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鄭,蕭何堅持要讓韓信暫住自己的相府。
韓信笑道:“丞相,這次我真的不會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下這個心!”蕭何道;“你這匹千裏馬腳程太快,不拴在身邊我連覺都睡不著的。”
韓信心中感動,道;“丞相,我隻是想找個清靜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蕭何;道:“那你用我的書房好了,沒人會打擾你的。”
蕭何的書房通常是不讓外人進去的,這是他處理軍玫要務的地方。這一點韓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現在就去王宮,你放心,這一次決不會讓你久等了。”說完,蕭何衣服也沒換就匆匆離去了。
韓信坐在蕭何的書房裏,從懷中取出尋卷圖畫,輕輕攤開在幾案上。
一幅他從未見過的,極為精細、詳盡的軍畫地圖展現在眼前。
王宮中,漢王像一頭困獸一樣怒氣衝衝地走來走去,嘴裏罵罵咧咧。
“你也走了,人也走了,蕭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麼叫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遠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
罵著,罵著,忽又蹲下去抱頭大哭起來:“誰走了不該你走啊!蕭何,蕭何,你忘了我們同富貴共患難的誓言了嗎?那時在沛縣,你當吏椽,我當亭長,你就一直很照應我了。現在我好歹也混上個漢王了,你怎麼反而棄我而去呢?我哪裏對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別挑這個時候啊!蕭何,蕭何,我需要你啊……進入鹹陽,人人爭搶金玉珍寶,隻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圖籍,你說這些咱們將來用得著……現在你叫我用到哪裏去……呸!你這個騙子!你這個無賴!你這個朝三暮四的家夥,我要殺了你……”
“大王,你要殺了我?”
漢王猛地抬頭,蕭何垂手恭立在殿門口,微笑地看著他。
漢王跳起來,撩起衣袖擦掉臉上的淚痕,衝過過一把揪住蕭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破涕為笑,一拳砸在蕭何肩上,罵道:“老蕭,你沒良心!我什麼地方虧待你了?別人逃走,你也逃走,你還對不對得起我?”
蕭何見漢王像孩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民不禁好笑,揉了揉肩頭,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隻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漢王道:“追誰?”
蕭何道:“韓信。”
“呸!”漢王又火了,“你這個笨蛋,連撒謊都不會!諸將逃跑的有好幾十個,你不追。哦,單單去追一個鑽過人家褲襠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謊撒得像一點兒嘛,我心裏也好舒服些。”
蕭何道:“臣沒撒謊,臣真的去追韓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國士!別人逃走多少也沒關係,他這樣的人才,一國之中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來,一定要把他拉住。”
漢王道:“又來了,又來了。我聽的耳都快起老繭了!你和夏侯嬰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拿這種人當寶貝?我問你,他韓信要是真有本事,怎麼在項羽那裏沒幹出什麼名堂來?”
蕭何道;“寶劍落到不識貨的屠夫手中,隻會被用來殺豬宰羊,也許還不如普通的屠刀來得稱手,可若握在豪俠劍客手裏,就可以成為無敵於天下的利器。項羽沒能重用韓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運。韓信是上天賜予大王的寶劍,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漢王道:“嗬嗬!你這個老實人什麼時候說話這麼厲害起來了?看來我要是不肯重用韓信,就要墮為‘不識貨的屠夫’之流了。
蕭何道:“臣不敢。臣隻問大王一件事:大王是隻想做一輩子漢中王呢,還是想奪取天下?”
漢王道:“廢話!誰甘心一輩子窩在這鬼地方?我當然想向東發展,奪取天下啊,可是……“蕭何道:”大王要向東進取,就必須重用韓信!”
漢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為將。”
蕭何道:“這不夠,他還會逃跑的。”
漢王道:“那你說吧,要怎樣才夠?”
蕭何斬釘截鐵地道:“拜他為大將!”
“什麼?”漢王差點跳了起來,“樊噲、曹參他們跑我打了那麼多場血仗,我還沒拜他們為大將哪!這小子一來就爬過他們頭頂去?你還講不講理?我用他為將已經夠給你麵子了……”
蕭何道:“不是給我麵子,是給張子房麵子。”
漢王一怔:“張良?你是說……你是說……”
蕭何道:“橫塵劍就在他身上!”
