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煙。
關於陸小曼吸“煙”的一段舊事,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把責任推到翁瑞午身上。大體是說因陸小曼身體不好,翁瑞午便“引誘”她吸食鴉片煙,其“險惡用心”是要把小曼長長久久地留在自己身旁。此種“定論”一出,翁生自然就成了眾人眼中巧取良家婦女的惡少。
事隔多年,翁瑞午的女兒翁香光卻突然跳出來說,陸小曼那煙是她自己母親讓她吸的,她母親自己就吸,其父翁瑞午也是受了小曼的鼓動,才吸起煙來。按此種說法,翁瑞午則成了“受害者”。
如今當事人都深埋地下,死無對證,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成了一樁無頭公案。但可以肯定的是,“西洋紳士”徐誌摩生前深惡痛絕的鴉片煙,在其死後,陸小曼還繼續抽,並且身體是越抽越壞,更需要人照顧。其中這抽煙的錢和日常的照顧,的確都是翁瑞午在給在做。
陸小曼一生的三段情中,與王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徐誌摩是自由戀愛、與翁瑞午則有點老來伴的意思,其中更多的不是愛與不愛,而是一種需要。沒有名分,卻相守30年,這冗長而艱難的歲月從外表看來,有點時事而逼的意味。徐誌摩去世,嬌滴滴的小曼也確實需要一個人照顧,並且這種“照顧”不是如朋友般的胡適、趙清閣們能夠做到的,它需要的是貼心貼肺,講求一個懂得和全心全意。
對於翁瑞午如何介入徐陸的愛情,一直以來大家都有點偏頗式的語焉不詳,其實徐誌摩生前,翁陸之間隻不過是醫生和病人的關係——翁瑞午是“一指禪”推拿的傳人,他來為小曼按摩。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惹來些閑話也是正常。不過,徐誌摩生前,翁瑞午沒有越出過雷池半步。徐誌摩去世後,翁瑞午心甘情願做了替補,去照顧陸小曼,這無可厚非。
更何況陸小曼千金之軀也不是那麼好照顧的。打小就是獨女的她從來都是錦衣玉食,出門要坐汽車,家裏十幾個仆人,買衣服不問價錢,用嫩豆腐擦臉,喝奶隻喝人奶……這些習慣放到現在看都令人瞠目結舌。從小到大都是這麼花錢,這個堪稱“京城不可不看的一道風景”的陸小姐也沒法讓自己一下子縮減開支。這個時候翁瑞午能迎難而上去補徐誌摩的缺,勇氣可嘉。
要知道,翁瑞午雖是官宦子弟,可那個時候卻也不是金山銀山吃不完,自己家七口人、寡嫂家十口人都要他養,再加上一個排場巨大的陸小曼,這負擔可不是鬧著玩的。於是,他隻能馬不停蹄地去給人按摩、當賬席、炒股票,後來還去江南造船廠當會計。可這還是不夠。那就賣字畫、賣古董、賣家具,一賣到底。對於陸小曼,他甘願付出一切拚盡所有。說到底,他就是給她一個“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給她一個童話世界。如此說來,送翁瑞午一個“癡”字也不為過。癡,一個知加一個病,恐怕也隻有翁瑞午“知”陸小曼之心“病”,恰巧他們也是因病結緣。
陸小曼的人生好比一個山坡,上山時遇到王賡,在山頂遇到徐誌摩,下山時遇到翁瑞午,這下山的三十年,她是每況愈下。在淒惶的人生夕陽裏,翁瑞午能做到與她相守相伴,也是難得。其實話說回來,翁瑞午又何嚐不像陸小曼的一支煙,陪她一同享受著,一同毀滅著。這兩人身上都有點頹廢的紙醉金迷的氣質,仿佛戲曲臉譜上最紅亮和最鮮綠的兩抹油彩,他們是真正屬於舊時代的紅男綠女。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他們倆才算是絕配。
張愛玲與胡蘿卜。
張愛玲寫過一篇散文,叫《說胡蘿卜》,引了她姑姑張茂淵的話。
全文如下:有一天,我們飯桌上有一樣蘿卜煨肉湯。我問我姑姑:“洋花蘿卜跟胡蘿卜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來的吧?”她說:“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去說道:“我第一次同胡蘿卜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胡蘿卜。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我的祖母)總是把胡蘿卜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裏,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們吃的菜裏是向來沒有胡蘿卜這樣東西的——為什麼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
單說一個胡蘿卜,姑姑洋派大家閨秀的形象,躍然而出。因為出身豪門巨族(盡管已經趨於破落),所以,童年生活裏的胡蘿卜,不是家居的,艱苦的,與廚房相連的。而人們常吃的胡蘿卜,也不是作為張茂淵的口中食出現——胡蘿卜是用來喂“叫油子”的。
