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刺繡大師———沈壽(1 / 3)

生平概略沈壽,是清末民初中國美術界出現的一個刺繡能手。因為她所刺繡出來的繡製品實在精美無匹,巧奪天工,於是為她博得了一項榮譽的頭銜———繡聖。

繡聖沈壽的生平,極富傳奇性。這不僅由於她的繡製品足以超越古今而傲視群倫,也因為她當時所遭遇的那一段似是而非的三角戀愛故事。由於另兩個當事人刻意渲染的緣故,這段故事在那個時候竟成了轟動時的社會新聞,於是更使繡聖沈壽的大名與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發生了連帶關係,更增加了人們對她的注意。其實則所謂三角戀愛者,實在是莫名其妙的荒唐事,說什麼也不應該把沈壽夾在裏麵;提起來實在使人為她叫屈不止。

所謂似是而非的三角戀愛故事,自然是指沈壽與她的丈夫餘覺,及南通狀元張謇之間的那些感情糾紛。這一段故事,六十年來的傳述太多,可是其中卻充滿了撲朔迷離的煙霧,教人弄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事論事,自從沈壽到南通來教授刺繡工藝之後,張謇對她確實十分傾倒,在照料其生活、治療其疾病外,還寫過許多一往情深的情詩,事實俱在,無庸修飾。餘覺因此而指責張謇霸占其妻,亦不無理由。最荒唐不過的又莫過於沈壽在南通病死之後,張謇竟然以沈壽的遺言為命,擅自在南通縣的黃泥山麓為沈壽營葬,墓用極厚的水泥澆製,以防止餘覺遷葬;墓上隻刻“世界美術家吳縣沈雪宦女士墓”,不見餘家之姓,一似墓中所葬者為未嫁無夫之女,與餘覺全無關係。像這樣完全撇開餘覺與沈壽的夫婦關係,又完全不理會餘覺的丈夫權利的作法,不但使餘覺十分難堪,也完全是不恤人言而一意孤行的霸道行為,又如何不使人懷疑,張謇與沈壽之間,確實有如餘覺自撰的對聯中所說:“佛雲,不可說,不可說:子曰,如之何,如之何”的那種情形呢?餘覺和張謇都是能文之士。餘覺指責張謇霸占其妻,寫了長篇累牘的《餘覺沈壽痛史》,在上海最有名的小報———《晶報》

上逐日連載;張謇為了答覆餘覺的指責,也在他自辦的《南通日報》上刊載辯駁的文章。像這樣雙方對罵、互揭對方瘡疤的“筆戰”,最能使報紙的讀者看得過癮。可是這兩個對罵的男人似乎都忽略了一點:像這樣互揭瘡疤式的罵來罵去,可曾想到已為所牽涉到的女主角帶來多大的困擾與痛苦呢?因為就事實而言,此時的張謇已是行將七十的花甲老翁,他之愛慕沈壽,充其量隻是精神之愛而已,於餘覺的丈夫權利何損?何況沈壽更是疾病支離的帶病延年之人,她縱然因感激張謇之關愛照顧而無法峻拒張謇對她的愛慕之心,彼此間的關係亦隻能到此為止,餘覺又何必唯恐天下人不知,努力撰文宣揚,徒然為沈壽增加不必要的精神刺激?所以,說來說去,這一場似是而非的三角戀愛故事,實在隻是餘覺和張謇各逞意氣所造成的無謂糾紛,雖有三角,絕無暖昧,又如何可以將它看作一般所謂的三角戀愛故事呢?若是因傳述沈壽的曆史之故,硬要把這段莫名其妙的故事搬出來當作主要內容,以為非如此便不足以了解沈壽,那豈不是更荒謬滑稽的想法麼?

沈壽死於1921年,死後記述其生平的有關文字,幾乎沒有一篇不是以此作為主要內容的,而在沈壽、餘覺、張謇這三個人的關係中大做其研究考證的;至於沈壽如何能以她的聰明與努力,在刺繡工藝上得到輝煌成就的原因,反倒略而不提。以這種態度來傳述沈壽的生平,那就不免使人誤認為,沈壽在刺繡工藝上的成就實在沒有什麼太值得稱道之處,所值得談論的隻是那一件使她受累無窮的三角戀愛故事而已。事情之本末顛倒,輕重不倫,恐怕沒有比這更使人莫名其妙的了。這一篇小文,隻是有關沈壽生平的傳記性文章,筆者在這裏先指出這一點,目的即在說明,一般所了解的所謂沈、餘、張三人間的三角戀愛故事,其實不值得重視,而本文的重點除了介紹沈壽的大概生平以外,還要進一步探究沈壽在刺繡藝術的卓越成就究竟體現在何處?以及她是憑借了什麼條件而能得此非凡成就的?

