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白薇”勇穿比基尼上封麵之前,就已經有許多民國女性大膽地從層層包裹的舊式衣飾中跳脫出來,尋找肢體上的自由,順帶為民眾造些“眼福”。“五四”過後,新式婦女中已經開始有人束腰提臀,解放酥胸,粉嫩嫩地上年畫,做“泳裝女郎”;茅盾1930年出版《子夜》寫上海灘各色人等,裏麵也不乏“露、透、瘦”式的“時代女性”;同是1930年,民國內務總長朱桂莘的女兒洪筠身穿連體泳衣在“夏都”北戴河遊泳,路人駭然,輿論嘩然;到了1937年電影《到自然去》中,四位主演黎莉莉、白璐、龔智華、徐健泳裝出鏡,扮演漂流到荒島的女子,暴露得理所當然。當時影壇大姐大胡蝶、白楊都曾以泳裝示人,白楊甚至還大膽套上暴露肌膚甚多的兩截式泳裝。
影星的介入,推動了泳裝的流行,為20世紀40年代比基尼登陸中國奠定了群眾基礎。年輕女作家“白薇”的重裝出鏡,在當時看來,雖然足夠觸目,但究竟算不上“傷天害理”。不過,那到底是個拘謹是大多數的年代,女性所謂的“突破”,也隻是死水微瀾,又或者成為“花瓶”,供大家欣賞。“萬惡淫為首”,中國人虛與委蛇式的小聰明在“暴露”這件事上顯得最為徹底:一方麵,男人們愛看女人穿得暴露,另一方麵,看了還假裝要罵,以顯示自己是“正人君子”才好……要不,錢鍾書《圍城》裏寫20世紀40年代,“一不小心”穿著暴露的鮑小姐,也不會這廂被男人用眼光上下打量,那廂卻被諷刺為“熟肉鋪子”了。
也談“革命”
1906年,革命導師孫中山從日本南渡馬來西亞檳城,在檳城建立同盟會分會。當地富商陳耕基之女陳璧君積極踴躍,並帶動母親衛月朗一起,成為同盟會的會員。汪精衛為革命流亡檳城,陳璧君對這位革命誌士一見傾心,鼓起勇氣給汪寫求愛信,遭到拒絕後,仍癡心不改。汪精衛受孫中山之命北上日本,陳璧君便以留學為名,一路追到日本。抵日後,汪搞革命需要經費,手頭緊張之時,這位陳家小姐又慷慨解囊,把家裏的錢係數拿來做革命經費;汪精衛要搞暗殺,陳璧君同樣積極報名。為了做好刺殺工作,陳璧君又是學柔道、又是學劍法、又是學槍法,還特地跑去學習如何製造炸藥。
1909年冬,汪精衛帶著陳璧君一幹人等秘密潛回北京,暗殺未遂反被抓。陳璧君傾盡全力多方營救。患難見真情,1912年年初在上海,陳璧君夢想成真,與汪精衛結為夫妻。結婚後,性格迅猛的陳璧君對革命的熱情不減,儼然是汪精衛的左膀右臂。盡管1935年冬天汪精衛在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上連中三槍,但這對充滿熱情的“革命夫妻”,想了一想,又繼續他們自己認為正確的“革命”,他們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甚是熱鬧。“七七事變”爆發後,汪精衛一路主張“言和”,恐日心理越來越重。陳璧君不滿汪精衛受製於蔣介石,不惜以中國國土為代價,獻媚日本,甚至認為“東北五省根本不是中國的地方”,“奉天本來是滿清帶來的嫁妝,他們現在不過是把自己的嫁妝帶回去就是了”。