張茂淵的父親是清末名流張佩綸,母親是清末重臣李鴻章之女李菊耦。嫁給張佩綸的時候,李菊耦23歲,貌美如花,張佩綸卻已經是四十有餘,而且李菊耦嫁過去還是當繼室。張佩綸的原配夫人朱芷薌已經去世。張佩綸為了迎娶李菊耦,花大價錢在南京買下張侯府。府內的東樓是李菊耦的住所,名為“繡花樓”。張茂淵懷念南京的園子,就好像一出綺麗的戲曲場景。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杏花開了,李菊耦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就在這裏,李菊耦和張佩綸合著了一本武俠小說,也合著了一本食譜。
在這樣一座張侯府裏長大的張茂淵,對於胡蘿卜不知曉、不耐煩,也似乎理所當然,鍾鳴鼎食,大家閨秀,端的大氣。不過,張茂淵沒有母親的造化,她沒能在南京的大宅院裏結婚。倒是她的哥哥張誌沂,在那裏熱熱鬧鬧地娶了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女兒黃逸梵。黃逸梵生了個女兒,叫張瑛,讀書的時候,她又給女兒改名叫張愛玲——直接從英文名譯過來。
張家到張愛玲父親一代已經趨於破敗。搬家到天津,又到上海,張家的大宅子幾易其手。那裏辦過金陵崇實學校,校長是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
張愛玲對祖父母的因緣推崇備至,晚年她出《對照記》,曾動情寫道:“滿目荒涼,隻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裏占到不合比例的篇幅。”張愛玲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世,她寫小說,也往往把親情寫得淡漠寡然,是要“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但那個煊赫的老家族,在張愛玲的記憶裏,卻是暖的。仿佛一捧沉香屑,外表冷了,芯子裏還是有點熱氣。
有意思的是,張愛玲的愛情觀也像極她的祖母李菊耦,她也愛才,她中意的兩個男子,胡蘭成是“拍拍頭頂腳底都會響”,賴雅則是個美國才子。而且,她也跟祖母一樣,嫁給了比自己大不少歲的男人,隻可惜,她沒有祖母那樣好的運氣。
張茂源手裏賣掉過許多珠寶,隻留一塊淡紅的批霞,戰前她把批霞拿去估價,店裏出她10元錢,她沒有賣。後來她左配右配,這裏比比,那裏放放,總覺得不適合。張茂源歎了口氣,說:“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天才女孩張愛玲也許正像這塊批霞,掉落人間,仿佛沒有意義。但人世間最有趣的,往往恰恰是看似沒有意義的。
一種贖罪。
陸徵祥曾是民國第一流的外交人才。
1912年,他在袁世凱政府裏當國務總理和外交總長。北洋政府裏,他也當外交總長多次。
陸徵祥的外交生涯中,有兩點最糾結最心痛,一個是袁世凱逼他跟日本簽不平等的“二十一條”,一個是北洋政府不斷施壓讓他在巴黎和會上簽《凡爾賽合約》。剛進外交界的時候,陸徵祥為了督促自己,讓人寫“不忘馬關”四個字,掛在房內,提醒自己勿忘國恥,奮起為國。但人生常常事與願違。
陸徵祥的太太叫培德·博斐,是個比利時人,兩人在俄國的彼得堡相識。當時陸徵祥在清朝駐俄使館做翻譯,培德是比利時駐俄公使的親戚。兩個外國人,在第三國戀愛,濃情蜜意,想必為陸徵祥的外交歲月抹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不過培德夫人比陸徵祥大很多,而且身材高大,陸徵祥卻清瘦矮小。在培德麵前,他確實像個弟弟。
陸徵祥和培德的戀愛,幾乎遭所有人唱衰。清朝駐俄大使許景澄十二個反對。理由是中西合璧的:一、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不主張外交官娶外國太太;二、按照中國的老理,與洋媳婦生下的孩子,是混血雜種,既不能入祠堂,死了也不能埋進祖墳。可他們卻堅持相守,不離不棄。
陸徵祥與培德的愛,更像是柏拉圖式的戀愛,也像是宗教的愛,樸素、虔誠。陸徵祥佩服培德高雅的談吐,不俗的見識和克己的人生觀。他們的戀愛很有種隱忍的力量。陸徵祥說:“領導曾反對我娶這個外國女子,我們對他們的不悅絲毫不放在心上,我太太以勇氣和忘我的精神接受這個不理解,整整八年之久。”1899年,陸徵祥與培德在彼得堡的教堂裏結婚。
陸徵祥本來是基督教徒,婚後受培德影響,改信天主教。在生活上,陸徵祥也亦步亦趨,跟隨培德,全然西化,吃西餐,穿西服。兩人在婚後沒有孩子,培德夫人仿佛聖女,在他的精神世界占據了十分重要的位置。陸徵祥認為:“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妻,教育以裁成我者吾師也,三者缺一不可。”有一次他畫畫,畫了個“三友圖”,一友為父,一友為師,一友為妻。結果遭同治年間的狀元怒斥:“焉有父師而可與妻並稱三友者?”
