臉色驚恐,大聲反對道:"那個地方很危險,決不能去。"
我企圖說服他,我聽說他小時候曾在滿星疊外圍的回棚生活過,對那一帶很熟悉。我說:"你得去,這是工作,我不怕你怕什麼?"
"不不,我不去。"我看見他眼睛裏閃爍一種恐懼的光,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幾乎哀求地說:"大哥,你饒我一回吧。。。。。。你去任何地方都成,我真的不能去。。。。。。決不能去!"
我看小米可憐巴巴的樣子,真是搞不懂他為什麼不肯去。我想他畢竟隻有十九歲,還是個大孩子,並且已經快要哭出聲了,所以隻好無奈地放棄說服他的努力。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拒絕工作,而在別的時候,他的表現還算不錯。我認為這裏麵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否則一個雇員沒有理由讓雇主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