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小鎮舊事(1 / 3)

“吳啟南?”牛膝鎮財政局的接待員是位中年婦女,她推了推鼻梁上的深度近視眼鏡,打量了嶽程一番,“我在這裏幹了十幾年,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我要找的這個人是從S市來的,他在這裏隻幹了半年,時間應該是1973年到1980年之間。我估計認識他的人都已經退休了。”嶽程遞上介紹信,那是裴欣言從網上花10元錢買來的,在認識她之前,他從不知道,連介紹信也能買,“我是S市第五軸承廠的。我父親過去在你們這裏工作,當年吳啟南跟他關係不錯,可後來我父親回城,他們就失去了聯絡。現在我父親年紀大了,想聯絡一些老朋友,大家聚聚。我這個做兒子的就是想盡盡孝。這幾天我正好來這兒出差。”這番說辭,前一天晚上他就編好了,“請問,能找到當年的人事檔案嗎?”他問到。

中年婦女把介紹信草草看了一遍後,立刻還給了他。顯然,對她來說,這隻是個必要的流程,至於介紹信是真是假,根本無關緊要。

“你要找人事檔案,得去人事局。咱們這兒沒有。”她道。

“那能不能找到,1973年到1980年之間,在這裏工作的老職工?我就問幾句話。”

中年婦女朝門口一指,“門口那老頭你看見沒有?他今年68了,在這裏幹了一輩子,你要打聽過去的事,可以找他問問。”

嶽程忙道了謝,朝門衛室走去。

看門的老頭雖然比吳啟南大不了幾歲,但看上去老多了,不僅牙掉了,頭發禿了,連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他仰著頭把“吳啟南”這名字想了半天,都沒想出什麼名堂來。

“哎喲,那麼久之前的事,記不得了。”他見嶽程有些失望,便道,“你不知道,小夥子,那些年,常有人來這裏學習,為什麼呢?因為這裏出了個省勞動模範,他好像是設計了一套什麼方案,在省裏介紹了之後,挺受領導賞識的,後來就在全國推廣起來。那些年,很多地方都派年輕人來這兒學習。你別看咱這麼個小地方,那時候還小火了一把呢。”

“這個勞動模範叫什麼名字?”嶽程問道。

“他姓高,叫高正平,就住在銀行那條街。你去找找,一問都知道。現在這會兒,我估計他在銀行對麵的花壇邊跟人下棋呢,這老頭,別看八十多了,可身體硬朗得很。”

門衛所說的“銀行那條街”其實離財政局不過五分鍾的路程。嶽程走到那裏,果然發現有幾個老頭在工商銀行對麵的花壇裏下棋。他連忙走了過去。

“請問哪位是高正平?”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漢抬起了頭,“你找他?”

“您就是高大爺吧?”

老漢倒沒否認。

“有什麼事?要是推銷什麼保健品啊,蜂蜜的,那就免了,我可不信這些……”老漢說罷對身邊的其他老人道,“這年頭,要是有陌生人笑著跟你打招呼,嗬嗬,多半是推銷員,要不就是賣保險的……”

“還有騙子……上回,老陳就碰到一個人,笑著跟他打招呼,騙他買了個什麼家傳的銅鏡,結果他後來上古玩店鑒別,你知道怎麼著,人家說是假的,頂多就值30塊。你說冤不冤,他可是付了3000塊哪,還特地到對麵的銀行去取的錢呢……”

周圍的幾個老漢都嘖嘖歎息。高正平這才想起嶽程,“小夥子,我明說了,要是你想推銷什麼,就什麼都別說,趕緊走人吧,咱們不信這個……”

“高大爺,我是來向您打聽一個人的。”嶽程道。

“打聽誰?”

