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冷戰和拍磚。
冰心與林徽因的過節被傳得最廣的,要數以下公案:20世紀30年代,林徽因在北平主持文化沙龍“太太的客廳”,身邊圍繞男士無數,聲名鵲起,冰心有些看不過,寫了一篇《我們太太的客廳》,發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以示暗諷。林徽因那時剛從山西考察回來,就手讓人給冰心送去一壇子老陳醋。
冰心晚年澄清,《我們太太的客廳》不是寫林徽因的,是寫陸小曼的。林徽因則一直沒有做出公開的說明。當年的故事是真是假,到底沒有“坐實”,但可以肯定的是,林冰二人在《我們太太的客廳》發表之後,卻是長期處於“冷戰”加“冷箭”狀態。
徐誌摩去世的時候,輿論對林徽因很不利。冰心寫信說:“人死了什麼話都太晚……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還是‘他誤女人’也很難說。誌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
抗戰爆發,林徽因一家輾轉南下,吃盡了苦頭。冰心則從北平飛到雲南,帶著自己的大床。1940年夏天,她和丈夫又在校友宋美齡的邀請下,去重慶參加抗戰工作。冬天,在宋的安排下,冰心一家連帶保姆直飛重慶,而她睡慣的大席夢思床墊和所有家具、行李也被一車拉走,幹脆爽利。
林徽因得知,便特地在給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的信件中寫道:“朋友‘Icy
Heart’卻將飛往重慶去做官,她全家將乘飛機,家當將由一輛靠拉關係弄來的注冊卡車全部運走,而時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職務的人卻因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對我們國家一定是太有價值了!很抱歉,告訴你們這麼一條沒勁的消息!”
林有林的刻薄,揶揄之意盡顯。
不過,冰心晚年倒是一再為林說話,很是斬釘截鐵。除了前麵的公開辟謠外,1987年她寫《入世才人燦若花》,列舉“五四”以來的女作家,論到林徽因,也是一陣猛誇,但談到見林徽因,還是講1925年在美國綺色佳時的會麵(可見多年未見)。後來有人問冰心對徐林戀情的看法,冰心斷然回答:“林徽因認識徐誌摩的時候,她才16歲,徐誌摩比她大十來歲,而且是個有婦之夫;像林徽因這樣一位大家閨秀,是絕不會讓他為自己的緣故打離婚的。”話說得明白,背後的心態,各自體會。
寫作難,當一個走紅的女作家也不容易。冰心成名太早,又清高,自然就成了後來者“拍磚”的對象。冰心成名的時候,張愛玲剛出生,根本不是一代人,可張成名後,還是鑒於影響的焦慮,誇蘇青的時候,順帶給了冰心一槍。“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蘇青說得更直白:“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
噗!罵人長得醜,儼然是人身攻擊了。
張愛玲與嘉寶。
嘉寶比張愛玲大15歲,嘉寶崛起的年月張愛玲正值青少年。
1930年,小有名氣的嘉寶出演《安娜·克裏斯蒂》,第一次提名奧斯卡。張愛玲剛入小學;1935年,兩部重量級影片《茶花女》和《安娜·卡列尼娜》讓嘉寶大放異彩,如日中天。張愛玲則在上海聖瑪利亞女校就讀,四年後,她考入香港大學專攻文學。
1940年春,張愛玲參加《西風》月刊三周年征文,在參賽文《我的天才夢》中,她寫道: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1941年,嘉寶拍完《雙麵女人》後隱退,銀幕生涯在最高峰戛然而止,令所有人驚奇錯愕,轉身鑄就一世謎題。彼時身在港大的張愛玲,會在隨手塗抹的漫畫上畫下嘉寶輪廓尖銳的臉,像個女鬼。1944年散文集《流言》出版的時候,張愛玲還特地把那畫加進去。
拍了15年電影,隱居了50年,嘉寶真像張愛玲寫的那樣,人為地活成了個“蒼涼的手勢”。嘉寶一生未嫁,有人問她婚戀問題,她答:“愛情,當然,我曾想愛過,誰沒有戀愛過?結婚,我說過好幾次了,我不知道,我喜歡孤獨,我不喜歡總和人待在一塊兒。”
1955年,張愛玲乘坐“克利夫蘭總統號”離港赴美。1960年成為美國公民。1967年,第二任丈夫賴雅去世後,張愛玲也像嘉寶一樣,開始了半隱居的生活。20世紀七八十年代,張愛玲名聲日隆,世人對這個“神秘”的女作家有許多揣測的想象,顯微鏡式地“看張”。以為她“吃得少又隨便,幾乎不食人間煙火”。
1988年2月,張愛玲在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續集》,她在自序裏辯駁:“我是名演員嘉寶的信徒,幾十年來她利用化裝和演技在紐約隱居,很少為人識破,因為一生信奉‘我要單獨生活’的原則。記得一幅漫畫以青草地來譬喻嘉寶,上麵寫明‘私家重地,請勿踐踏’。作者借用書刊和讀者間接溝通,演員卻非直接麵對觀眾不可,為什麼作家同樣享受不到隱私權?”
