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中不符事實的敘述,見於《張謇與沈壽》一文的第三章,《沈壽夫人小傳》的結末部分,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原文說:
沈壽病重的時候,張謇擔心著像這樣的專門技藝不能流傳下去,於是他親自在病榻之旁,叩詢沈壽的針法。……於是不殫瑣屑的,將沈壽學繡的經過,詳為書記,並且反複谘詢,三易其稿,曆時三月,成《餘沈壽繡譜》若幹卷。可惜這部僅有的繡譜,沒有刊行問世,現在更不知道散佚到何處去了。……錢先生所撰《張謇與沈壽》,其主要內容既然悉數得之於餘覺的提供,關於沈壽口述而張謇筆錄的這部《繡譜》存佚問題,自然亦是得之於餘覺的告知,應無疑問。然而這卻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因為這部有名的《繡譜》,早在民國八年(1919)時便由翰墨林書局為之排印出版,當時沈壽尚在,餘覺對此不應毫無所知。到了沈壽病死之後,著名出版家陶蘭泉認為翰墨林書局的鉛印本印刷不精,像這樣富有學術價值的藝術名著,應該以精美的印刷使其廣為流傳,方是傳播中國文化的道理。因此他又將此書收入他所編印的《喜詠軒叢書甲編》之內,以精美的印刷及精致的裝潢重新印行,其時則民國十六年(1927)丁卯之夏間也。時至今日,翰墨林書局鉛字印行的初印本雖已不可得見,收入《喜詠軒叢書甲編》中的精印本卻仍有流傳,紙墨精美,印刷精良,而且是線裝書的形式,凡是看過此書的人,都十分喜愛,相信它會長久地在學術文化史上流傳下去的。餘覺身為沈壽的丈夫,而且克享遐齡,在民國三十七年(1948)壽逾八十之時依然耳聰目明,健飯善飲如少年之人,不知道他何以對生平摯愛不渝的沈壽所著之書,竟絲毫不知其刊刻流傳的情形如此?如果他鄭重托付錢佚樵先生的目的,真的是希望沈壽的精神不死,名傳千古,那麼,他應該將重點放在對沈壽繡事的研究與了解上麵,不應該舍本逐末,斤斤計較於沈壽生前所涉及的那一段似是而非的三角戀愛故事。由這種輕重倒置的情形看來,餘覺之所以鄭重托付,要求錢佚樵先生務必要以第三者立場平停此一重公案,其真正的目的,或許並不是真的為了紀念沈壽,而是要借此為自己“留芳千古”吧!果真如此,由餘覺所提供的沈壽資料,其可信程度便不免要大為減色了。最低限度,由餘覺眼中所看到的沈壽,其真正的形象,或許就不是餘覺所描述的那種光景。
基於以上的推論,筆者以為,如果希望對沈壽這個人能有比較完整而正確的認識,除了參考餘覺的敘述外,還需要從其他有關記載中搜集有用的資料。如沈壽所口述的《繡譜》,便是極有用的參考資料。雖然沈壽因不能提筆為文之故而不曾親自寫下她心中所要說的話,但在《繡譜》這部書中,畢竟還是紀錄了若幹有關她學習刺繡及性格陶冶方麵的具體事跡,足供研究參考之用。比之純出於他人的敘述者,自然要可靠得多。
收錄在《喜詠軒叢書甲編》中的《沈壽繡譜》,不是錢佚樵先生文中所說的《餘沈壽繡譜》,其真正名稱,乃是《吳縣沈氏繡譜》,亦稱《雪宦繡譜》。書凡一卷,作者欄下題日:“吳縣沈壽述,南通張謇著”。書前有敘,略述此書之寫作緣起,雲:
……清以宣統元年,開南洋勸業會,駢羅百貨,俾厲以磨。由是湘魯江浙之繡,四麵而集,謇長審查,而部以繡工科總教習吳縣女士沈壽專審查繡品,自京師至,張所繡意大利後像於會,精絕為世所未有。謇適得露香繡董書大屏,屬別真贗。壽展首幀,即曰:“此露香園繡也。”問何以知?曰:“以針法知之。”繼聞其審查精竅持正,不輕假借,為所否者亦翕然,則重其人甚。明年,送一女生於京師,從之學。又明年辛亥,京師繡科罷散,壽旋天津,教繡自給。謇恐其藝之不果傳也,則於南通女師範學校附設繡工,延壽主任,始識其人。