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魯威果斷地搖了搖頭:“戰場上無論是多麼輝煌的勝利,都是建立在雙方大量殺戮與犧牲的基礎上的。我不會因此而感到有多麼榮耀。我隻在意我個人的職責。”
與其在戰場上指揮建築防禦工事,維特魯威更喜歡設計和建築那些民用工程。
但是他依舊是一個軍人,肩負著同袍們的期望。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人“熱愛”戰爭,就算是最身經百戰的士兵,也在期盼著激烈的戰鬥之後能有個安全的地方休息,和平能快些到來。
但是人類已經習慣了,用衝突來平息衝突,用戰爭來終結戰爭。
“那麼,你的決定是?”伊南望著維特魯威那對清澈的眼睛,仿佛想要從他的眼神之中讀出他的想法。
“我的決定……是……”
維特魯威忽然覺得時間停滯了,他的決定就此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卻怎麼也沒辦法說出口。
他在她那對眼眸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覺得他自己已經一分為二,有個小小的維特魯威,永遠地留在了埃及,留在亞曆山大,留在她的眼神裏了。
“你還是會隨軍開拔,作為一個工程師,盡最大的可能,保護你的同袍們,盡自己對國家的義務,對嗎?”
她果然看懂了他,她說出了他沒法說出口的答案。
維特魯威望著她眼裏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麼,又似乎在覺醒什麼。
她的問題卻還沒有問完。
“可是你,為什麼會猶豫?”
為什麼會猶豫?
維特魯威在心裏回味這個問題。他開始反思自己的決定——它既不是上峰的命令,也不是下意識冒出的念頭。他的內心碰撞著鬥爭了好久,他一直在猶豫掙紮,是她,是比他自己還要了解自己的她,幫他把這個決定說出口。
為什麼會猶豫?
是因為他要做選擇,在義務與責任和心底那點晦澀不明的情感之間做一個選擇。
可是——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明,真的有命運,他為什麼還會有這個做選擇的機會?
於是,維特魯威張口回答:“我……我不知道!”喵喵尒説
他不知道。
——他的猶豫總該有個原因,他卻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於自己的人生究竟意味著什麼。他苦於無法預知將來,因此不得不在兩個選項裏掙紮。
就在他發現“這一切從來就不是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猛然感到茫然與不知所措。
而當他反思自己做決定的全過程,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的時候,他終於發現:神明缺位了。
猶地亞人有一句俗諺:“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如果上帝真的在俯視這一切,這時候應該早已捧腹大笑,樂不可支了吧?
*
聆聽了維特魯威的答案,伊南感到震動。
不是心頭震動,她感受到的震動,是物理上的。
整個世界都被撼動了——但僅限於她的世界,她已經看見麵前的天空被劈開一道巨大的金裂縫。可是她身邊的人都還好端端的。羅馬軍團的士兵在一船一船地出港。凱撒的座船正意氣風發地行駛在海上。
維特魯威正表情掙紮地望著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所感受到的物理震動。
伊南終於意識到:
這是——時空隧洞終於抵達盡頭,她終於完成了任務,觀測到了人類“自由意誌的誕生”。
關於這個命題,伊南已經苦苦思索了好幾百年:她認為在人類社會之中,改變早已發生,但正因為人類的“自由意誌”是抽象而沒有實際形態的,這種潛移默化之間發生的變化,很難找到某一個時間點:說,從這一刻起,人類就都自由了——這是不現實的。
但是她可以做到的,是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找到實證。
就像現在維特魯威這樣,他很明顯地在反思,在疑問,他在追問自己的情感,他在尋求原因。
於是,神明的意誌出現了空缺。
人類原本都是些跟隨自己本能行事的“動物”。但隨著社會的進化,“自由意誌”產生,讓人慢慢戰勝了“動物”。
維特魯威或許並不是個開創者,但他是第一個在伊南麵前,提供“實證”的人。
伊南不由得淚水盈睫,她揚起臉,麵對維特魯威,喃喃地說:“謝謝你!”
“重溯文明計劃”到此,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點。
她就要離開了。
這時,維特魯威已經和他身邊很多士兵一樣,也察覺出有些不對。亞曆山大港的平靜水麵開始出現細細的波紋,不似平常時候的浪花,反倒像是整個水麵在不住震動。這波紋,以海港為圓心,正在向四周不斷延伸。
伊南一抬頭,見到一道巨大的光柱,正向整個亞曆山大港籠罩。光柱中有一個小點,正迅捷無比地向她這邊飛來。
她見過這一幕的預演,對此有心理準備。
但是維特魯威沒有,他自然而然地伸出雙臂,時刻準備保護伊南。
於是伊南伸手指著海港的遠處,對維特魯威說:“看——”
維特魯威果然轉身,順著伊南所指的方向看去。
伊南在他身後變得明亮無比,變成一個光線所彙成的人。
她沒有再出聲。
她已經向維特魯威告了別。
她不需要再向他透自己的感情了,畢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必須訴諸於口。
而她希望維特魯威能夠循著他自己的理想,成為他想成為的人,將她隻當做是他人生之中一介普通的匆匆過客。
*
她離開的時候,亞曆山大港發生了一場小型的磁暴。
巨大光束籠蓋著整個港口,港內的水麵出現穩定而細密的波紋,不斷延展。港口一處棧橋跟前,一道細細的光束直衝雲霄。
這場麵震動了凱撒和克萊奧帕特拉的座船。羅馬士兵劃著小船前來查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問來問去,誰也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