由此可見,張愛玲信奉嘉寶,並不是出於對嘉寶美貌和演技的讚許,嘉寶的女明星光環,她也看得淡。張愛玲早年和晚年都可以說是文學明星。的確,嘉寶的美貌和私生活都無限地刺激了世人的想象力。但遺世獨立的冷酷作風,卻讓嘉寶超越了美貌的限製,成為一代巨星。所有的巨星都必須獨具一種性格魅力。
嘉寶的“孤獨”,張愛玲很欣賞。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事實上,從1955年起,張愛玲和嘉寶都生活在美國,嘉寶先後在好萊塢和紐約,張愛玲在1973年定居洛杉磯之前,也曾經在包括紐約在內的北美各地來來往往。人都愛從別人的故事找心理對應。嘉寶的存在,或許多少給避世的張愛玲一種精神支持。她們都悲觀而膽怯。
以徹底的獨處完成徹頭徹尾的自戀。張愛玲在嘉寶身上找到了相通和安慰。1990年4月15日,嘉寶在紐約醫院去世。五年後的中秋節,張愛玲逝世於洛杉磯公寓。死時身邊沒有一個人。
流蘇與娜拉。
易卜生寫《玩偶之家》的時候,也隻是想讓資產階級婦女“娜拉”用摔門的形式,給那個隻把她當作“小玩意”的丈夫點顏色看看。可到了20世紀初葉的中國,隨著《新青年》雜誌上的“易卜生專號”的刊發,“五四”的啟動,娜拉仿佛一夜之間便成了萬千尋求自我解放的中國女孩的偶像。娜拉的出走,像一個激進的手勢,指引著叛逆且無告的女孩走出家庭,與最心愛的人攜手,走到大千世界去。
眾多勇於“除舊”的知識分子的鼓與吹,讓“娜拉”這一形象越發具有現實感。1919年8月,一個叫李超的廣西女孩在北京病逝。這原本“不起眼”的“正常死亡”,卻引起了包括胡適、蔡元培在內的一批高級知識分子的高度關注。北京《晨報》連續刊發啟事,胡適為她作傳,各界名流出席她的追悼會,影響空前。娜拉這一形象,在“改革者”的策動下,找到了現實對應——娜拉更具有“合法性”和“鼓吹性”了。
那是一個出走的時代。反對專製、反對家庭、反對父權,多少女孩在娜拉的感召下,重重地摔響了家門,跟著自己所愛的男人,浪跡天涯。可是,她們卻沒有發現,《玩偶之家》裏的娜拉,反對的是她的丈夫,而“五四”時代中國的娜拉們,卻是與男朋友或丈夫一起,反對父親。等到走出來之後,中國的娜拉們才察覺,她們的路還很長。在經濟不平等的情況下,她們幾乎不可能在丈夫那裏找到平等快樂的生活。
先覺者魯迅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他用一篇小說《傷逝》和一場演講《娜拉走後怎樣》回答了這個問題。《傷逝》中子君追隨涓生,從“萬惡”的舊家庭中逃出,過起獨立生活,可沒有獨立經濟能力的他們,過日子都是問題,遑論其他?涓生的自私很快暴露出來,子君隻能返家,最終病死。針對“娜拉”,魯迅鏗鏘下了判詞: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然而,現實的發展或許遠遠超出了魯迅當年的想象。1928年後左翼文藝的突起,致使一些敏感先覺的“娜拉”開始逐漸左轉(如丁玲),她們用飽滿的革命熱情,劈開了一條新路。這條路後來一直通往中國的西北小城延安。