間叩所謂針法,紛紜連彳亍,猝不易曉。未幾壽病,病而劇。謇益懼其藝之不傳而事之無終也,則借以宅,俾之養病,病稍間,則時時叩所為法。壽之言曰:“我針法非有所受也,少而學焉,長而習焉,舊法而已。既悟繡以象物,物自有真,當仿真。既見歐人鉛油之畫,本於攝影。影生於光,光有陰陽,當辨陰陽。潛神潛意,以新意運舊法,漸有得。既又一遊日本,觀其美術之繡,歸益有得。久而久之,遂覺天壤之間,千形萬態,但入吾目,無不可入吾針,即無不可入吾繡。”謇聞其言而善焉,以為一藝事也,而有廣大精微之思,而壽一女子,於繡得之也。乃屬其自繡之始迄於卒,一物一事,一針一法,審思詳語,為類別而記之。日或一二條,或二三日而竟一條。次為程以疏其可傳之法,別為題以括其不可傳之意。語欲凡女子之易曉也,不務求深;術欲凡學繡之有效也,不敢涉誕。積數月而成此譜,且複問,且加審,且易稿,如是者再三,無一字不自謇出,實無一語不自壽出也。……張謇的這一段話,雖然是自述寫作此書之緣起,但其中也透露出了沈壽對於刺繡之領悟及其進步的過程。以中國畫中的山水、人物、花鳥與西洋畫中的同類事物相比較,中國畫重神韻而不重形似,西洋畫則先求形似然後旁及精神。所以西洋畫注重光線明暗,距離遠近,及物體之大小位置等實質條件,中國畫則隻是隨意為之而不加講究,等而下之的中國畫匠之畫,在刻意求似之外,又不同時注意光線的明暗及距離遠近等的差別,那就既不像兩洋畫也不像中國畫,純粹隻是工筆素描而已。以沈壽的繡製品與同時人的繡製品相比,沈壽的繡製品好像是上乘的西洋油畫,明暗麵清楚,距離的遠近合宜,針法細致,畫麵極為生動悅目,幾乎不能令人相信那是出自針線所繡製而成;至於同時人的其他繡製品,畫麵非不鮮麗奪目,形像非不神似,然而各種顏色的調配都不甚措意,又沒有所謂明暗麵與遠近距離,結果就使所繡製的繡品隻是一幀手工精美的好看東西,根本不具備成為藝術品的要素。關於這些問題,曆來所有記述沈壽生平事跡的文章都不曾談到過,但在《雪宦繡譜》這本書中卻有明白的記述,足以使我們看出,沈壽之所以能夠被人稱為繡中之聖,確實是有她不平凡的成功條件的。因為這也是有關沈壽生平的重要環節,不了解這些,就不能進一步窺見她的性格、愛好與得病之原因,必須加以注意。所以應先將《雪宦繡譜》中的有關部分資料摘抄一部分於後,借以明了沈壽之為人。
《雪宦繡譜》第四章《繡要》,論“妙用”一節說:
色有定也,色之用無定。針法有定也,針法之用無定。有定,故常;無定,故不可有常。微有常弗精,微無常弗妙。以有常求無常在勤,以無常求有常在悟。昔之繡花卉無陰陽,繡山水亦無陰陽,常有一枝之花而數異其色,一段之山,一本之樹,而歧出其色者,藉堆垛為燦爛焉耳,固不可以繡有筆法之畫,與天然之景物,餘憾焉。故不敢不循畫理,不敢不師真形,雖謂自餘始,不敢辭也。言乎色,若餘繡耶穌像,稿本油畫,繡意大利皇後像,稿本鉛畫,皆本於攝影。影因光異,光因色異,執一色以貌之而不肖,潛心默會,乃合二三色穿於一針,肖焉。旋悟雖七色可合而和也,分析之雖百數十色亦可合而和也,故曰:色之用無定也。……沈壽不滿意舊時刺繡隻是借堆垛色彩為燦爛畫麵的笨拙方法,更覺得攝影與西洋畫之所以能逼真而神似,是因為書麵上有明顯的光線強弱區分之故,因此她要將攝影與西洋畫的這一長處融合到刺繡之中,在力求刺繡畫麵之逼真與神似之外,更能進一步借繡線色彩區別之精,借畫麵色澤之美麗,勝過那些隻有簡單色調的西洋油畫,與全無色彩之美的鉛筆畫及攝影畫。由於她的針法高妙,表達的能力極強,最後所能得到的結果,自然能精麗華美,巧奪天工,遠駕於一切繪畫與攝影所能達到的表達效果之上。沈壽之所以能達到這一水準,除了聰明與悟性之外,更重要的,還需要有小心謹慎的技巧,與持之以恒的耐心,否則又如何能在長達幾個月始能完成的工作時間中,始終以細膩的針法來完成極其繁難的刺繡工作呢?