“吳啟南,您還有印象嗎。二十多年前,他曾經在你們這裏工作過。”他本來擔心年事已高的高正平會露出跟門衛老頭一樣的困惑表情,可沒想到,高正平聽了他的話後,卻沒有絲毫反應。

看來他記得這個人。

“他跟這裏的一個女人生過一個孩子。”他試探地說。

高正平低頭繼續下棋,沒說話。

“您——記得這個人嗎?”嶽程又問了一遍。

高正平抬起頭,銳利地盯了他一眼,不客氣地問道:“你是誰?幹嗎要打聽這些?”

“吳啟南最近得了重病,他想在臨終前見見自己的兒子,所以托我過來替他找找。”這是他臨時編的,他覺得與其繞來繞去,不如先發製人,看看對方的反應。如果吳啟南根本沒有兒子,也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有過什麼關係,老頭之前就應該先反問——“他有兒子?他跟這裏的女人有關係?”可老頭什麼都沒問,而且,還似乎心裏有氣,這表示,很可能確有其事,而且老頭還知道內情。

“吳,口天吳,啟發的啟,南方的南。您想起這個人了吧?他可是作為培養對象派到你們這兒來學習的。”他故意說得很慢,一邊偷偷觀察對方的情緒。

高正平驟然從棋盤前站了起來。

“喂,老高,你不下了?”他對麵的老頭嚷道。

“不下了,不下了。這棋越下越沒勁。我先回去了!”

高正平扭身就走。

嶽程連忙跟了過去。現在他判斷,吳啟南當年的風流韻事,老人不僅知道,而且還很可能認識當事人。

“高大爺,能告訴我吳啟南當初的戀人是誰嗎?”他跟在高正平身後問道。

健步如飛的高正平,聽到他這句話,驟然停住了腳步。

“你回去跟吳啟南這混蛋說!他兒子早死了!”

吳啟南真的有個兒子!可是,他已經死了?是老人的氣話還是確有其事?嶽程發現高正平已經朝前出了好幾步,連忙又跟了上去。

“死了?您說吳啟南的兒子死了?老人家,這人命關天,您可不能瞎說啊。”

“我瞎說?!”高正平大聲道,“你自己去派出所查!桑籍,桑葉的桑,籍貫的籍,他17年前就死了!”

真的死了?

“那他母親呢?”

“你說秀嵐啊,也死了!”高正平沒好氣地吼了一句,又朝他瞪了一眼,“你哪兒來的滾哪兒去!別跟著我!”

他這麼一說,嶽程就更不肯放他走了。他走上前擋住了老人的去路。

“大爺,您就算有氣,也別撒在我頭上啊。其實我也不認識吳啟南,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因為我正好到這兒出差,他才讓我來打聽一下。”他態度誠懇地說。

高正平橫了他一眼,“怎的,你還不讓我走了?”

“大爺,您別生氣。我對吳啟南這人不太了解。我爸老說吳啟南是個難得的好人,您看,吳啟南有事,他還特地讓我過來跑一趟呢。這樣吧,您既然知道那女人的事,就跟我說說,到底當年發生了什麼,這樣我也好回去跟我爸說。要是他真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也得讓我爸爸知道知道啊。您看呢?”

老人聽他這麼說,氣消了一些。

“你爸還說他是個好人?你爸可真是個糊塗蛋!”

嶽程隻能傻笑。

“我爸是近幾年才認識他的,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

“你爸要是來問我,我就告訴他,這吳啟南就是他媽的一個衣冠禽獸!媽的!我要是見到他,我見一次,打一次!”老人往地上狠狠淬了一口,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嶽程忙道:“大爺,要不我們上那兒坐會兒吧?”