不過,這種“出走”,到了張愛玲筆下,卻又成了另一種調調。《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也是反對“舊家庭”——她恨她哥哥、嫂子騙光了她的錢,母親也不給她做主。她也走到廣大天地去,跟著一個男人,去香港,調情,結果差點做了情婦。幸好一場戰爭挽救了她。天翻地覆的破壞,反倒成全了一個離了婚的舊式女人,她忽然有了一樁穩固的婚姻,拿下了一個令眾女人虎視眈眈的鑽石王老五。她也是娜拉,她也出走,隻不過,她走了一圈,又走到舊式婚姻裏。流蘇不愛舊式婚姻,但,她也不恨它,當然,前提是,她的丈夫足夠有錢。流蘇走了,又回來了,很反諷地。她隻是飛了個眼風,在舞場上繞了個圈。曆史大抵如此,所有的激進都可能被無形的慣性磨平,娜拉走了這麼多年,究竟也沒走多遠。
馬寬德與張愛玲。
1949年,張愛玲平靜地迎接了時代的巨變。是年7月,《亦報》找她寫連載,她欣然應允,開始寫《十八春》。寫長篇,對當時的張愛玲來說,是個挑戰。第一,那是她第一次寫長篇,沒有經驗;第二,她需要向時代靠攏,她的那些傳奇的弄堂裏的故事,顯然與時代風潮不符。張愛玲給了《十八春》中的人物一個革命的結局,多少年後,她對這個結局很不滿意,改了改,《十八春》變成了《半生緣》。
時事相逼,她必須寫。怎麼寫,成了問題。張愛玲想到了借鑒。對比《普漢先生》和《半生緣》很有意思。從文風看,張愛玲短篇小說的文風,走的是華麗風。但到了《半生緣》,她的文筆忽然轉變成淡雅,這一點與《普漢先生》淡淡的憂傷不謀而合;其次,兩書的結構十分相似。《普漢先生》中是波士頓和紐約的雙城記,《半生緣》中,則是南京和上海。人物關係的設置,更是驚人雷同。普漢對應世鈞,瑪文對應曼楨,凱對應翠芝,比爾對應叔惠。場景和情節的設計也有許多重複。還有細節,比如狗,比如煤氣味道,比如行李箱,等等。最令人咂舌的是“金句”。張愛玲《半生緣》中那一句蕩氣回腸的“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竟也是直接從《普漢先生》中翻譯過來的。由此可見,盡管是連載,張愛玲的《十八春》,是寫之前就已經成竹在胸,故事大概已經了然的。
那麼作為華語文壇功力最深的女作家,張愛玲的自我發揮在哪兒?她的創造力在哪兒?她是如何把美國小說改造成了轟動上海的言情經典?空間、人物的改動自不必說,畢竟張愛玲需要講一個中國故事。就技術層麵來說,第一,她變動敘事的角度——《普漢先生》是第一人稱敘事,《半生緣》是第三人稱。而用第三人稱寫,也一直是張愛玲最拿手的;第二,加情節。《半生緣》中,曼楨姐姐曼璐,隱隱對應《普漢先生》中普漢的妹妹瑪麗,但又有位移,親戚關係變了。而曼璐丈夫的形象,則是上海式的,張愛玲創造的。曼楨被擱閣樓裏的一段,也顯然是融合了張愛玲早年被父親關在閣樓的親身體驗——張愛玲常常不放過任何一個寫作資源。就情感濃度來說,《普漢先生》更淡雅,《半生緣》更蒼涼怨念,更像是一個“蒼涼的手勢”。
對於對《普漢先生》的仿襲,張愛玲自己也不否認。在一封寫給宋淇的信中,她提到《半生緣》其實是根據美國作家馬寬德的《普漢先生》一書所改寫的。事實上,從後麵的創作來看,中短篇小說才是最適合張愛玲的文體樣式。長篇太長了,需要太多的精力和高屋建瓴的架構,更像個體力活兒。長篇不一定要求文筆的精致,但一定要磅礴有力,文氣充沛。張愛玲後來的長篇小說,比如,《小團圓》,更像是小片段的連綴,缺少了一種一以貫之的氣韻,比全盛時期的《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差了一截兒。比晚期的短篇力作《色·戒》,也少了一種言少意長的概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