沈壽在生前既已得有繡聖之名,凡此種種,正是沈壽生平事跡中最值得重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不從這些方麵去了解沈壽,而隻是轉述一些看似有趣而實無意義的傳奇性故事,又何貴乎繡聖二字之榮譽頭銜呢?

1964年,台北的《暢流》半月刊雜誌曾連載過錢佚樵先生所撰的《張謇與沈壽》一文,共計六萬餘字,費時一年方才登完,其後又另出單行本,銷路亦頗不惡。此書雖然亦是餘覺、沈壽曆史的傳記性文字,但其重點還是放在餘覺、沈壽與張謇的三角關係上,不脫一般類似文章的窠臼。所不同的是此書的資料特詳,可信程度最高,故而不論編者與讀者,對之都相當重視。筆者今寫此文,在談到沈壽的生平大略時,必須參考此書中的資料,但寫作態度及寫作重點則與此書完全不同,所以在彼此間全無剿襲雷同之嫌。錢佚樵先生撰《張謇與沈壽》一文,費力極多,筆者在此利用其有用的資料,自當敬致感謝之忱。故先聲明,以誌謝意。

根據錢先生大著第三章《沈壽夫人小傳》中的記述,沈壽原名雲芝,字雪君,沈壽之名,乃是她在光緒三十年(1904)因進獻所繡佛像得蒙慈禧太後激賞,親書“福”“壽”二字為賜以後所改,其目的即在紀念此一非凡之殊榮。沈壽原籍江蘇吳縣,父名沈椿,居浙江鹽運使幕中凡二十年,乃是以幕賓為生的舊式讀書人。母宋氏,生三男二女,沈壽最幼。七歲時就喜愛針黹,十二歲時所習繡的花鳥,已經有人願出高價購買。十六歲時許嫁浙江紹興籍的舉人餘覺,二十歲結婚,當時她的刺繡藝術已經超越最有名的露香園繡品了。餘覺善畫,結婚以後,沈壽的刺繡圖案便是出自餘覺的畫筆。二人朝夕共事,沈壽的繡藝益精。到了光緒三十年,沈壽以所繡佛像八幀獻呈慈禧太後而得蒙太後激賞以後,其名益噪。慈禧太後為了發揚中國的刺繡藝術起見,特命商部在京師設立繡工科,招訓女工,傳習刺繡藝術,即命餘覺、沈壽二人分充總理及總教習之職。光緒三十一年,清政府派餘覺偕同沈壽前往日本,考察彼邦之繡事。沈壽在留日期間,極其留心觀察日本人的刺繡方法,吸收日本之所長,以改進她自己的刺繡藝術,回國以後,技藝愈精。當時她曾繡過一幀意大利皇後的肖像,由清政府作為贈送意國政府的禮品,因為繡得實在太好而被意後視為奇跡,致書清政府備致讚揚之外,更贈鑽石時計及皇家徽章等物,以為答謝。民國成立後,京師繡工科已停辦,沈壽改應張謇之聘,到南通來擔任南通女子師範學校附設的女工傳習所所長。1915年,世界博覽會在巴拿馬舉行,中國送去展覽的物品中,有一件是沈壽刺繡的耶穌像,惟妙惟肖,巧奪天工,獲得一等大獎,成為世界最有名的美術品,當時的價值為美金一萬三幹元。此外則沈壽在四十六歲時曾繡美國女明星培克的肖像一幅,值美金五千元。至於其最後傑作,則是她在1917年養病南通時所繡的《謙亭發繡》,尤其是精美無比的高貴藝術品。沈壽體質素弱,來南通後,因工作繁劇而患血崩之症。張謇為愛才敬賢起見,一麵為之延醫診治,一麵自動割借謙亭精舍為沈壽養病之用。沈壽雖在病中,仍不肯放棄她的教學責任,終於醫藥罔效,延至1921年六月八日病歿,享年四十八歲。其平生習繡的心得,曾由沈壽口述,張謇筆錄,撰成《沈壽繡譜卷若幹》。張謇與沈壽以上所述沈壽生平的概略,乃是由錢佚樵先生的大文中節錄而來。其他如左舜生所撰《萬竹樓隨筆》、邵鏡人撰《同光風雲錄》、高拜石撰《古春風樓瑣記》等書中,亦有關於沈壽、張謇舊事的記述,但都沒有錢佚樵先生所撰《張謇與沈壽》一文之始末詳贍,資料齊備。所以筆者引述沈壽生平的資料,亦以錢文為主。這不僅因為錢先生的大文敘述最詳,亦因為錢先生在文前曾有自述,凡是他所引用的資料,均得自餘覺之口授,其中最重要的許多證據,並有餘覺親自贈送的實物或照片可證。為了使讀者諸君了解錢佚樵先生撰寫《張謇與沈壽》一文的可信資格,進一步使大家確信其敘述內容之翔實可信起見,且先將錢文中關於餘覺托付錢先生撰寫此文的經過情形轉錄於後,借以見其一斑。錢文的開頭部分說:

我要編寫這篇《張謇與沈壽》,已不是一朝一夕的心願了。卅七年的秋天,我既決定舉家遷台的前夕,走訪我師石湖老人餘覺先生於滬西中行別墅他的女婿吳君的寓所。餘老先生一見了我,真是歡喜極了。等到我向他稟明了要來台灣,更堅持的要留我對飲。那一年,餘老先生雖已八一高齡,但依然是耳聰目明,燈下作書,尚不架眼鏡,健飯善飲,一如少年,的確是一位很少見的老人。既夕,老人出其夫人的手澤《發繡》,和幾本舊得變了色的書籍,與一些零星的紙片,安放在我的麵前,同時他很傷感地說:“……我已老了,將來能不能有西窗話舊的一天,恐在可期與不可期之間。所以我非得將久藏的心事鄭重地托付,願賢樂為接納。”這時,他一麵摩挲著夫人的發繡,一麵老淚涔涔,哽咽了好一會,說:“以此托贈,聊寄別情。這是稀世的文物,價值萬金,同時也可說是一文不值的東西。夫人的一生,賢雖未及親見,但知之最深,請為之傳,俾與發繡同垂千古。”最後,他指著桌上這堆書籍與紙片說:“這是當年我與張謇之間一段因賓主而結為親家,由親家而變為冤家,後來又由冤家恢複為親家的一些可供參證的資料,一並由你保存。將來你細看之後,希望你能拋開你和張餘兩家的世誼,站在第三者的立場說句公平話,讓天下後世不要因為任何一方麵的言辭,或者以訛傳訛的當作一般才子佳人間的豔聞相看。這應該是張謇、餘覺、沈壽三方麵的人格的表見。”老人說到這裏,唏噓不已,同時緊緊地執著我的雙手,意思是,此一公案,要我來作一次覆正的敘述。……由錢先生所述,餘覺親自托請他將張謇、沈壽之間的公案作一公平覆正的敘述,所以錢先生就在後來寫了這一篇洋洋六萬餘言的大文,詳述張謇、沈壽之間的關係及張謇、餘覺之間的糾紛,並將餘覺所交付給他的有關資料照相製版,公諸當世。由於錢先生的撰寫資料得自關係人餘覺的親自交付,其可靠性當然沒有問題,比起其他著作之得自道路傳聞者,其可信程度高得太多了。果真如此,則錢先生根據餘覺所提供的資料,以及他早年所了解的此案始末,應該對張謇、沈壽的有關事實得到清楚明白的認識才是。然而,就在錢先生的敘述中,便可看出一些極其不合事實的敘述。這些不合事實的敘述裏麵,有的地方足以使人窺見,餘覺雖是沈壽的丈夫,但是他對沈壽的性格、才能及藝術成就的不凡之處,並沒有很完整明白的認識。身為沈壽的丈夫,與自己妻子竟有這麼多的隔閡,又如何能說他與沈壽之間絲毫沒有感情上的矛盾?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破綻,不先加指出,就無法進一步了解餘覺、沈壽之間的夫妻感情,究竟是否如餘覺所說的始終恩愛美滿,也無法確定張謇在這方麵對餘覺所作的指責,究竟是否有可信之處。現在且先將錢先生大文中的不符事實之處指陳於後,然後再作進一步的補充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