陸徵祥和培德夫人相濡以沫二十餘年。在國外任職時,培德是陸徵祥外交工作的高參,回到國內後,培德夫人常常閉門不出,遵照中國對女子的要求,不隨便拋頭露麵,陸徵祥去散步,也常常隻是一人出行。
1922年,培德夫人生病。陸徵祥不遠萬裏,去羅馬朝聖,請求教皇為培德賜福。教皇欣然應允。
培德夫人去世後,陸徵祥割斷紅塵牽係,進入修道院修行,六根清淨,一心禮聖。探尋歐洲最深的秘密——宗教。
陸徵祥對比他大許多的培德情深不改,他說:“死亡把我們分開了,修會生活又使我倆重新團圓,團圓而不可再分。”陸徵祥接受了更衣禮,成了修士,改名為天士比德。
修道院的生活清苦。陸徵祥卻執著不悔,他覺得自己在贖罪,在懺悔,為當年的“二十一條”。
1929年,他立下三個誓願:絕財、絕色、絕意。
晚年有人見過陸徵祥。他頭上有兩條受戒線,發跡斑白,嘴巴癟癟的,彎著腰,一身黑道袍,戴著金絲邊近視眼鏡。
陸徵祥死於1949年,他死時,比利時國王給他送了花圈。
蒲公英忘記了。
袁世凱像蒲公英,製造了一個大家庭。
他一生一妻九妾。原配於氏,河南財主的女兒,從河南跟著四處跑,最後來到帝都,入住中南海,但終究還是沒有“正宮”的風範。袁世凱當大總統後,會見外國使節。使節要跟第一夫人握手,於氏驚慌失措,連忙把手背到身後,窘態畢露。
大姨太沈氏來自蘇州,名妓出身,是袁世凱患難時的紅顏知己。二姨太金氏,從朝鮮來,據說是朝鮮王妃的妹妹,她的兩個陪嫁的丫頭,李氏和吳氏,也被袁世凱收了房,成了三姨太和四姨太。五姨太楊氏靈巧決斷,掌管袁府,是個“王熙鳳”一樣的角色;六姨太葉氏來自南京釣魚巷,也是個風塵女子;七姨太張氏來自河南(後服毒自殺);八姨太郭氏是蘇州妓女;九姨太則是五姨太楊氏的丫頭,“有幸”被袁世凱“臨幸”,收做姨太太。
袁世凱要稱帝,眾太太也依次會被封為“正宮娘娘”、“妃”和“嬪”。當嬪的六、八、九三個姨太太不服,趁著元宵節晚上,三個人聯手鬧脾氣,六姨太率先發難,嘀咕說要是不封她當妃,就要帶著孩子回彰德去,八、九姨太連忙聲援,喋喋不休。五姨太打圓場,說你們別鬧啦!你們都當妃子,愛管我叫什麼就叫什麼。袁世凱被鬧得頭大,筷子一摔,歎氣道:“你們別鬧啦!你們都要回彰德,等著送我的靈柩一塊兒回去吧!”
袁世凱的妻妾們生養子女眾多。原配於氏生了長子袁克定後,袁世凱就不與她同居,所以也隻有子嗣一名。大姨太沈氏沒有生育,但因為得寵,在家中地位頗高,袁世凱不但讓她執掌家務,還命子女都叫她“親媽”。朝鮮貴族金氏生了兩子三女,其中袁克文被大姨太收養,從小就很得寵愛,成為一代玩家;二姨太李氏生了六個子女;四姨太吳氏生了四個,她自己也害“月子病”去世;五姨太楊氏生了六個,四男兩女;六姨太生了兩男三女;七姨太沒生就死了;八姨太生了兩男一女;九姨太生了一男一女。嘩,算起來,袁世凱有十七個兒子,十五個女兒。每一個都要受孕,十月懷胎,陣痛,然後降落人世。完全是自然性的,人的生產,好似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