1940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偽政府,陳璧君如願當上“第一夫人”。有人這樣描述當時的陳璧君:“她對居所開始講究富麗堂皇,穿戴追求奇異超群,胃口刁鑽,花樣百出,光是隨身廚師便有六名之多,有時想吃什麼東西了,張口說出,必須馬上做得。就連宋美齡她也不放在眼裏,總以為自己應該高她一籌。有時宋美齡在拋頭露麵的場合中有上佳表現,她免不了要打著鼻哼,譏諷地說道:她是什麼東西,早年……”革命的前驅者熱情依舊,隻可惜已然變成革命的投機分子,剛硬也幻化成扭曲的固執,猙獰得令人感到可怖。不過,汪精衛的“如意算盤”並沒有得到上天庇佑。1943年年底,汪精衛健康惡化,1944年赴日治療,當年年底病逝於日本名古屋。陳璧君沒了汪精衛這塊“革命”的招牌,成了無腳之蟹。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1945年12月6日,當時的國民政府頒布《懲治漢奸條例》,陳璧君不得不接受審判,但始終固執地宣稱自己不是漢奸。新中國成立後不久,作為當年共事的老朋友,宋慶齡和何香凝聯名給陳璧君寫信,表態說隻要陳璧君認罪,中央政府可以下令釋放她。陳璧君拒不認罪。管教幹部讓她寫書麵交代,陳璧君說,“我隻有一部革命史”……從革命的前驅者到革命的罪人,再到革了自己的命,陳璧君為膨脹的野心付出了代價。的確,革命需要熱情萬丈,但僅僅有熱情是不夠的,更重要的,其實是一顆端正的心。
也算佳芝。
晚年張愛玲出《對照記》,裏麵有張她和李香蘭的合照很有意思。李香蘭當時是明星,又是出了名的美人,與她合照,其實很尷尬:一是張愛玲太高,兩人站著不搭,二是,美豔度上張輸了李一層,想要“和諧”,就必須“不走尋常路”。為了搶鏡,張愛玲想出兩招來。第一,坐著。照片中,她靜靜地坐在一張蒙著白布的椅子上,旁若無人,李香蘭倒像是她的丫鬟。第二,不看鏡頭。李香蘭是明星,一貫看鏡頭,微笑,張愛玲則不看鏡頭,招牌式地將眼光調向草地,做睥睨人間狀,端莊的李香蘭反倒被襯得有些過於敦實。
張愛玲與李香蘭,這兩個都曾在曆史上驚鴻一瞥的人物撞到一起,真具有一種錯位的喜感。《雜誌》社舉辦納涼晚會時,張愛玲問李香蘭:“您就是到了30歲,一定還像個小女孩那樣活潑吧!”李香蘭說:“也是啊,這些年老演淺薄的純情戲實在沒多大意思,我倒想演點不平凡的激情戲!”於是,張愛玲後來說道:“她不要那種太平凡的、公式化的愛,而要‘激情’的。”這是討論電影,卻更像是談人生。因為自從和胡蘭成認識,張愛玲就沒有想在情感世界裏上演一出“太平凡的、公式化”的愛的意思,胡蘭成比她大二十多歲,結過婚,有不少情人,而且,他是大漢奸。抗戰勝利後,雖然張愛玲不願提及,但在她內心深處,卻始終繞不過“漢奸”老婆這個問題。
事實上,張愛玲不是沒有這個政治警覺。李香蘭來上海,是在抗戰結束前,張愛玲和李香蘭的曆史性會麵也是在日本人的“撮合”下促成的。日本人希望張愛玲為李香蘭寫一個電影劇本,張愛玲委婉地拒絕了。在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在有日本背景的報刊上發表文章,談男女兩性情事,對日偽政府來說,有粉飾太平的功效,但讓張愛玲做漢奸,到底不行。李香蘭則不。她13歲被中國人收為義女,接受中國教育,但後來卻為日本人做事,成為偽滿著名的明星。李香蘭的日本人血統,讓她有了遊刃的空間,為偽滿做事時,對外她宣稱是中國人,被國民政府審判時,她又因“重新”做回日本人而無罪釋放。中國、日本的好處她都占了,在中國的土地上成名,在日本的土地上避難,曆史的是非中,她隻做一個無辜的弱女子。
抗戰勝利後,張愛玲因胡蘭成的“牽累”停筆一年,新中國成立後,她依舊留在上海。在內心深處,她始終想單純地以男女情愛的角度來看待自己與胡蘭成的感情。1950年,她在上海的重華新邨沿街公寓開始提筆寫小說《色·戒》,那個女學生佳芝愛上漢奸易先生的故事,固然不全然能與張胡戀畫等號,但對張愛玲來說,或許是種心理壓力的釋放。可惜,在新的時代裏,這小說她寫不下去,也容不得她寫下去。