漢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那他……那他……為什麼一直不拿出來?早知道他有這個,我也不會那樣對他了。”
蕭何道:“我怎麼知道?他這個人一身傲骨,也許是不想單靠別人的推薦獲得名位吧。”
漢王道:“好!你現在就叫他來,我馬上拜他為大將!”
蕭何道:“這不行。”
漢王又差點跳起來:“這還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樣?是不是要我殺身以謝?”
蕭何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這樣,大王。拜一名大將不是叫一個小孩,不能那樣隨隨便便。而且,韓信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須鄭重其事:擇良辰吉日,齋戒沐浴,築土為壇,除地為場,行拜將之禮,這才行。”
漢王道:“好,好,都依!真是,明知道我最怕這一套了。”
“不要緊,大王。”蕭何安慰道:“就幾句儀式上的套話要背一下,不難的。”
漢王要拜大將了!
消息像一陣風似的迅速傳遍了三軍將士。
會是誰?樊噲?曹參?夏侯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蕭何打聽,蕭何笑而不語。
於是人們紛紛自行猜測。一番評頭論下來,多數人認定:樊噲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為他有鴻門宴上救駕之功,二是因為他與漢王有一層諸將誰也比不上的關係—他的妻子就是王後的妹妹。
齋戒三天之後,漢王前往太廟禱祝。祝畢,上拜將台,儀式開始。
“宣——”司禮官拉長了嗓門傳喚,眾人凝神屏息傾聽,“治粟都慰韓信上台!”
驚訝,意外,懷疑,還有一些竊竊私語,“韓信?”“韓信是誰?”“不知道……”
韓信神態平靜,步履沉穩地向拜將台上走去。登上拜將台,恭恭敬敬地向漢王行參拜之禮。
漢王從身旁一名侍從手上取過黃鉞,手持黃鉞上部,把鉞柄授交韓信,道:“從此上自天者,將軍製之。”
韓信接過黃鉞,道:“謹諾。”
漢王從另一名侍從手中取過玄斧,手持斧柄,將斧刃授交韓信,道:“從此下至淵者,將軍製之。”
韓信接過玄斧,道:“謹諾。”向漢王一拜,道:“臣聞國不可從外治,軍不可從中禦。二心不可以事君,疑誌不可以應敵。臣既受命,不敢生還。願大王垂一言之命於臣,臣乃敢將。”
漢王背書一樣硬邦邦地道:“軍中之事,毋俟君命。臨敵決戰,無有二心。寡人其許之。”
韓信道:“臣奉詔。”又向漢王一拜。
漢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將軍勉哉!”說完,鬆了一口氣——總算全背完了。
韓信向漢王三拜,然後站起來,轉身麵向拜將台下三軍將士,舉起斧鉞。
“萬歲——”十餘萬將士齊聲呐喊,同時舉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屬樹木,聲勢驚人。
儀式結束,漢王在宮中設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將。
頭一回,漢王認認真真地打量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唔,年輕人相貌倒還可以,豐神俊朗,隻眉宇間微有憂悒之色,似是受了長期壓抑所致。抿了一口酒,道:“蕭丞相和夏侯將軍多次向我提起你,說我要奪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麼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麼呢?”
韓信欠身說了句“不敢當”,道:“大王要向東去爭奪天下,對手就是項王吧?”
漢王道:“那當然。”
韓信道:“那麼請賂大王:在勇悍仁強各方麵,大王自認為比項王如何?”
漢王沉默了。項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戰中,他獨力殺傷秦軍數百,這方麵自己怎麼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後,有身份有修養,那套婆婆***禮儀自然也比自己內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蕩不羈慣了,這種東西學也學不來。平素箕踞喝罵,從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聽外頭有人說:“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過的。”瞧這名聲!至於強大,那就更沒法提了。要不是因為強弱懸殊,自己何致於先入鹹陽還被人家踹到漢中呢?想來想去,漢王隻得道:“我都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