“去去去,我身體好著呢!”老人聲若洪鍾地說道,“吳啟南當年來我們這兒學習,學他個頭啊!他走後沒多久,我外甥女秀嵐的肚子就大了。你說那時候,誰家姑娘要是沒結婚,挺著大肚子,那街坊鄰居的口水就得把她淹死。可不管她父母怎麼打她罵她,她就是不說孩子的爹是誰。她父母氣不過,就把她趕了出去。我老婆見她可憐,把她接了回來,她就是在我家把孩子生下來的。這孩子生下來還沒戶口,我當時跑斷了腿,送了不知多少禮,最後憑了我這張老臉,才總算把孩子戶口的事辦妥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誰。我實話告訴你吧,小夥子,我是等秀嵐死後,才知道那王八蛋是誰的!秀嵐把他的信都藏在抽屜裏,我看了信才知道,她為什麼不肯說出這混蛋的名字,也不肯嫁人!這王八蛋在信裏騙她說,等他事業有成之後回來娶她,還說給她買金首飾,讓她住帶花園的大房子。他說,要是她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他的前途就毀了,到時候,他就不可能再娶她了。就憑這一句話,這傻丫頭等了他一輩子!”老漢長歎了一聲,接著道:“小夥子,秀嵐當初是我們這兒最漂亮的姑娘,追她的人可不少啊。你看,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麼被那渾蛋給毀了!”

“那後來呢?”

“什麼後來?!你哪來那麼多問題!”老漢暴躁地喝道。

“秀嵐後來是怎麼死的?”

“自殺!她一直心情不好,你說她心情能好嗎?走到哪兒都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的。她可沒少聽冷言冷語,就這麼熬了十幾年,後來得了肺氣腫,就病休在家了。那時她父母都已經死了,也沒留下什麼錢,我家裏也有人生病,自己還顧不過來呢,幸虧,她生了個懂事的孩子,”高正平搖頭歎息,“秀嵐病倒後,桑籍就不念書了,跑去舞廳打工掙錢。他媽那時全靠他了。”

“那這個桑籍,後來又是怎麼死的?”

“燒死的!那年舞廳發生大火,他沒逃出來,燒死在裏頭了。那年他才16歲。沒幾個月,秀嵐就自殺了,這些你去派出所查查就知道了!這事我不想說了……行了,別跟著我!我不想說……”老人心煩意亂地嚷道,隨後撇下嶽程快步朝前走去。

這一次,嶽程沒再跟上去。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旅館的房間電話。

“喂。是我。”他道。

“啊!是你啊!”裴欣言嚷起來,隨即又降低音量,小聲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緊張。

“你怎麼了?”他問道。

“你不是一直在嘮叨,為什麼蔣震的人沒有在我家門口等著我們嗎?”

聽見蔣震的名字,嶽程心頭一緊。

“是啊。怎麼啦?”

“我懷疑他派人跟蹤我們!剛剛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對麵樓下的電線杆後麵偷看我們這個房間的窗戶!還有,我剛剛想下樓去買吃的,有個男人在跟樓下前台的服務員說話,他拿了張照片給服務員看。我沒看見照片,但我聽他的口音是S市的——怎麼辦?”她好像有點六神無主。

難道蔣震真的派人跟蹤我們?這一點倒是出乎嶽程的所料。

“那這個男人有沒有上樓來找你?”

“那倒沒有。”

“你有沒有下樓?”

“也沒有。我看見那個人後,馬上逃回房間了一一怎麼辦?”她丟了魂一般問道。

“這樣吧,”嶽程想了想道,“你下樓去向服務員要一張火車時刻表,你跟她說,我們會乘明天上午的火車回S市。然後,你假裝出門,再馬上折返回來,看看她在幹什麼,如果她在打電話,而且看見你時,馬上想要掛電話,那就說明,她很可能是在通風報信,蔣震可能真的找人跟蹤了我們。”

“你要我試探她?”

