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幹花兒情結(1 / 1)

因為小時候經常跟父親在山裏放羊,有時躺在軟綿綿的草叢裏,專注地望著那天空中飄飛著的朵朵白雲,會不經意從山梁的對麵傳來幾句高亢而悠揚的唱腔,那曲調有時蒼涼悲切、如泣如訴,有時歡愉輕快、怡然自得,調子蠻吸引人的,可站起來循聲望去又不見人。聽父親說,那是放羊的回族老人從山那邊漫過來的“幹花兒”。

後來跟溝對麵的那位姓楊的羊把式回族老人混熟了,在山裏放羊一遇麵就讓他給我們這些放羊娃娃漫上幾句幹花兒聽。但他說啥都不肯,理由是孩兒們花兒聽多了就會容易變成“騷杆子”的。花兒竟有這樣的“特異功能”,越發激起了我們想聽花兒的欲望,有時親昵地喊上幾聲“幹大”還不能打動他亮嗓子,就幹脆讓他“老人家”悠閑地躺在草地上睡大覺,他的羊群就由我們操心放了。

老人一看拗不過我們的軟磨硬泡,就答應給我們唱上幾段子幹花兒,但必須答應回家不能告訴家裏大人。老人幹花兒漫得是聲情並茂,動聽極了,用現在的話來講那真是具有寬厚的穿透力。

小時候在山裏放羊幹花兒聽了不少,盡管歌詞沒記下幾句,但“尕妹妹”、“阿哥的肉”、“白牡丹”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影響。

因此,關於源於甘肅河州(今臨夏回族自治州),代表回族民歌結晶的花兒,我一直很感興趣。現在坐下來仔細品賞,的確有一番別樣的心情湧上心頭。

尕妹妹的門上有狗呢,

後牆上有走的路呢。你有了膽子開門來。我有了膽子者進來!把尕妹妹摟到懷裏了,緊摟慢摟地亮了。

我們再靜靜地往下讀,讓心在花兒的海洋裏自由地徜徉:

喊一聲尕妹我走呢,心兒裏如刀子絞呢。千說萬說丟不下,拿一個狠心兒走吧。指甲吧連肉的離開了,刀割了連心的肉了!我一步一走回頭看,把尕妹妹撇了個可憐!

兩情相悅的男女,在花兒中把別離和相思演繹到了極致,直抵唐詩宋詞的某種境界:一寸離腸千萬結,才欲歌時淚已流,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一場寂寞憑誰訴,悔不當時留住!給我們傳遞著這樣一種信息:花兒等於愛情,唱花兒的人腦子裏裝的全是愛情。

我們再看看張賢亮先生《綠化樹》中的回族漢子海喜喜,是怎樣給他“心上的肉”馬纓花傾訴愛戀衷腸的:

哎——

撲燈的蛾兒上天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

蛤蟆蟆入了個地了,

前半夜想你沒睡著呀!

後半夜想你個亮呀——了!

甘肅嘛涼州的好吃(呀)喝,

為什麼嘴臉兒壞了?

嘴臉兒壞了我知(呀)道:

尕妹妹把我害了!

這裏有對愛情的執著,有對腳踩兩隻船的無奈,有對第三者插足的氣惱,有被心上人無端拋棄的失意與憂傷。

花兒以其獨特的表達方式,將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描繪得淋漓盡致,對愛情的多向性和不確定性作出了近乎科學的解釋,回答了一個千百年來困擾癡情男女的難題——世上最不永恒的事物也許正是號稱天長地久的愛情。

花兒是真情的流瀉,生命的呐喊,是最深摯的愛情宣言,聞之使人如淋甘霖,感同身受。我不敢想象,在漫長的歲月裏,在被指判為“不適於人類生存的地方”——位居全國貧窮之冠的寧南山區,假如沒有花兒,沒有愛情,人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兒拿來頭割下,

不死就是這個唱法!

接觸的花兒多了,滿腦子花兒式思維,凡遇與男女之情相關之事,有一搭沒一搭便要往花兒上扯想。男方喜新厭舊,便思:“阿哥是綢子尕妹是布,布粗得配不上你了。”女方見異思遷,便想:“你把阿哥的心拉熱,拉熱是再不管了。”聞知有男女相好,閑言碎語風氣之時,便忖:“人家好了叫好去吧,管那個閑事幹啥?”妻子有時玩笑開到自己頭上,腦袋裏馬上蹦出一句這樣的詞來:“人人說下我兩個好,虧死了,我十二個月沒搭上話梢!”

說到最後,我還是更喜歡那些在鄉野間自由自在歌唱的幹花兒。誠如魯迅先生所言:“鄉民的本領並不亞於大文豪。”或許隻有花兒的真味和甘醇正可體現平常人的真性情,蕩滌與真善美格格不入的喧囂與浮躁。在物欲橫流的年代,能有這樣一種至情至性的原生態歌曲與我們緊緊相隨,的確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