由此而言,刺繡不但可以培養人的敬業精神,也可以磨煉人的品性,使他們或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養成小心翼翼的工作態度,從而學成謹慎而有耐性的人。《雪宦繡譜》同一章中的《縝性》一節說:
繡,小技也,有儒者致曲之誠;女紅也,有君子研幾之學焉,其引端在縝性。縝性從審畫筆法,體物形態始。繡一切花卉、鳥獸、人物、山水之有陰陽麵者,若何而濃,若何而淡,若何而高與遠,若何而下與近,若何而動靜不同,若何而正側忽變,若何而勢便,若何而情得,非縝其性不能。而於鏡攝及鉛畫、油畫之見在人像,於人像之口角、眼角、須發,則尤宜加縝焉。餘往者嚐求肖所繡之像,而欲得其神,費數十分或數十刻之時間,反複審視而忽有得;及其既得,則隻著一二針,一呼吸之頃耳,性之不可不縝如此。言其用,則繡須發之線,較須發為細,細則易斷。知其易斷,則落針須輕,起針更須輕。起針時之小指尖用以撇線者,亦須輕。
此皆非縝性不可者。況審勢也,配色也,求光也,肖神也,妙用也,無一而不須縝性。而縝性非第耐性之謂。耐性,靜象也。縝性則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焉。觀人之繡者,觀其針跡之勻淨與否,而測其性之安靜與否者,十輒得七八。則夫繡之須縝其性,豈非要務哉?
沈壽在“刺繡須縝性”這一點上,能講出這一番大道理,足見她是一個十分小心縝密而富有最大耐心的人,否則她決繡不出刺繡工藝史上空前絕後的精品,並且最後終於博得繡聖的雅號。但是,長時間在繡棚架前耗費極大的精神與耐性,畢竟是一件十分傷身的工作;刺繡愈精,工作愈勤,對於健康的斷傷亦必愈甚,這必定是不易之理。而在《雪宦繡譜》第七章《繡節》中,沈壽自己就有坦白的陳述,說:
餘自笄齡,晝夜有作,嚐過夜分,炷燈代燭。及於為婦,未懈而續。中饋之餘,晷催漏促,坐是致疾,傷及任督。令我權之,二時而足,或起或行,稍間而複。是謂繡節,致餘忠告。
由這段話的敘述中可以知道,沈壽之所謂《繡節》,乃是刺繡工作應該在工作時間上有所節製之意,否則便不免損及健康,非養生所宜了。沈壽在自己的健康已經遭受嚴重斷傷之後方才了解到這一點,足見她的健康便是因早年時刺繡工作過度而受到重大傷害的。所以然之故,一方麵固然是為了生活問題,另一方麵也可能與家庭問題有關。這兩種可能性中的後一種,明顯與她的丈夫餘覺有關,而餘覺在他所寫一切有關沈壽的文章中從不提及,足見他的文章頗有不實不盡之處,不能以他的一麵之辭作為“天下後世之公論”。現在且將錢佚樵先生《張謇與沈壽》一文中所述,張謇在這些地方對餘覺所作的攻擊之處,引述一段於後,以見其一斑。錢文第五章第一節,“張謇的控訴”雲:
沈壽是從他學詩學字的弟子,又是他的親家。這位識大體明大義的女藝術家,因為遇人不淑,幽憂抑鬱,以至於病,以至於死。他為哀悼沈壽的才藝德行,所以必須要為這位女親家仗義執言。又因為要說明沈壽的遇人不淑,更直溯到餘覺當年向沈家求婚的情形。他說:當年餘覺向沈家求婚的時候,沈家本不同意。但因餘覺的任智給辯,載卻載求,同時沈母怵於餘氏為獨子,深恐求婚不遂,餘覺要走向尋死出家的消極途徑,就這樣,沈母動了不忍之心,始應訂婚的。餘覺的這種求婚方式,張謇比作“雄鳩之佻巧”,他認為這段婚姻根本是勉強的。沈壽既嫁之後,事繡必至夜分,而白天裏裏外外的家務,又都由她一人去操作,一日三餐,從不假手於人。沈壽因為不勝久立之苦,賴小凳,用一足更番半跪,冰汲暑爨,終歲無一刻之閑,工作的苛細,甚至旁及小姑的盥澡。沈壽婚後如此的艱辛,而餘覺竟毫不加以憐惜,實非人情。婚後三年不孕,即置篷室,使沈壽受氣傷心。餘覺平日令沈壽日供六簋,與寵姬酣飲宴樂,而沈壽自以二蔬侍太夫人。此等事,直是浪子的行為。……張謇後來與餘覺成了生死冤家,由他口中說出來的攻訐之言,當然不能完全作數,但也有若幹地方是可以相信的。比如說沈家當初並不樂意將沈壽許嫁餘覺,所以這段婚姻根本就很勉強;以及沈壽婚後操持家務過勞,三年不孕,餘覺即行娶妾;平時與寵姬目事飲樂,沈壽卻隻能以蔬食自奉等,必定與事實相去不遠。老報人包天笑先生所撰的《釧影樓回憶錄》中,也有一段專記餘覺與沈壽之事。據說宣統元年(1909)他在南京舉行南洋勸業會時初次晤及餘覺、沈壽夫婦,在他們的寓所中就看到餘覺的兩個姨太大。餘覺並為之介紹,說是準備將她們送往日本學刺繡,以便將來能作沈壽的傳人。包先生在這段話之後,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