嶽程知道,這種“技術活”對於像裴欣言這樣習慣悶在家裏、很少與人接觸的宅女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他不想勉強她。

“如果你不想做,那就算了。你乖乖呆在屋子裏等我電話。”他道。

“噢。”

“別害怕。我等會兒就回來。”

“嗯嗯。”她道。

他仿佛能看見她在電話那頭緊張地頻頻點頭,他禁不住笑了。有時候,她還真是蠻可愛的,尤其是擔驚受怕的時候,簡直就像隻小兔子。

“喂。欣言。”他叫她。

“嗯。”

“替我查一個人。”他道。

“誰?”聽聲音,她好像已經平靜了下來。

“桑籍。桑葉的桑,籍貫的籍。”

電話那頭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他死了。”過了一會兒,她的回複來了,“1991年,牛膝鎮美蘭舞廳發生大火,一共死了12個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真的死了?!”

“對。死的時候,他16歲。這裏有一份他的死亡報告。”

“有沒有舞廳的地址?”

“紅傘街15號。現在那地方已經變成電影院了。”

“那場火災有沒有幸存者?”

“讓我瞧瞧,”裴欣言邊查閱資料,邊回答他的問題,“有一個,她名叫王春麗,原來是美蘭舞廳的歌女,發生火災的時候,她20歲,隻受了點輕傷。她說,她是被一個客人救出房間的,但警方沒找到這個客人……好像最初還把她列為嫌疑人,但後來因為證據不足,把她放走了。她媽對警察說,王春麗的智商有問題,從小就有點傻。”

“能不能查到她現在的住址?”

“她在紅傘街38號開了一家小超市。”

嶽程把地址和名字記了下來。

“你那裏能不能查到火災的詳細報告?起火點在哪裏?我想知道是人為還是意外。”

“等一下……”裴欣言的聲音消失了一陣,又響起,“警方的結論是人為縱火。火災發生在1991年10月12日半夜兩點。起火點在一個歌女的房間裏,她的名字叫周韻。警方在她的房間裏發現兩具燒焦的屍體,另一具後來確認是這個舞廳的貝司手齊兵……警方後來好像又懷疑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放了火,原因是情感糾葛,那兩人好像在火災發生前,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這是資料上的原話,齊兵有老婆。——我複製下來了,到時候你自己看吧。”

“好。謝謝。——有沒有這個齊兵老婆的聯係方式。”

“等一下。”過了一會兒,裴欣言道,“真巧。他老婆叫王雪,是王春麗的姐姐,現在她跟王春麗一起在經營那家小超市。”

“看來我得去一趟那家小超市。”

“你什麼時候回來?”她又問。這似乎是她唯一關心的問題。

嶽程現在覺得她的口氣有點像他的老婆。想不到,她竟如此依賴他,他既感覺意外,又有點小小的得意。被一個女人依靠,這感覺還真是蠻新鮮,蠻舒服的。

“我事情辦完就回來。你乖乖在房間裏查資料。等我的電話。”他道。

“噢。我知道了。”她道。

嘿嘿,她還真乖。

二十多分種後,嶽程乘公共汽車來到紅傘街38號。

店裏果真有兩個女人。一個四十歲左右,容貌姣好,留著長卷發,正坐在超市的角落裏翻《知音》雜誌。另一個身材臃腫,長相普通,正在櫃台上算賬。

“請問,這裏王春麗在不在?”他開門見山地問道。

兩個女人同時抬起了頭。

“你找我?”容貌姣好的女人好奇地看著他,“我不認識你啊。你從哪兒來的?”

“我是從S市來的。聽說你過去在美蘭舞廳上班,我想來問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桑籍的年輕人。”

“姐,他是來找桑籍的。”王春麗對櫃台裏的女人喊道。

看來,另一個就是王雪了。

“我聽見了。”王雪冷冰冰地答道,嶽程注意到她抬起眼睛不太友好地瞥了他一眼,隨後又繼續低頭算賬。

“你認識桑籍嗎?”他問王春麗。

“當然認識,小妖女啊。”

“小妖女?”嶽程有點聽不懂了,“可他是男的吧。”

“他男扮女裝唱歌,人家都管他叫小妖女。他扮女裝別提多好看了。”王春麗笑眯眯地說,“那時舞廳常有男人到後台去找他,以為他是女的呢,結果一看,人家是個小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