張愛玲沒有像李香蘭一樣去辯解,而是以實際行動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需要一個更加中立的環境,民族主義情緒過於高漲的環境,至少讓她很不舒服。
1952年夏天,張愛玲以完成港大學業為名,倉皇出走香港。
漂亮又哀傷。
影視劇裏,潘玉良被好幾個明星“演”過,鞏俐、李嘉欣都是大美人。但以現在的眼光看,潘玉良本人倒真長得稱不上美。圓嘟嘟的一張臉,厚厚的唇,微微下拉的唇線,戴著個眼鏡,鏡片後麵是雙婆娑的眼。潘玉良拍照很少笑,略略有點苦相,氣質不顯,倒是自畫像中,她穿著黑色旗袍,隨意地坐著,頭略略偏著,神態淡然。最神妙的是一雙眼睛,又細又長,看不見眼珠子,但分明有種惆悵與超脫。她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潘玉良的一生,逢山開路,過河搭橋,她似乎總能夠逢凶化吉,找到出路。17歲在蕪湖,張玉良用一曲《卜算子》迷住了前來上任的潘讚化,不是全靠容貌,而恐怕是靠一種不一樣的氣場的。張玉良是風塵女子,但她始終有種向上的氣質。她找潘讚化,一次,兩次,終於修成正果,借著一個男人,脫離苦海。她也苦,她也怨,她是石縫裏的一株小苗,但凡春風化雨,她就能長出來。以前她是張玉良。跟了潘讚化,她成了潘玉良。也自此開始,潘玉良由此知道,世間的事,隻要爭取,總歸有機會。
她去上海考學校,學畫,榜上無名,偏偏又有一個洪先生幫忙,結果劉海粟校長欽點她入了學。別人說她畫人像畫得不傳神,她就脫光了畫自己,細描細摹,一舉轟動全校。國內的學習環境不好,她又開始努力學習法語,去法國留學。在法國,潘玉良也還是稟求“爭取”二字。她畫畫,不分日夜,那一種蓬頭垢麵,相信已經與美無緣。但潘玉良的姿態是美的。認真的女人最美麗。國內局勢不穩,潘讚化幾經沉浮,無法定時給潘玉良寄錢。1929年春天,一連四月沒有彙票的潘玉良,在教室暈了過去。幸好歐亞現代畫展評選委員會送來了五千裏爾——潘玉良的油畫《裸女》得了三等獎——這錢也還是她爭取來的。
感情上,潘玉良則是堅持。堅持也是另一種爭取。與潘讚化相遇時,她爭取到了潘的好感,雖然是小妾,卻暗自許下一生情緣。潘家大夫人來鬧,潘玉良也是一味隱忍。在藝術上,潘玉良是大開大合的先鋒,在感情上,她卻是保守的中國傳統女人。她和潘讚化,一個像王寶釧,一個像薛平貴,她不怕一等十八年。潘玉良在國內舉辦畫展,結果一幅《人力壯士》的背後,被人貼了個字條,上書:妓女對嫖客的頌歌。潘玉良默默承受。非議,謾罵,流言四起,成名的困擾一天也沒有從潘玉良的世界裏遠去。她一直把自己與潘讚化的合影掛在脖子上。
南京陷落後,潘玉良和潘讚化失去了聯係。她身邊出現了另一個男人王守義。這是上天對她的眷顧,也是考驗。王守義向她求愛,她拒絕。她說:“我不諱言,我有痛苦,但也有寬慰,那就是讚化和我真誠相愛,我雖然和他隔著異國他鄉,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還要回他的身邊。”可哪裏能回得去呢?世事變遷,時代變幻,翻天覆地,他們一個是織女,一個是牛郎,中間隔著一整片銀河。1960年,潘讚化在安徽病逝。潘玉良聽聞,泣不成聲。晚年的潘玉良,胖頭大臉,一點談不上美,但她已經超越了肉體本身的美醜,她的忠誠,對藝術、對感情、對人生,都已經打動了許多人。她的一生是美的,從孤兒,到雛妓,到小妾,再到名滿世界的畫家,潘玉良活得漂亮又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